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 他的一生 他遇到了那个让他觉得活在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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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叫辛蛟州, 或者应该,他叫辛蛟州。

    自他有记忆起,他便一直穿着女子家的衣裳, 扮作女子。那些男儿家的东西, 爹亲从来不让他碰。

    爹亲, 他将来是要有大作为的。万万不可学做男儿家。

    可是, 他不就是男儿吗?

    时候他不知道,以为大家的吃穿都是萝卜麻衣, 自己也喜欢吃甜甜的萝卜心。长大了他才知道, 那是因为他们穷。

    除了爹亲以外,他好像便没有其他的亲人了。父子二人相依为命。爹亲为了供养他, 一直很辛苦。

    虽然日子过得清贫, 但爹亲宁愿自己缩衣减食, 也不会短他的教育。为了筹钱给他买书, 爹亲常常要接很多的活计。常年在夜里绣花伤了他那双温柔的眼睛,时候牵起来软软的手也磨出了坚硬的茧子。

    他们家有一块白玉佩,由他一直带在身上。只是日子过得如此艰辛,爹亲也从未过要拿那枚白玉佩去典当。有一次, 他主动提议, 爹亲还责骂了他一顿,并让他一直带在身上再也不许离身。

    后来他才知道, 那枚白玉佩是那个人给他的周岁礼, 也是他们唯一的与那个是太女少傅的母亲有连系的物件。

    虽然爹亲常常很严厉地教导他,规训他, 逼他看很多书,学很多东西,争头名, 但是大部分时间里,爹亲还是待他很好的。

    父子二人过着温馨平静的日子,而那个少傅母亲,他从未见过。他也一直不知道,自己还有个母亲是当朝太女的少傅。

    直到他六岁时,前朝太女夺嫡失败,那个少傅母亲也参与在了其中。当今皇上登基的那天,母亲全族在宫城门口前伏诛。

    而他与爹亲,因无人知晓,反而因祸得福逃过一劫。若不是爹亲执意随母亲去了,他也是个有爹亲的人。

    年幼的他,并不能理解当时爹亲的疯狂,只当他是在生气,是在哭,就像他之前做完功课,因为偷偷跑去在院子里和邻居家的阿花玩了一会儿,被手心时一样,哭一会儿,就会好了。

    结果,那是他见到爹亲的最后一面。

    后来想想,也许爹亲从让他扮作女儿身,将他当女子一样养育成才,应该一直是希望有一天那个母亲能够接受他,让他认祖归宗的吧。

    原本也只有两个人的家,如今只剩下他一个。在母亲死后不久,他也被平时和睦的邻里拿着棍棒赶出了那个家。

    其实,在爹亲死的时候,他就已经无家可归了。

    流落街头饥寒交迫的时候,他遇到了那个让他觉得活在世上原来也是一件幸事的人。

    她是一个乞儿,却又不像是一个乞儿。

    在乞儿里,她是特别的。她不会主动去乞讨什么,样子也总是冷冰冰的,不会主动与人亲近。

    领头的乞儿告诉他,别怕,她是他们的守护神。

    那时候他似懂非懂。

    求生的日子非常艰辛,除了巡街的衙役时常欺负他们以外,还有很多权贵甚至是平民百姓,没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或许是看他们不顺眼,也或许是刚好心情不好,遇上了便会对他们拳脚踢。

    一个乞儿而已,这座城里每天不知道会有多少乞儿消失。死了都没有人知道,只一顿更不算什么。

    而她,会在那时出现,保护他们,带着他们平安回去。一个人都不会少。

    乞儿之间也有争斗,不同的帮、群时常会为了抢占地盘而发生争执。而他们不需要,因为他们有她。

    据是因为在之前的一次比斗中,她一战成名。后来也有一些不信服的人来挑衅,结果也都是铩羽而归。渐渐地,在乞儿之中便没有人再敢挑衅她,挫磨他们。

    时间过得很慢,也很快。冬天来了。

    街上的人少了很多,乞儿以乞讨为生,他们的日子很不好过。在他们快要沦落到与野狗争食的时候,她给他们送来了吃食。

    为什么她从来不去乞讨,为什么她会有吃的。大家都默契地选择了沉默。

    这是一个血腥味的冬天。每天都有人在宫城门口伏诛,流下一地的血。宫城门口的血一直流,流了好几天。不知是谁先发起的,他们苦中作乐,开始竞相猜那血会流到几时停。

    没过几天,皇城下了一场大雪。他们都输了。

    这场大雪下了很长时间,洁白的雪掩埋了许多不堪。每天都有乞儿消失,再也等不到他们回来。

    这几天,她没有出去。他时常看到她坐在寺庙门前的石阶上,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外面纷飞的白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只能依靠别人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时候。这一次,他不想再坐以待毙了。

    这天,太阳很大,风也停了。他算去外面找些吃的。

    他记得书上,冬天有一种兔子会出来觅食。运气好的话,他能够遇到书上的雪兔,让大家饱餐一顿。运气不好,他也可以挖一些野菜回去熬点热汤,为大家暖暖身子。

    看着不远处的雪地里雪白的毛茸茸的一团,显然这一次他运气很好。

    ……

    扑了半天的兔子他终于扑到了,拎着兔子的耳朵正要起身时,后背猝不及防地被一双手狠狠地推了一下。

    “啊——!”尖叫着,他倾倒的身体撞碎了冰面。

    冰冷刺骨的河水很快便淹没了他的头顶,夺去了他的呼吸。

    “救——”话未完,便沉入冰面呛了几口水,再次浮上水面时,他忙叫喊道,“救命——!”

    四周空旷无人,只有白茫茫的雪和破碎的浮冰,那个推倒他的人和那只雪兔都已经不知所踪。

    冰冷的湖水浸泡着他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吞噬了他的生气,让他逐渐生出了死志。

    就在他绝望的前一刻,大量清凉的空气灌入口鼻。

    她救了他。

    寒冷的雪天里,她脱下了自己的外衣裹住了他。

    她抱着他回到了他们安身的庙。

    之后连续几日,他高烧不退。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快要结束了。

    可是在这之前,他还想做最后一件事。

    “你……是叫无曜吗?”这是他第一次和她话。

    “是。”她表情淡淡的。

    不知是怎么回事,今天她走路的样子有些奇怪,落脚一边轻一边重。

    “你的腿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她答,神色如常,平静无波。

    半个时辰前——

    她拿着任务完成的赏金去买药,结果偏偏不巧碰上了一个因为之前不服对方的压践踏反抗了对方,之后便一直对她怀恨在心,每每看见她都要对她多加刁难的富家姐。

    “呦,来买药啊?”富家姐问。

    她没有答话,暗暗握紧了拳,绷紧了身子。

    “哈,怎么不话呢?”富家姐绕着她走了半圈,装作惊呼状,“不会是哑巴了吧?”

    “啧啧啧,可惜了可惜了。”富家姐盯着她的下身量了片刻,然后猛一抬手,“来人!”

    她没有逃走,被家仆抓住时也没有挣扎,而是平静地和对方对峙:“我若是让你一顿,你便不会再为难我了吗?”

    富家姐皱眉深思,看上去很是为难的样子,半晌,道:“这个,可以考虑。”

    数十根棍棒被抡起从她的周身狠狠落下,砸在她的肩上、腰上、背上……发出砰砰砰的砸肉声。

    就这样对方还不满意,亲手抢过一个家仆手里的粗棍,对着她的腿就是狠狠一击。

    “咔嚓——”一声清晰的骨骼断裂声响起,见她闷哼一声,断骨的那条腿脱力重重地跪在了地上,富家姐终于展颜。

    在狠狠地补上了一脚,将她踹倒在地,摔得满身血污之后,富家姐满意地拍了拍手:“好了,停下。”

    富家姐抱臂转身对药铺老板:“刚刚的话你也都听到了,你也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应该怎么做——你懂。”

    药铺老板赶忙点头,弯腰伏底连声答应道:“是是是,人明白。”

    挨了一顿,被践踏得满身尘污,最终,她还是没有买到药。

    在去往另一家药店的路上,还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人诬陷盗窃。那人突然从角落里冒出来扯着她的胳膊,不让她走,嘴上还不停地叫喊着:“抓贼啦——抓贼啦——”

    闻声赶来的捕快见她衣着陈旧,而那人浑身珠光宝气,便有九分信了那人的陈词。

    那人从她身上得不到什么,捕快认定对方没有理由要诬陷她,便要将她带走收押。

    审理的时间很长,事情并不会在当日结束。

    他等不了那么久了。

    这场官司,她也注定失败。

    因为乞儿的身份,这个捕快见过她多次,当场心有不忍,便从中调解,让她将偷窃的财物还给那人,私下了结,她也就不用多受那些牢狱之苦了。那人也同意了捕快的提议。

    于是,刚拿到的赏金也被官府缴走了。

    她也想过反抗。可是反抗之后呢?钱财、地位、权势,她都没有。

    她也不是真正孑然一身,她的身后还有人在等他,她还要回去再看看他,那个鲜活的他。

    而今日的种种,又何尝不是有人在暗中算计欺辱她。

    她不服软不认输,事情就永远都不会了结。

    她不欲,他也不再多问。

    “我知道自己的情况。”他灿烂地对她笑着,完全不像是个将死之人交代后事的样子,“在我死之后,我想要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她问。

    他拿出那块白玉佩:“我希望你能够好好活着。”

    他一直都知道,她没有求生的欲望。最初是懵懂与敬畏,接触的时间久了,他也懂了,她冷冰冰不是她高傲、拒绝,而是迷茫。

    不知来处,亦无归处。如何能不迷茫?

    那天,他看到她坐在寺庙门前的背影,突然觉得她有一天会离开,不只是离开他们,而是离开所有人,离开这个世间。

    他害怕了。

    在他失去了爹亲以后,一颗逐渐坚强覆上甲胄的心久违地再一次感觉到了害怕。

    前几日,他回去偷偷看望以前的家时,无意中看到有人在听自己。那人自称是他母亲的故人,是他的母亲原来救过他,最近听了他的母亲还有子嗣活在世上,便想要报恩,来寻“她”,带“她”走,还承诺会好好养育教导他。

    满口谎言。他的母亲明明是那个少傅,不是什么商人,更没有在行商的路上被土匪谋财害命。

    听话时,他被他们发现了。和乡里问话结束,他们便找上了他。他便顺水推舟,自称自己是他们要找的那个“她”的玩伴,探了探他们的意思。

    虽然不知他们想要做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对要找的那个“她”没有恶意。再者,“她”的身上也没有什么能够让他们谋算的。

    想到这里,他的神情又柔软释然了几分,不自觉地微微一笑。也好。

    他将玉佩交给她:“替我活下去。”

    他笑看着她:“直到你想为自己而活。”

    他也一样。

    “如果有来世,我想要痛快地活一场。不为任何人,只为自己。”

    =

    皇宫之行之后,无曜和云阮再次来到了皇城郊外的那座坟前。

    此时的她却与上一次来时的心境大大的不同了。

    无曜暗暗地握紧了云阮与自己十指相扣的手。

    云阮感知到手上收紧的力道,温柔而又有力地回握住她。

    十几年前,她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朋友。即使拼尽全力,向权贵低头,也只是换来了对方轮番的讥讽与毒。

    想想那时的自己也真是可笑荒谬,她怎会想到要去求他们,自己早该清楚,他们只会在她落难时唾弃她,边幸灾乐祸边忙不迭地捅上一刀,怎会帮她。

    如今的她已有能力,但也已经迟了。

    该结束了。

    无曜将那枚白玉佩放在石碑前。

    自无曜有意识起,她唯一知道的便是自己叫无曜。其他的,她一无所知。

    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年之后,他出现了。

    在她最迷茫的时候,他给了她方向。

    从前不知来处,亦无归处。现在,她有了自己想要做的事,她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虽然仍不知归处,但也算是有一点长进了。

    无曜轻轻笑着看着眼前的墓碑。

    谢谢。

    *

    时隔多年再次来到这座庙,眼前的场景让无曜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庙里零星的几个人,没有一个面熟的。

    无曜心中隐隐升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以前的领头呢?”她问。

    听到动静,乞儿们惊了一跳,开始抱头鼠窜。

    无曜眉头一皱,随手捉住一个乞儿,再次问道:“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乞儿护住头,连声喊道,“不要我。”

    几番问询无果之后,一个乞儿带着一个疑似领头模样的乞儿走进了庙里。

    领头与其他乞儿相比倒是有些胆量,一踏进庙门便开口喝问道:“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无曜挑了挑眉,问道:“周山呢?”

    “你找山老大有什么事?”新领头虚张声势地大声反问,用力过猛,样子欠嗖嗖的。

    在无曜的一顿“前辈的教育”之后,她的态度终于被掰正了。

    原来,前几天周山外出有事,将帮里的事临时交由她负责。以往出去一日、最多不过两日便回来了,这次出去了快五日了都没有回来。

    乞儿的失踪太过寻常,生生死死他们早已看淡,其他人甚至还有闲情还起哄她是正牌的新领头。一开始她还能清醒克制,几天下来也被吹得晕晕乎乎了。

    刚才是她作为“正牌的新领头”第一次处理“外来客”这种大事,为了立威,这才在无曜他们面前不知分寸地嚣张得过头了。

    无曜将记忆中的名字翻出来,一个个问过去。领头虽然做领头还稚嫩了点,但是在收集消息方面还是有几分可用之处的。

    据领头所知,无曜所的那些人大多数都已经病死了。乞儿受伤是常有的事,他们自然是没有那些钱去医治的。病死也是他们之中多数人的下场。

    还有更多的人是饿死。能够吃饱了死去,已经是他们最幸福的死法了。

    也有漂泊去了其他的地方的。这些年走走散散,如今这里也只剩下周山一个老人了。因为她是领头,不能不顾及帮里人的安危,便一直留在皇城里坐镇着。可是就在前不久,就连周山也失去了音讯。

    这时,一个乞儿突然叹道:“诶?”她啧了啧嘴,连连摇头:“怪事。”

    声音虽然,但是没能逃过无曜和云阮的耳朵。

    二人心有灵犀地对视了一眼之后,齐声问道:“什么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