第一章 入世
夜,万籁俱寂。
太阳的灼烧已然消逝在夕阳的云野之下,山野间的云雾看不见综影,好似烟消云散。昏暗的烛光在破旧的道观之内照亮着方寸,无论是犄角旮旯,或者是杯盏桌台之上,都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应当是常年被人细心扫,墙后倚着笤帚簸箕,只有星星点点的尘土。
道观的木门陈旧,用来固定的铆钉已经损坏,暗黄的避邪符残缺,大概已经没有了辟邪的效果,只能用来镇熬一些初出茅庐的邪物。
那一扇门被推开,还伴着难听刺耳的响声,似乎挠上了心肝脾肺,昏黄的纸灯笼从伸手不见五指的门外照出。
“南一君,许久不见。”那男子朝着前方席坐于蒲团上的沈青桉看着,莫名其妙有一股阴鹜之气。
看似来者不善的语气,沈青桉倒也没有恼怒,睁开合着的双眸,嗓音温和:“虞公子,在下只是一名行医者,云谏君的病在下一时难以抉择,能勉勉强强吊着一口命已然算是竭尽全力,他的一身武功是不可能了。”
沈青桉拈手去拿身旁的茶杯,又点燃了熏炉,熏炉的香烟凫凫袅袅,弥漫在周遭。
“南一君怎知我今日深夜来访是要询问云谏君?”虞无舟问道,他眼中犀利,直勾勾地盯着沈青桉,“在下舟车劳顿,自中原之地千里迢迢南下,一路上马不停蹄才找到南一君,不请在下喝一杯?”
沈青桉侧身倒了一杯茶,放在了桌上,茶香淡薄,虞无舟迟疑片刻,在他对面席地而坐。
沈青桉摩挲着杯壁:“那请问虞公子风一更,雪一更来找在下一介俗人何事?”
凝止半刻,虞无舟将那杯茶咽下,从乾坤袋中拿出卷轴,递给了沈青桉。
“江北仕族在江湖的通缉悬赏榜上下了悬赏令,南一君你便是那红色通缉令之人,最高悬赏,带你尸首者赏金万两,带你活人者赏法宝万千。”虞无舟又倒了一杯饮下,神色凝重。
自人间江湖逐渐形成以来,便有来自各个道路的奇人异士汇入,鱼龙混杂,分为修真,练凡,习医三道。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破戒偷摸着下凡的神族,以及自地府而来的鬼族。朝堂与江湖也是井水不犯河水,相互不闻不问地过了百年,江湖人士厌恶朝堂上的勾心斗角,明争暗斗,朝堂人士也瞧不上江湖的杀杀,粗鄙莽夫。但是此时,朝堂却要插手江湖,本就是坏了百年来心照不宣的规矩。
沈青桉是江湖之上难得一见的能够登峰造极的医者,传言妙手回春,能让病入膏肓之人容光焕发,其弟子姜涔天资聪颖,舞勺之年末,年少成名。
师徒两人不谙世事,常年生活于雪峰山脚,不染世俗,按照常理来,不要是朝堂,连江湖人士也难求一见,更不要是怨仇了,有也只有恩惠。但是朝堂有下杀手,也难以知晓是何原因。
“虞公子不杀在下?在下不过虞公子,生擒了在下去朝堂,法宝万千可是个不的好处。”沈青桉皮笑肉不笑。
实话实,沈青桉虽然医术极佳,但因根骨受损,在武学上却不能寸进,反倒仅仅是跟从他五年的徒弟姜涔却在修真道上有了一席之地。此时面对虞无舟他也的确是束手无策,姜涔在外采集药草,大概要过会儿才回,以虞无舟的速度,完全是可以的。
“我不杀正人君子,我即使穷困潦倒也不会做朝堂的走狗。”虞无舟蹙眉。
像他这般的江湖人士都讲究江湖义气,虞无舟早年长于朝堂之中,是皇亲国戚,皇帝的侄子,父亲来自于江湖,余生却困在政权的泥潭中。他接受的就是江湖道义,被授予的是江湖的手法,舞勺之年初,偶然间遇见皇室的阴暗,父亲被暗杀,一气之下出走,扎根于江湖。
“虞公子好气度,是在下以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作为报酬,云谏君请公子带过来罢,在下带他去找另外一人。”沈青桉又思忖片刻,忽而,又一阵门响,姜涔从山上回来了。
“师傅,弟子回来了,夜里山上野狼群出没,此去并没有多大收成。”姜涔侧身将门带上,放下了身上的背娄,他警觉地扫过虞无舟全身上下,右手下意识地伸向身上悬挂的长剑。
沈青桉看着他若有所思,抬起低垂的眉眼道:“不过,路途艰辛,在下实在不忍心让徒也劳累一番,在下瞧着远之同虞公子年龄相仿,不如做个知己,江湖上有人陪伴左右也是好处。”
虞无舟、姜涔两人面面相觑,姜涔不知所措地看着沈青桉道:“师傅要去何方?”
沈青桉抚顺着姜涔:“为师是太纵着你了吗,以后你自然知道。为师不在,你便跟着虞公子,别老是呛人家。”
“我和他不熟,弟子也不想和不认识的人在一块儿,更何况,他方才来意不明,又从何得知他毫无恶意。”
虞无舟反问道:“来意不明?你又何曾见到我带有恶意而来。”
“你浑身上下都是那江湖上的恶臭之气,我们不入世。”
姜涔与沈青桉常年安居于一隅,不出世不入世,姜涔也曾一腔热血,怀抱着憧憬在江湖一观。所有人都围绕着高额的悬赏令滥杀无辜,治了人却恩将图报,自己险些被那人抹了脖子,那人想要杀人灭口,以免暴露行踪,即使对面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也能毅然决然地下毒手。
面对同样来自江湖的虞无舟,姜涔自然也没好气。
夹在两人中间尴尬笑着的沈青桉心中跑过一万匹马,若不是自己武功不济,一定给他们两人一人来一个禁言套餐,或者现在一人撒一把离魂散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沈青桉去药柜中随手抓了一把药草,塞进了两人嘴中。
“龙胆草,泻肝火,无毒无害,延年益寿。”
龙胆草极苦,舌头触碰到的一瞬间,苦味便在舌头上炸裂开来,即使是在下一瞬间吐出,余味也足以让两人苦不堪言,安静一阵子了。
道观的茶壶中空空如也,溪流有些远,外面乌漆嘛黑一片,四处有野狼出没,都只能憋着苦味,强做自若,互相瞪着,眼神交往中是电光火石。
在一旁盘坐的沈青桉还是一脸如沐春风,看着自家徒弟吃瘪也无动于衷,反倒是一脸看戏的模样,为自己方才的行为得意忘形。
“狮虎,你肿么如齿,我都烧不粗花了。”师傅,你怎么如此,我都不出话了。姜涔想要捋直舌头,那一股苦味却乎去不去。
“聒噪。”沈青桉诵读着清心诀,似乎是看穿了他们两人的心思,按捺住了两人蠢蠢欲动的架心。
虞无舟差些苦到面部扭曲,他可不是那些变态医师,他才年十五,吃过苦,但也没吃过这种苦,不比姜涔常年试药而身经百战。他心中暗想,南一君不会是因为给人塞了苦药而被通缉的吧。
两人煎熬地度过了一夜,清早,天方亮,口腔中弥漫的苦味也慢慢消失殆尽。姜涔从昏睡中醒来,室中却只剩下在一边静心坐的虞无舟。
他刚睡醒,眼神有些迷蒙,雾蓝色的瞳孔倒映着模糊的色块,一头白发随意铺张在床榻上,还有七零八落的首饰散落一床。
待到意识清醒后,才整理好着装。银白的长袍上绣着精细的卷云边纹路,领口绣着兰草,袖口内侧各有一套毒针。他还未至弱冠之年,还没有及冠,只是系了一条月白的发带,松松垮垮地扎起一缕。
姜涔目光所及,只有那一个令人厌烦的虞无舟。他有一些起床气,此时更是语气不善,问道:“我师傅呢?”
虞无舟抬起眼皮,缓缓道来:“舍得起来了?南一君走了,他去接云谏君了,是要去找别人。”
“所以你现在留在这儿干嘛,还不赶快滚出去,我师傅把你留下,那是我师傅的事,我师傅走了,我就是主人,我不让你留下。”姜涔心底的不喜爱这人,话太直冲,几乎不经过脑子。
虞无舟蹙眉:“那可由不得你,南一君叫我带着你,他于我有恩,我理所应当答应。”
分明是同龄人,应当有更多的共同话题,姜涔却总是对他避而远之。在虞无舟眼中,姜涔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一股阴柔之气,似乎碰他一下就会发出姑娘的娇嗔,而且脾气古怪,浑身上下带刺,活像一个刺猬,和他那个笑面虎师傅沈青桉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果然,习医的多半脑回路和寻常人不同。
姜涔挑眉:“哦?师傅?那好吧,你有钱吗?”
这一问,彻底让虞无舟哑口无言,他与家里关系不好,从不向家里索要钱财,江湖上赏金高的任务他也抢占不到先机,总是徒劳而无功。
姜涔看着他的表情,发出一声嘲讽:“哦,你很穷,那不还要我包养你,虞无舟你行走江湖有些年头,看来也没有什么的。”
虞无舟按捺不住心里的怒火:“你也行医多年,你很有钱?”
姜涔不假思索:“当然,我富甲一方,家财万贯。”
虞无舟讥笑:“没见过哪家富甲一方,家财万贯的住破旧的道观,姜公子富甲一方指的是在这穷乡僻壤吗?”
姜涔被气的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恨不得从袖中飞出一根毒针活生生将这人颅门穿破,全身毒死,挑断他的手筋脚筋,捏碎他的骨头,抛尸荒野,让山上的野狼去啃他未寒的尸骨。
“虞公子那么跟我在一块,要求有三。一者,不许干涉我处事;二者,不要满身血腥味站到我身边;三者,自己有丢脸的事别拉上我。”姜涔沉心静气,平复了往日冷淡的语气。
毕竟要尊师重道,师尊在上,师命不可违。
姜涔心中念了千百遍清心诀,才平心静气地了下去。
冷厉的言语是不可置否,姜涔周生的气场一直很强,一切仿佛浑然天成,他的确有一些少年老成了。
“要求答定,你跟我走吧,江湖上穷凶恶极,人心险恶,你涉世不深,自保为上。”
虞无舟起身,抽出身边的剑,出了道观。
“你和这里最后道个别吧,药草你师傅收拾好了,在你腰间的乾坤袋中,南一君叫你烧了这道观,不要回来了。”
烧了这道观……
去亲手了断这几年……
他做不到的。
“我不烧,留着,常有夜雨人,可行善积德。”姜涔找了个好听的理由,想要诓骗过去。
姜涔的遮遮掩掩,虞无舟看破不破,御剑在上空静静地看着。
“南一君让你烧的,你要入世,就必须了断过往,江湖的人,留着过去有什么用,临死前伤春悲秋吗?”
虞无舟一针见血,他混迹江湖这么些年,经验也比姜涔常年居于一隅之地要丰富的多,姜涔心知肚明,留着没用。
他掌心生火,一团烈焰向着道观飞驰而去,点燃了附近的茅草,姜涔在烈焰周围罩了一个结界,等到烈焰燃烧殆尽,道观也化为灰烬,结界便慢慢消失,姜涔也与虞无舟御剑而去,身影消失在了广袤无垠的山脚下。
断了吧……
从此以后,自己就是真正的江湖人士了。
他不想沾满血腥,满身恶臭,做一个滥杀无辜,却总是讲着身不由己的人。
过往在一场大火中消失,成了灰烬,成了附近会在春天重生的草地的养料,被呼啸而过的风卷走,不知归于何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