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救护车把人拉走的时候都没人看清廖大爷的脸,二单元的邻居们帮着又抬人又关家门,廖大爷家就他和儿子俩人,他儿子已经六神无主,最后由四楼的冯先生陪着一块儿去了医院。
陈林虎搀着老陈头回屋,紧紧攥着他爷的手腕。
刚才慌乱中老陈头的话如同一记雷劈,让他跟张训都心神震荡。
张训脸色苍白,捡起地上老陈头掉的那袋绿豆糕,下意识地跟着进了一楼的屋里,站在门口嗓音干涩道:“东西我放这儿,陈大爷,你……”
不下去了,不知道什么好。
“没事儿,我陪着。”陈林虎转手接住他手里的糕点,指尖在他手背上按了按,“放心。”
张训知道这“放心”指的意思有很多,他看着陈林虎脸上的巴掌印儿,心里知道自己这会儿待在这儿也没用,但脚却跟生了根似的挪不动。
从陈兴业进屋开始就没再吭声,神色阴沉地看着这边儿,嘴唇抖了抖,似乎是想什么。
他没开口,倒是老陈头先话了:“回吧张老师,都这点儿了。我没事儿,就是刚才头晕,晕完这阵就好了。”
老陈头坐在椅子上,可能是已经缓过来了,脸色还行,就是声音不像平时那样起劲儿。
张训有些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这个老人,如果以前他还只是觉得老陈头只是认为陈林虎奇怪,现在他几乎可以认定老陈头心里是已经给陈林虎划到了什么范围里,而且是他认定需要被保护和隐藏的范围。
这个范围里可能还有他。
“回去吧,上楼好好睡觉,”老陈头在椅子上调整了个舒服些的坐姿,看着张训笑了,“都没事儿,甭操心。”
张训的鼻尖微微发酸,点点头,又看了陈林虎一眼,才跟梦游似的回到二楼,进屋就把自己撂在床上。
他拿起手机想跟陈林虎发信息嘱咐几句,脑子里却空白一片。
楼道里的嘈杂终于告一段落,陈林虎脸上顶着巴掌印儿,跟黑着脸的陈兴业一起伺候着老陈头吃了药喝了水,见确实没什么事儿还扛得住,这才松口气。
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断了父子俩的对峙,这变故跟生老病死相关,莫名压下了两人心头的怒火愤恨,都只剩下乍听廖大爷儿子哭嚎时的怜悯。
老陈头年纪大见的事儿多,有时候比自己儿子孙子都还经得住,陈林虎还在后知后觉地担心对门的情况,他已经戴着老花镜在二单元群里跟四楼冯嘱咐起事儿了。
“有什么事儿冯会在群里,到时候要是有用得上咱家的都给我跑快点!”老陈头跟宣布什么大事儿似的清清嗓子,站起身朝卧室走,“都歇了吧,虎子睡我屋。”
陈林虎抿着唇没吭声,陈兴业还没把事儿跟儿子清,下意识不答应:“我跟他还有话呢爸,您把他搁我屋吧。”
老陈头背着手走到自己卧室门口,没搭理他,回头朝陈林虎扬扬下巴:“看什么你,架床去!还让老子给你架啊?”
语气又成了往日威风凛凛的陈大爷,陈林虎这会儿压根不敢惹他,贫都没贫一句,立马拖出行军床去老陈头屋里铺开。
老陈头这才把目光落在陈兴业脸上,哼笑了声:“我没问你为什么他,你也就别跟他有话了吧?”
屋里屋外的父子俩心里都是一紧,陈兴业隔了几秒,深深叹口气:“行,今天晚上你也不舒服,刚好虎子离得近,让他守着我也放心。我晚上觉浅,要有什么事儿喊我就行。”
“嗯,”老陈头瞥他眼,“原来你他娘的还没算气死我。”
这会儿廖大爷儿子的哭喊还没从陈兴业脑海中消失,与其并存的是陈林虎挨了耳光后的那些话,陈兴业对老陈头的话答不上来,原地踟躇片刻又跟陈林虎了句:“你也别熬夜,多看着点儿你爷。”
也不知道是关心儿子还是教训儿子,陈林虎直接没理,把自己的床铺好,又把老陈头的床铺整了整。
晚上出了这档子事儿,谁都无心再多聊,洗漱完各回各屋,自己屋里的门一关上,老陈头的精神头就降了下来,跟陈林虎嘟囔着廖大爷的病,躺床上只叹气。
陈林虎也没再忙别的,把行军床拉到老陈头旁边躺下。他一直在等着老陈头问,问他跟陈兴业为什么吵架,问他跟张训是什么关系。
他蒙着头过了这一年,自以为心谨慎地在谈恋爱,从没想过老陈头是什么都知道的。陈林虎思考过老陈头是不是觉得他不太正常,但一直都没往老陈头知道全部的方向上想。
屋里逐渐安静下来,但听呼吸就知道老陈头还没睡。陈林虎轻声喊了句:“爷。”
“嗯。”老陈头应了声,“喘着气儿呢!”
陈林虎笑了下,但嗓子眼却跟让什么堵住了似的不下去了,他不知道老陈头是否真的已经洞悉一切,如果不是,那他擅自开口再漏嘴,老陈头今天晚上可受不了第二回刺激了。
半晌,床铺上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老陈头的手摸到陈林虎脸上,在那块儿巴掌印上轻轻地拍了拍。
“睡吧虎子,睡,没事儿,”老陈头的声音很温和,手掌心也暖呼呼的,“有我呢,你爷爷肯定比别的爷爷牛逼,撑着你呢,谁咱都不用怕。”
冬季的夜晚冷风呼啸,为了将至的大雪做准备。
老头儿累了一天,手里攥着手机睡着了,呼噜的生命力十足。
陈林虎感觉自己的手机震了震,按亮屏幕的时候才发现眼眶里早已蓄了两泡水,赶紧胡乱地擦了,点开张训发的信息。
张训也一夜没睡睁着眼到了凌,这会儿发了张微信群里的截图给陈林虎。
是冯先生在群里告知,廖大爷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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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大爷走的又快又急,好像很不耐烦跟周围人道别似的,没留下半点儿“再见”的时间。
二单元的邻居们等了一宿,第二天才见着从医院回来拿钱和装老衣服的廖大爷儿子。
廖大爷儿子原本就因为肝病折磨而脸色蜡黄身体差,被冯先生搀着回来的时候更是跟丢了魂儿似的飘在地上,空剩一副皮包骨的外壳。
他家里人死的死断的断,得了病之后跟老婆也离了婚,做着份一个月两千多块的工作,跟得了脑梗走路都费劲的老爹一块儿住。
幸好爹不嫌儿没本事,儿不嫌爹生活难自理,爷俩就这么凑合但平顺地过了这么多年,平时倒是没少闹矛盾生气,但过了夜又是一个屋檐下的血肉至亲。
被冯先生架回来,廖大爷儿子一进屋就瘫坐在地上,本来就结巴,现在连话也不全乎了。二单元的一帮人又劝又安慰,他才跟机器人似的直愣愣地举起手指了指衣柜,廖大爷自己准备的装老衣服就搁在最顶上的箱子里。
张训和陈林虎俩年轻人搬着凳子从上头把大箱子卸下来,跟着掉下来的还有一个包。
廖大爷儿子哆哆嗦嗦地拆开包,里头放着一张存折和一张纸,存折上有五万块钱,纸上是廖大爷因为脑梗影响肢体而歪七扭八的几行字:
[昌荣:钱和房都给你,好好生活。不要自暴自弃,爱惜自己!我以前常你没出息,都是假的,你活得太平高兴,就已是最大出息。父廖冬凡留。]
字写得很大,撑满了一张纸。
存折掉在地上,廖大爷儿子攥着信,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哭嚎:“爸!”
二单元的邻居们都跟着这一声落下泪来,张训和陈林虎坐在箱子旁,默默无言。
老陈头由陈兴业扶着走进屋,陈兴业的眼眶里也红得厉害,老陈头反倒显得表情平和,拍拍陈兴业让他松手,自己走到廖大爷儿子身边儿,摸摸他脑袋:“昌荣,起劲儿,还得送你爸再走最后一段儿路呢。”
“陈叔,我没,没爸了啊!”廖大爷儿子磕磕巴巴,鼻涕和眼泪糊了一脸,“以后就没,没爸了啊!”
客居人间数十年,父母孩子、夫妻爱人都是终得归于尘土的缘分,离散太过匆忙,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留下。
廖大爷儿子的眼泪鼻涕和哭嚎,都跟钟响似的敲在老陈家祖孙三代的心里。
张训跟陈林虎最后走出屋子,也不知道是谁先抓着了对方的手,两人的手指紧紧缠在一起。
既然都是要归于尘土的缘分,那在一起的时候就别再浪费时间了吧。
尘土能归于一处也是好的。
廖大爷的后事处理的并不复杂,没什么亲戚,就剩家属院儿里的老邻居们来看最后一眼。
二单元有车的就张训和陈兴业,火化排在了周日上午,在此之前朋友还能道个别,二单元的邻居坐张训和陈兴业的车去火葬场送行,再坐两人的车回来。
一切事都料理完,张训把丁宇乐一家拉回家属院的时候已经下午四点多,正赶上陈兴业拉着老陈头和陈林虎随后赶到。
老陈头不知道是心累还是身累,整个人显得有些委顿,但看见邻居们还是带出点儿笑,跟张训招招手:“辛苦了张老师,等歇两天再跟你下跳棋,你还欠我顿早饭可别忘了。”
“忘不了,”张训笑道,他现在看见老陈头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拿余光扫陈林虎,“还成吗老爷子?不然让虎子带你到处转转,老待家里容易多想。”
陈林虎倒是没什么顾忌,扶着老陈头,目光却落在张训脸上。
老陈头摆手:“你还年轻,你不懂,多想什么啊?人一辈子就这么点儿事儿,接受不了就是执念,那更不好。我活这么大了还用你操心?行了!我回屋睡会儿,这一天光奔着老廖的事儿跑了,这老子真他妈赚了一笔,谁先躺下谁省事儿,净看着活人来回折腾了。”
丁宇乐的姥姥姥爷本来正抹眼泪,听见这话愣是乐出声。
“回了。”陈林虎看着张训,低声道,“微信。”
张训被他看得心里发软,点头送走几个老头老太太,自己拐回车里拿东西。
却看见陈兴业也没走,站在车旁抽烟。
“叔。”张训头皮发紧,了声招呼。
“嗯,”陈兴业把烟递给他一根,“抽根?”
张训顿了顿,还是拿了一根点上。
两人都没再话,站在车前沉默着抽烟。半晌,陈兴业开口:“我儿子我知道,犟,热头上的时候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热度迟早是会下来的,他还年轻,我这么你明白吗张?”
张训知道他什么意思,笑了笑:“明白。叔,想什么您尽管跟我,我年纪比虎子大,经的事儿也略比他多点儿,跟我吧,别揍他。”
“行,那我跟你,”陈兴业把烟按灭了,“要不你搬走吧。”
张训的目光飘在远处,隔了几秒才回:“您真了解陈林虎吗?他想要什么,喜欢什么,理想是什么。”
“今天咱们不这个,”陈兴业想起前两天陈林虎的那些话,心里沉了沉,但还是道,“你也了他年纪,以后是会变的。你俩这样考虑过以后吗,就这么……混着?叔不是来兴师问罪什么的,这几天我也看明白了,我儿子是他上杆子缠你,多半儿是真的。但你也得知道,我毕竟是他爹,得为了他的将来做算,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走歪路,这是得遭人戳脊梁骨的。你理解吗?”
张训太理解了。
他曾无数次考虑过这个问题,在跟陈林虎真的在一起前也挣扎犹豫,但这些不安都被陈林虎一手按灭了,他把决定权交给陈林虎,就不想再往后退了。
“我知道,叔,”张训把烟也按灭了,靠在车上低声道,“您是觉得我俩精神上分不分开的可以往后靠,但物理上先分开也是好的。他见不着了也就不想了,慢慢儿就淡了。”
陈兴业看他一眼,惊讶地发现张训比他这年纪的人都成熟聪明,话都到这份儿上了还彬彬有礼。
“对,我就这意思。”陈兴业,“我儿子我知道……”
“你不知道。”张训断他,“你不知道他的地方太多了叔,他不是随便你拨弄几下就跟着走的年纪了,他有自己的想法和方向,以前他是希望你赞同的,但得到的都只是失望,现在也是。陈林虎自己做的选择自己担得起,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可以没日没夜的赚钱,为了实现目标能边吃饭边练习,为了不对未来迷茫他四处寻找出路,他没放弃过自己,这些你都不知道。”
这些话他早想跟陈兴业了,他替陈林虎难受。
陈兴业被噎得哑口无言,这个月他在宝象的时间多,陪在陈林虎身边的次数也直线上升,但无一例外的都得瞧着儿子屋里的灯亮到凌。
他知道了陈林虎有额外的卡,也知道了自己和林红玉给的钱基本没再被动过。陈林虎早就不是那个围着大人找存在感的孩儿了。
张训又:“你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知道他很好,所以我没算放手。”
陈兴业不上是气还是什么,盯着张训看了好一会儿。这年轻比陈林虎滑得多,脸上的笑都没变过,仿佛天生就是狠话都得客客气气地让你接不上来的那类人。
“好,那不陈林虎。”陈兴业看着他,“他爷爷。”
张训脸上的笑僵了下。
“我看你也挺在意老爷子,所以我很谢谢你。”陈兴业,“你俩的事儿要兜不住了让他知道,陈林虎是他孙子也就算了,你呢?张,你忍心让他天天看见你就想起来孙子跟租客之间的关系吗?还是他自个儿招的租客。”
如果陈林虎的感情是张训的底气,那老陈头或许就是张训内心深处的愧疚和不忍。
他在跟陈兴业的对峙中忽然就落了下风。
但陈兴业也没有任何胜者的得意,他这两天仿佛突然被一把锉刀锉掉了心里一块儿坚硬的顽石,老邻居的去世和邻居儿子的悲痛让他猛然意识到,陈明理已经老了,陈林虎也大了,他们之间能见面的次数其实已经所剩不多。
所剩不多,哪儿还经得起争吵。
收拾收拾行李,又千叮咛万嘱咐了老陈头半天,陈兴业踩着落日余晖开车走了。
廖大爷的去世让家属院蒙上一层灰白调,跟他最好的老陈头到底还是伤心,陈林虎陪着他看看电视,刚入夜老陈头就歪沙发上快睡着了,被陈林虎撵着架着才躺床上安稳地起呼噜。
陈林虎一天下来也累够呛,主要是没休息好,这段时间发了狠地跟自己较劲,功课和工作都不愿意落下,是真的挺疲倦,这会儿开手机看了一眼,平台编辑下午三四点的时候给他回复。
的很客气:[要不您再好好推敲推敲,有些地方删减掉,还有画面质量也需要把关,场景问题还得改。您尽量赶一赶,过年有活动,我个人很希望您能赶上。]
陈林虎有点儿胸闷,他的自信心已经被击得干瘪,这段时间无数次觉得自己走这条道仿佛差了太多资质,全凭性格里的执拗撑着才过了这么多个通宵。
等老陈头的呼噜声到了新高峰,彻底睡熟了,陈林虎才拿着钥匙蹑手蹑脚地出门上二楼。
楼道里好像比平时更安静,这一年已经少了两个老住户,大家都跟着缓不过劲儿。
陈林虎轻轻地开门,这个月他都没怎么来二楼,一进门就瞧见肥猫蹲在地上看他,不等他换好鞋就躺下开始翻肚皮,蹭着要陈林虎搓它肚子。
陈林虎没听见张训的动静,应付公事地呼啦了两把,在虎哥谴责的眼神里走到卧室,看见张训正坐在电脑前发呆。
台式电脑搬回来后张训的笔记本就挪开了,主用台式机,这会儿他点这根已经燃到尾的烟,有点儿发愣地看着显示器。
“张训,”陈林虎走过去,“干嘛呢?”
张训一个激灵回过神,手快地关掉网页:“看资料。你怎么上来了,陈大爷呢?”
“睡了。”陈林虎亲了亲张训的脸颊,瘫倒在床上不想动了,“挺伤心的,明天去学校我看看能不能请个外宿的假,他自己在家我不放心。”
张训看他穿得薄,把太阳又拧开,才坐到他身边把他脸掰过来看:“你爸劝分了是吧?”
陈林虎没想到张训直接跨过“你爸是不是知道你是GAY”的问题,直接这么问,愣了:“你怎么知道?”
“找我了,下午那会儿。”张训也没瞒着,“我担心你得跟他起来就没,这会儿他走了也无所谓了。”
陈林虎猛地从床上弹起来,怒不可遏:“他都什么了?我饶不了他!”
“能不能老实点儿!还能什么,跟甩我五百万让我跟你分手差不多吧。”张训笑了,见陈林虎还较劲儿地瞪他,只好又,“你年纪,以后会变心,让我想明白点儿。”
陈林虎冷淡地扯扯嘴角:“他放屁。”
“啧,”张训轻轻弹他脑蹦儿,“毕竟你爸,少这么。”
陈林虎不乐意地扒拉张训的手,抬眼却看到张训的脸色不怎么好看,发白,皱皱眉,敏锐道:“还别的没?”
“没。”张训。
陈林虎:“我给他电话问问。”
着就跟个炮仗似的掏手机要拨号,张训赶紧给拦下了:“也没多少,就反正以后家属院是要拆的,要不我先搬走。”
陈林虎反应了几秒,彻底炸了:“他凭什么让你搬?这是我爷的房子!他以为他老几?!”
“动静点儿行不行?”张训这一天又是开车又是跟陈兴业话,饭没吃两口,下午回来也没胃口吃饭,这会儿胃里疼得直抽抽,没力气按住蚱蜢似气得乱蹦的陈林虎,“他有他的考虑,你再蹦一会儿把你爷弄醒怎么办?”
陈林虎刹住了车,脸色却依旧愤怒,勉强找回点儿理智:“那你怎么?”
“我,”张训顿了顿,“没答应,我考虑考虑。”
陈林虎不蹦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张训:“你什么?”
“有原因的虎子,不是什么大事儿,”张训拉他,“你坐下来我跟你。”
陈林虎不让他拉:“这有什么好考虑的吗张训?你是不是还准备深思熟虑出个搬走的决定?你他妈怎么想的啊?”
“非得跟我吼着才能话是吗?!”张训看着他,陈林虎已经很久没这么跟他犟过了,可能是最近事儿都挤到一块儿,才把他这脾气又逼了出来,“我是要考虑,我要考虑你爷爷知道咱俩的事儿会不会气出毛病,考虑他知道了什么心情,他自己找租客给孙子招了个男朋友是什么感受!我不想他看见我就别扭你懂吗?!”
陈林虎忽地就住了嘴,老陈头在楼洞里摸他脸上巴掌印时的颤抖骤然浮上心头。
“坐下,”张训叹口气,“还没什么呢,你就跟我吹胡子瞪眼。”
陈林虎却没坐床上,而是坐到了椅子上,点开张训关闭的网页查看历史记录,赫然是一排租房信息。
张训就坐这儿,想着老陈头和陈林虎,想着老家属院儿和二楼,看了一下午租房信息。
“我就看看,没算租,”张训知道陈林虎的脾气,顺着毛往下捋,“就算搬走我也得跟你商量,况且这段时间你爷爷身边离不了人,你上学的时候我还能招呼着看看,不可能就搬走的。”
陈林虎没看他,拉着网页往下翻。张训觉察出点儿不对劲儿,起身掰着陈林虎肩膀把他掰过来,看了眼就愣了。
陈林虎眉毛皱着,眼眶红了一圈儿,乌黑的眼睛蒙上层水气,嘴唇抿成线。
这好像是张训记忆里头回见到陈林虎露出附和他这个年纪的表情。
着急,委屈,不知所措。
张训的心肝脾肺都跟着揉成一团,紧张地把陈林虎的脑袋搂到怀里:“错了,训哥错了,不考虑了虎子,这儿不拆我就住着,你爸的话咱就当屁放了。”
这段时间堆积的压力太多,陈林虎自个儿都晕头转向,仿佛跌进了没有出路的暗处,学业和工作只能自己扛着,亲爹讲不通,爷爷又得照顾,内心深处也是有不安和内疚的,但都得遮掩。
这都没什么,但陈林虎无法接受自己努了力,好像也没什么效果。
“他凭什么让你搬,”陈林虎在张训怀里,勒着张训的腰把他贴近自己,哑着嗓子,“这跟你租哪儿的房子没关系张训,你在这儿高兴,你喜欢这儿,我也是,可他就是不明白。我爷都没话,他凭什么张张嘴就让你放弃喜欢的地方?!”
陈林虎仿佛一个不理解世界为什么要改变自己为什么要长大的孩儿,这份儿委屈恼怒无处发泄,只能跟张训叫嚷,只能把这点儿幼稚露给他看。
张训弯腰亲陈林虎头顶,亲他的发旋,发现陈林虎的火气并非是因为他的“考虑”,而是在替他不高兴。
“没事儿,真的,”张训,“你爸也就跟我点这破事儿。别的你不都替我扛了吗,你爸都确信是你死缠烂,把我代入无辜者行列了,看这事儿闹的。”
陈林虎没动,鸵鸟似的埋头,被张训给挖出来,捧着脸亲了亲。
“再了,”张训笑笑,“咱俩没完,完不了,以后都得在一起,对吧。”
陈林虎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兀自多出些发完疯后的害臊,闷闷地“嗯”了声。
“睡这儿吧,早点睡,黑眼圈都快出来了,”张训摸摸他眼,“我想你了都。”
人总得隔段时间就放弃作为成年人的尊严,要么痛痛快快地发泄一通,要么就被人顺溜溜地哄一红。
陈林虎两边儿都占了,再加上张训天生就是个顺毛高手,他立马就没了脾气。俩人晚上盖着一床被子,把这段时间的事儿都摊开了明白,反倒都好受了些,陈兴业设的坎儿不攻自破,这主要也建立在老陈头的态度上。
和张训感觉的一样,陈林虎也觉得他爷是知道了,琢磨着:“我爷知道就知道吧,他跟别的老头儿不一样,你别想太多。”
“他是跟别的老头儿不一样,”张训,“他是没底线的疼你。”
这话真是对了头,陈林虎无法反驳,只能在内心里祈求陈明理老爷子能跟丁宇乐他爷爷似的糊涂,中午吃的菜上个厕所就全忘了。
周一,陈林虎整理好心情,一头栽进期末复习的大部队里,还得抽手把作业都给画完,又请了外宿假,学校家里两头跑,整个人的精神肉眼可见地在消磨,尚清华差点儿以为他要嗝屁,大半夜好几次把他从书桌前推醒,怕他猝死。
张训只能早晚都多照应点儿老陈头,这段时间老头儿没了下棋的对手,麻将桌都不怎么支了,好在每天还坚持锻炼,在院儿里做做操,张训跟他招呼的时候,他的态度也跟以前没什么差别。
大雪赶在考试周前落下,日子好像又回到以前,除了陈林虎的稿子依旧反复修改外没什么差别,头天晚上又发了一版给编辑,第二天上课直接趴桌上眯了过去,兜里手机响了还是高一等把他推醒才感觉到,见是张训的,就从后门溜出去接。
周壮壮也不想上课,跟着溜出来闲逛。
陈林虎接了电话,还没开口,那边儿张训的声音就响起来:“虎子,跟你个事儿,你先别急,也别慌,我已经处理差不多了。你现在在学校是吧?”
“是,”陈林虎心里有点儿不祥的预感,“怎么?”
“请个假出来,出租来总医院,”张训的声音尽量放的更缓更平稳,“下雪地滑,你爷爷在院儿做操没踩好摔了下,我已经送医院了,没大事儿,你过来就行,别急知道吗?”
陈林虎花了几秒才回过神,抄起手机就朝楼梯跑,周壮壮在后头喊了好几声,他才扭脸过去道:“帮我跟辅导员请个假——”
还没完,就踩着楼梯口被学生们带进来的化了的雪水脚底滑,直接从楼梯上滚到了下层平台。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熬夜加上这一跤摔得差点儿没站起来,躺在地上以为过了一个世纪,在这个漫长的世纪里都在想老陈头在哪儿。
“哎草!虎子!”周壮壮从楼梯上跑下来喊了声,陈林虎才意识到只是过了几秒。
他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抹了把额角,也不知道在哪儿蹭烂了一块儿,正往外渗血。陈林虎顾不了许多,只撂下句“我爷住院了”,就跟旋风似的跑出学校。
雪后的道路不好走,陈林虎花了一段时间才赶到中医院,按张训给的位置冲过去,见到站在走廊上电话的张训。
两人见面都愣了下,张训是被陈林虎脸上的血污给吓了一跳,一拐一拐地走过去问:“你脸怎么回事儿?”
陈林虎也盯着张训被血染透了的裤管问:“你腿怎么回事儿?”
俩人对视几秒,都主动放弃了在这俩问题上纠缠,张训一指病房,陈林虎就冲了进去。
老陈头躺在病床上,正戴着老花镜扣手机,见到他吓得大叫,反倒把陈林虎惊得不轻。
“你俩怎么回事儿!”老陈头问,“血呼啦渣的,是准备睡我隔壁床吗?!”
作者有话要:
都没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