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芝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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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悄然而过,转眼春日的暖阳撒在荀清絮身上。

    荀清絮抚上房中插上的一支枯花,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芝兰。

    芝兰生于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不因清寒而萎缩,气若兰兮长不改。

    芝兰一直以来都是荀清絮的心头所好,这一支,是他几年前从山上带下来的,不知道是哪个行事鲁莽的孩心翼翼地从地上掰下来的一支送给他。

    荀清絮感慨着:“春天了,还有几年啊。”    自从他下山自毁根基后,不仅苦心修习数十年的修为一朝全无,身子也日益变差,大不如前。伴着他的是冬日里艰熬的寒疾,恶化的旧伤。

    赫澜柏不通行医之道,只能干着急。可医者难自医,洛阳城的神医卧榻在床,自己也无计可施。

    “师兄,有法子了吗,找到药没有,我去山上摘。”    “师兄,柏儿做不了什么,只能问问你。”    “师兄,要不我去找阿熄吧,阿熄也会些愈疗之术。”    程熄?    程熄大概不想见到自己。

    当年是他抛弃了程熄,选择了离开。

    当年也是他一意孤行,选错了方向。

    最开始是他。

    最后也是他。

    选择开始和结束的都是他。

    程熄选择了陪着他,最后却被他抛弃在了原地,一切都恍然如梦。

    “不了,程熄他如今下了山,不比山上,也要为了生计奔波。”    算了吧……    即使程熄会来,他又有何颜面去面对程熄。

    他咳嗽得越发厉害,感到如坠冰窟,裹上了几层被子依旧是冰冷。他神情恍恍惚惚,眼前开始出现重影,顿时有天花乱坠之感。头重脚轻的感觉不太好,他精神萎靡不振,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赫澜柏笨手笨脚地替他掩上被子,有蹑手蹑脚地跑了出去,怕扰了他的清净。

    他自年后,便一病不起,衣食住行都由赫澜柏安排,整日的瘫倒在卧房中,闭眼修身养神。

    直到春回,他的身体才有了回转之样,没有了不分日夜的高热,没有了天旋地转的感觉,起码能够下床走路了。

    “柏儿,可以给我摘一支芝兰吗?”    “师兄芝兰在秋天开,现在只有春兰,我去给你折一支来。”    芝兰是在秋天开的,自己是在春天离山的,恰恰四年,那程熄要是在何处给他折下了那支芝兰,那时候为什么程熄如此在意他,不惜花费大量精力去培养一株四季芝兰。

    “阿熄我不值得的。”    我仅仅是一个衣冠楚楚的人渣。

    是一个包裹在了笔墨书画之下的人渣。

    屋舍中,荀清絮熄灭了燃了一个冬天的安神香,余香未尽,依旧围绕在房内。

    如果我能熬过两年后的冬天,我便去寻你。

    可实际上,荀清絮的情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白,明年冬天会更难熬,后年大概就熬不过了。

    “师兄那一只春兰跟你折下了,我就插在你床头的那个花瓶,把那只枯枝扔了。”    “不,插在外头吧,只每天看便好了。”    赫澜柏不明所以,荀清絮那么喜欢兰花,为什么却留一只枯枝在床头花瓶中。这支兰花开的正好,饱满,还沾着清澈甘凉的露水。

    荀清絮亲叹一口气:“春兰再好,不比故人。”    赫澜柏从门外探过身来,想要刨根问底地问道:“师兄是的阿熄吗?那日下山的时候见他正拿着一只芝兰,师兄没用法力去温养吗?”    “人有生老病死,花有枯败荣盛,顺其自然吧。我如今法力尽失,也留不住它。”    “没有了!难道师兄没有再修吗?”    “没有了,放弃了,出山门时,我过凡身而归,就不会带走师门的任何一门修炼功法,我也不会再用师门的方法修炼。”    “师傅他不忍心的,你是他曾经最为珍重的徒弟。”    “那又如何,不一样最后反目成仇。不要再他了,他不是我师傅了。”    自那日辞别,吾与君已是两道中人,至此分了道扬了镳。

    他想起那日辞行时,所有的师弟师妹都来了,为他辞行,不舍,泪流满面,挽留,无济于事。

    程熄在自己院里,吭哧吭哧地找着自己种的唯一一支幸免于难的芝兰,他焦急流泪,那日师傅与师兄恶语相向后,师傅大发雷霆,跑到他的院中,拔掉了几乎所有的芝兰。并在师兄师姐面前,今后如若有任何一人种栽芝兰,一律逐出师门,废弃修为。

    “为什么找不到!为什么找不到!”    “只要一支就好,我不要多的,一支就好。师兄就要走了,为什么找不到!”    他找到最深处,一只幼的芝兰还没有开花,他耗尽法力,让它开了花,比秋天的芝兰还要美。

    他痴笑地看着那支芝兰,可以送给师兄了。

    他法力不足,少年时总想着看书习字,没有修武之心,只是学了些愈疗之术。少年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依靠双腿奔向山腰。

    程熄第一次觉察到,这座山很高,路很长。跑下去要很长时间,腿很酸,脚很疼。

    “师兄,清絮,等等我!”    “马上就来了,我给你把花折下来了。”    “你不要走好不好,陪陪我好不好。”    “等等我。”    程熄边跑边呢喃着,没有人会听他诉,飘过的树叶听不懂人类的语言,飞过的蝴蝶不懂得人类的真情。

    他只是给自己听罢了,希望时间能因为他的话语缓慢一点,他的师兄会走的慢一点。

    赫澜柏站在山门口挽留荀清絮:“师兄,阿熄还没有来,等等他吧。”    荀清絮强颜欢笑道,道:“他大概不会来了。你们以后人生还很长,我这一生的辉煌时刻算是到尽头了,你们以后学有所成,我会很高兴的。”    他脸上依旧欢笑的,端的是平常温和的模样,却早已泣血椎心。

    他对程熄的喜爱,山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连通常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师傅也有所耳闻。没有人去声张抨击,都默默地护着这份真情。

    如今他要走了,程熄却不见身影,明明心如刀割,却还要故作矜持。

    他没有什么行囊,带走的只有回忆,留下的只有脚步与一棵种着梅花的院。现在梅花还没有凋零,三四月没花开的正好,正是繁盛。点缀在古朴的院内,没有了冬日雪的积压。

    赫澜柏恭敬地向他行了拜别礼:“师兄一路珍重,等到师弟功成名就,定来寻师兄。”    “再会。”    山门口,出了结界。正是乍暖还寒,他没有法力庇护,只得披上了厚重的斗篷,边角上绣着“熄”,那是前些年大寒时,程熄与他下山游玩给他送的,亲手刺下的。少年的手被扎破了很多回,依旧认真仔细地绣着。程熄不通女红,也不心灵手巧,绣的字七歪八扭。荀清絮也不嫌弃,欢喜地穿过。

    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声响,荀清絮侧过头去,程熄正向他跑来。他喜出望外,大概没有想到程熄还会来。他驻足不动,满面春风地等着,等着程熄扑到他怀里。每次自己要独自离开时,程熄总会故作幼稚求他。

    意料之外,但又情理之中。程熄只是将那一束芝兰递给了他,向他行了拜别离,心中本来有千言万语,却只出生硬的几句话。

    “师兄,江湖险恶,多珍重。”    “阿……有缘再见,望君珍重。”    他没有喊出那一声阿熄,只怕会换来他的厌恶。明明他最后没有给程熄留下温情,却留下了千丝万缕的念想。他对程熄的脾性一清二楚,他斩断的温情却又留下了念想,程熄每夜辗转难眠,两面为难,只会对自己更加厌恶。

    又何必呢。

    …………    荀清絮坐在医馆的后院中的躺椅上,沐浴着阳光。并不是很温暖,但比寒冬要好上许多。他身上盖着的依旧是那个绣着生涩的字的斗篷,很暖和,但多半是余下的温情。

    “师兄,前些日子寒疾刚好,现在不要冻着了,又寒了身子可不好。”赫澜柏替他盖好斗篷,掩住了胸口。

    “我给师兄煮一壶姜汤吧,暖暖身子。”    “嗯。柏儿贴心了。”    “师兄还在想他吗。”    那个他不言而喻,程熄。

    “嗯,前些日子瞧见他了。”    “那师兄怎么不把他找过来,他这一路上肯定也是一波三折,没有什么稳定的活计,差一点可能饥一顿饱一顿。”    “他过得挺好的,我就不必扰了。前些日子是在酒楼见着他的,我又何必多叨扰。”    “酒楼?那他应当是找了一份好的活计吧。但是他初踏红尘,免不得要遭人诓骗,师兄还是把他接过来吧。”    “他不会想见我的。”    “那他就是个白眼狼,师兄整日念叨着他,就差些和那些痴男怨女一样。”    “哪有你这么评价师弟的,更何况是我负了他。”    是他先告的白,也是他半途而废,无数次午夜梦回悔过的也是他,毅然决然选择抛弃的也是他。他以为只要捂住了双眼不瞧见程熄,就可以不闻不问。可是他做不到,看见就是触景生情,点点滴滴如潮水涌来。山上的欢颜笑语,你侬我侬,每一日门前的芝兰花。一切都是悄无声息而又大张旗鼓的,宣示着他们的相爱。可是放弃之后,这些回忆却无法磨灭。他们嵌内心深处,回忆起或是疼痛难忍,或是悔不当时。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身边却不是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