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见君
上元节的洛阳城,人群熙熙攘攘,坊间挂着灯笼。
虽然还不至于到了夜时,但雨雪交加之日,总是比平常要昏暗些,也都各个点起了烛火。
上元节是洛阳城一年一逢的盛世美景,这一日没有宵禁,有万家灯火,有带着祈愿的灯笼飘然而上至长空,有热腾腾的元宵冒着的白气,有店二忙得不亦乐乎的欢喜……也依旧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衣衫褴褛的乞丐比平常多讨得到一些东西,这些日子善心人又多了,也许明早能多添一个香软的馒头。
所以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但也依旧乐呵着。
白衣公子撩开门帘,手里提着食盒,向附近的八九个乞丐分发着还热乎的元宵。
那些乞丐蜂拥而至,围在那白衣公子周围。
“荀大夫好人一生平安啊。”
“荀大夫真是大善人。”
“荀大夫我们一家老以后一定会感恩大夫。”
…………褒赞声不绝于耳,那白衣公子一言未发,只是将元宵一个个分散下去。
他笑容可掬,眉眼如画,宛若神佛降世,让人看了不禁驻足欣赏。
他五官端正,细挑的柳叶眉匀称,一双凤眼带的不是犀利,而是柔情似水,幽蓝的眼瞳没有生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
扬絮医馆,是远近闻名的医馆,听其言,于贫苦之人不收一厘,于富贵之人不骗一毫,悬壶济世,救死扶伤。
“已经四年了。”
荀清絮看着墙上掉落下的上元日期。
他将那一张薄纸拾起,叠放在桌案上,那已经有了厚厚的一摞,不知是在记载着什么日子。
墙后不同于寻常医馆挂着悬壶济世的牌匾,而是悬挂着一柄长剑。
那柄剑没有落灰,每日夜里荀清絮都会惜心擦拭,忆起回首往事,又无奈地叹息。
“清絮咱们去练剑,待会儿师傅又要来了。”
“大师兄陪我去山下集市买糕点吃。”
“大师兄帮我把树上的风筝捞下来可以吗,阿熄够不着。”
“大师兄………清絮………”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荀清絮已然不是那令人如沐春风的仙道大师兄,只是一个面貌出尘的大夫。
回不去了的。
他躲在医馆中暗自伤神,是断绝前尘,却还是藕断丝连。
荀清絮无法忘却在山上修道时师弟师妹的欢言笑语,无法忘却一招一式的剑法,无法忘却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日子。
如今却只能触目伤怀……城中跑进一匹雄壮的白马,银鬃飘扬,它飞驰而过,走了左边的道,停在了驿站边。
程熄栓好马匹,给绳上下了一个加固咒便扬长而去,直奔酒楼。
不远处,荀清絮目视着程熄的一举一动,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扑面而来,习惯性地加固栓绳的咒法,用栓绳在木桩上系的八字结,那烂熟于心的动作,是多么的熟悉。
咒法是荀清絮当年为了防止马匹将栓绳拉断跑走习惯性下的,八字结是荀清絮当年最喜欢的一种绳结。
这些若是旁人也用也不稀奇,但是下咒法时下意识的左手,系绳结时习惯性的左手穿过,是荀清絮最为常用的手法,知道的也就只有成天黏着他的程熄。
然而程熄的配剑是悬挂在右侧的,是为了方便右手拔剑迅速。
寻常人是不会用左手做穿绳下咒这类事的,最有可能是效仿纪念他人。
可是又是纪念谁呢?程熄是荀清絮的师弟,在荀清絮选择毅然决然离开山门的那一天,程熄哭着喊着叫他不要离开,知道他消失在师兄弟视野的尽头时,那哭咽声依旧若隐若现。
他也不舍。
可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与师傅交恶,险些大出手,这山门中早已无他一席之地。
他自毁根基,修为散尽。
凡身而来拜于仙者门下,凡身而去不留丝毫成果。
“师弟,阿熄……时隔多年,久别重逢,我终于又见到你。”
四年光阴漫长,长到让一个冲动鲁莽的十七岁的阿熄成长为一个成熟稳重的二十一岁的程仙长,长到让一个鲜衣怒马的二十岁的清絮长成为一个儒雅随和的二十四岁的荀大夫。
昔人不复从前,君又何眷恋。
医馆的门被推开,风雪中一人披着厚重的斗篷,他面无血色,用一柄长剑支撑着。
荀清絮急忙下去扶着那人,又给他煮了一碗姜汤驱寒,这没曾想那人已经倒头晕倒在了椅上。
荀清絮探了探他的脉,内息紊乱,逆行倒流,能走到这里已然是上天偏爱,是奇迹了。
一股纯澈的力量护着他的心脉,还给他留了一点转寰的余地,吊着他一口气。
荀清絮熬了一壶药,那人神志不清,他只能一勺一勺地去喂入他口中。
忽然一双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那人悠悠转醒,睁开眼看着荀清絮,一时间他的情感变化莫测。
不可思议。
难以置信。
欣喜若狂。
那人激动地喊了出来:“师兄!你是师兄吗?”荀清絮被他抓的手腕发疼,想着那人可能刚醒脑子不清醒,便忍了下去,突然听到那一声师兄。
这一声师兄,已经四年没有听到过。
那人全副武装,面具,面纱一个未落,修道人士下山后如果转做了刺客之类的行业,或者是有意掩盖自己的行踪面貌,一般就会如此扮。
荀清絮也识趣地没有去揭开他的假面,免得到时候误会一场,又要大动干戈,脾气刺一点的,可能就是兵戎相见了。
他可不赢,那一把剑早已无用武之地。
身手大不如前,一落千丈。
他现在只是一个行医的医者,再怎么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他早已荒废多年,怎么得过还有一丝回转余地的人。
“阁下是何人?缘何唤在下一句师兄?”这话的时候,其实他心中已然有了猜测--赫澜柏。
赫澜柏摘下自己的面具和面纱,是一张俊俏熟悉的脸。
“师兄是我啊,柏儿,赫澜柏。”
“柏儿,多年不见,你怎么下山了?你同门的师弟师妹如何了?”“他们都还留着山上,阿熄下山了,自从你走后没几个月,阿熄就拜别了师门。
我也跟着他一起走了,下了山之后也就分道扬镳了,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过了。
情况的话,师兄你也瞧见了,下山之后我是修道的人没什么事情会做,不同师兄会这医术,我只能依附一些大户人家做了一个刺客,温饱还是能解决的。”
“死侍?还是仅仅只是普通的刺客。”
“死侍这种活我不接,与师兄一别之后,师兄那日和我,要好好活着,我便不会接这种。”
“你做的很好,如果你在洛阳城过的有些拮据,可以在医馆和我一起做事,每日采药草一人也不够。”
“如此便更好。”
荀清絮给赫澜柏伤口上敷上了药,裹好了纱布,叫赫澜柏好生歇息着,他便穿好厚重的衣袍去了程熄方才进去的酒楼。
酒楼里,歌舞升天。
能在洛阳城的酒楼中消遣应酬的,大多是些富贵人家,个个腰缠万贯,身上皆是金银珠宝。
一个个的喝的烂醉如泥,搂着酒楼中陪酒的人着浑话,得那些妞们面红耳赤,娇嗔声不绝于耳。
那些人个个前凸后翘的,身材顶好,在那些人眼中就是国色天姿,即便荀清絮是一个不怎么喜爱贬低他人的人,对乞丐都会称一声公子姑娘,但是遇到这种卖身卖肉的,他也只能一声着实伤眼,淫荡至极。
他骤然想到,程熄也在里面,他不会也……荀清絮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接近不可思议的想法,虽程熄一向严于律己,但毕竟不是和自己一样修清欲道。
以前在山上,那些他的师姐可以没有一点女人味,虽的确相貌比一般女子要细嫩年轻,但个个彪悍,看见妖物如同饿虎扑食,能有一个男人会动心就奇怪了。
但如今不同,程熄也有二十一岁了。
在山上的时候,他尚且能保住清心律己,一来那时有荀清絮的管束,二来他也看不上山上的那些假女子。
但是下山了就不一样了,程熄可以和寻常男子一样,逛窑子嫖倌睡女人,没有人可以管束到他,荀清絮也没有任何立场。
二十多岁的男人,情欲精力正是最旺盛的时候,是最难以自持的年纪。
面对女子的勾引,妙曼的身子,满是情欲的歌喉,对于常人来是难以继续保持镇定的,早就是饥渴难耐了。
所以荀清絮也难以包票,程熄依旧守身如玉。
“客官一楼还是二楼雅间?雅间还有两间空房,一楼虽然便宜了点,但是想必像客官这样的人应当不喜欢的。”
一个衣着暴露的女子一手攀上了荀清絮的肩,一手想要向腰处摸去。
“姑娘不必如此,请把手放下。
帮我找一下有没有一个叫做程熄的红衣公子 。”
那女子听着,情不自禁翻了个白眼,心里道,原来是个穷子啊。
她没好气的放下了手,脸上没有了那副浪荡样。
“我不知道,要找就自己找吧,别不心推开门扰了别个的雅兴。”
“哎。”
荀清絮看着她语气陡转,知晓是自己钱没给到位,便从口袋中拿出一锭银子递给那女子。
“这些给你,找到那位程熄公子后告知我一声,如若旁边还有席位或是雅间便告知我一声,我就在那边。”
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换言,有钱能使女人干事。
那人满心欢喜地接过银子,到周围去探消息。
荀清絮在一楼坐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那人便满脸媚笑地跑过来。
那女子好像天生就长了这副媚骨,脸上就生了这副媚像。
可奈何荀清絮修道多年,现在虽修为全无,面对这样的,仍然没有丝毫杂念。
“公子,奴家找到了,在三楼东侧的第三张桌,雅间方才被一个大公子给强包了,那个公子无奈就去了三楼。
恰恰旁边有个位置,奴家给公子留着呢。”
“谢谢姑娘。”
“公子看了奴家那么久,不想要奴家吗。
奴家都想雌伏在公子身下了欢好了。”
荀清絮本就不喜欢这烟花之地,又不想对着女子破口大骂,或者是教她伦理道德,也只能是委婉地拒绝了她的盛情邀请。
那女子百思不得其解,她百般讨好,即使是先前有不敬,但她这么一提出来,哪有男人会不心动?哪里有如此妖娆动人的女子主动提出欢好,有男子会拒绝?“真是个怪人。”
她扬了扬手帕,又去满面春色地去迎接下一个客人。
三楼虽然比不上二楼雅间,只是为了避免人流过多,客人抱怨,而多修建的一层。
荀清絮坐在了程熄身边,时不时的撇眼看向他。
程熄变了个样,十七岁的时候程熄还有些稚气,又故做冷淡,那时候的荀清絮为之着迷,内心荡漾。
直到后来红尘一趟四年,虽心里还是眷恋着,但也再没有动过那时候的心思,以及他二十岁生辰时做出来的那番荒唐举动。
“二,和那桌点一样的。”
荀清絮招呼着二,指向程熄的那一桌。
“好嘞客官。”
为了防止被认出,荀清絮特地带上了面纱,过程中也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暗暗地看着程熄。
程熄身边没有任何人,一个人坐着品尝着菜品,虽有注意到荀清絮时不时向他这边瞟一眼,但也没有太多在意。
他吃完饭,离桌准备走开,又在荀清絮桌前停了下来。
他用手按在配剑上,语气冷然地:“这位公子看了在下那么久,是有什么事情吗。”
荀清絮尴尬地笑了笑,拱手示歉:“抱歉公子,只是公子长得太像在下的一位故人。”
程熄蹙眉,这个声线听起来太耳熟了,但又不像是那人。
“嗯,那祝公子早日找到那位故人。”
“谢过。”
找到了,可是四年过去了,你大概不认识我了。
时非昔日,君非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