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如练

A+A-

    月色如练,泠泠的洒在庭院里。隔着一扇敞开的窗子,一里一外站着李玄愆和温梓童两个人。

    他知道,若他今晚不来,这一夜她定当无法安睡。是以即便不能立时将她父亲放回,也趁着宫门下钥后,偷偷翻宫墙出来,将今日回宫后所发生的一切告知于她,顺便安抚一二。

    待李玄愆娓娓道完,温梓童的心略略安下一些,随后又隔着窗子朝他屈膝致谢:“若不是殿下帮着臣女的父亲求情,只怕臣女的父亲这几日要在牢里度过了。”

    堂堂平阳侯,一但被送入牢中收押,且不当时要吃多少苦头,就算日后能还以清白放出来,往后半辈子也会不断落人口舌,成为谈资。而刚刚李玄愆虽未是自己求的圣上,但想也知道,若非求情,皇上是断不会如何为温家着想,想平阳侯只收押在惎悔斋的。

    被她一眼看破,李玄愆倒是有些意外,也有着些惊喜。倒并非觉得能卖弄什么恩情,而是愈发见识到她的聪慧。

    “姑娘果真神思清明。”

    他笑了笑,那笑容虽浅不易察觉,可趁着皎洁的月光,温梓童还是明确的感受到了。不知为何就莫名一阵心跳加速,她脸上也觉得炙热起来。

    “殿下过誉了,只是臣女又欠下您一份大情。”温梓童微微颔首,随后蓦地想起来一个重要的事,便抬头问他:“殿下适才,圣上已命了钦差前往宿州查办此案,不知这位钦差是哪位大人?”

    上辈子她好歹是垂帘听过政的人,便是对政事再不怎么走心,前朝的大臣她也总归有过大致的了解,贤才还是庸才她大约还是能分清的。此案能否顺利侦破,钦差的廉明和办案能力为首重,是以她便格外关心此事。

    李玄愆告诉她,此次被圣上命为钦差大人的,乃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伍经义。

    温梓童闻言一惊!

    伍经义此人,表面看来的确是清风峻节,圣上委派他查办此案,想来也是信赖他能持中秉正的办理。入仕至今,伍经义的确是不曾站过任何阵营,可是温梓童却知道,他其实是连平的人。

    能看破这一点,还是缘于上辈子她为东宫太后时,也曾分外倚仗此人,因他是朝中少数不选边站只一心效忠皇室的臣工。是以那时温梓童便将一件棘手的案子交托于伍经义去办,然而那件原本只该他一人知道的案子,竟在当时身为西宫太后的连今瑶挤兑她无能时,不心漏嘴了。

    因着此事,温梓童知道此人其实也是与连家串通一气的,只是平日隐藏的好,没人察觉罢了。那之后,她也彻底对前朝失望,再不用心于朝政。因为她很清楚,满满朝堂上站着的,没有一个是内心真正衷于皇室的,他们早已明里分了两营,一营为那时已升为相国的连平,一营为手握兵权的摄政王李玄愆。

    想到这些往事,温梓童看着眼前的李玄愆,忽就又觉得恍如隔世起来。

    她悔啊,若是上辈子早些看到他的真心,她大可不必活的那样窝囊,靠把自己活成旁人眼里的废物来保全温家。

    四目久久相对,温梓童的神思明显飘远了一瞬,李玄愆心下狐疑,却也不去搅断她,只静静的目视着她。

    直至温梓童自己醒过神来,他才冲她笑笑,“怎么了,可是有何不妥?”

    把父亲的案子交到连平一伙人的手里,自然是大大的不妥,可眼下温梓童也不能这些她解释不清的话,故而也只能摇摇头,道没什么不妥。

    随后她又想试探下李玄愆的态度,于是问他:“我对这位伍大人并无了解,殿下可对他接管此案有什么看法?”

    李玄愆略想了想,便道:“伍家门风清正,三代皆在朝为官,致君泽民,皆可称国之英彦。伍经义办事素来秉正宽睿,此次被父皇膺任新职,想来定会用心勘办。若平阳侯属实冤枉,相信他也定能查明真相,还平阳侯一个公道。”

    听着这些话,温梓童渐渐心凉,明白就连昔日的摄政王,也终究是看不透伍经义的人心思。于是点点头,敷衍着道是。

    正在这时,院墙顶端黑漆漆的阴影位置,传来两声猫叫。

    李玄愆今晚来此的目的,便是想安她的心,让她不必太过担忧,毕竟她的担忧也无法改变事态。故而话尽量捡着能令她宽心的,如今该告知的告知了,该安慰的也安慰了,他也没什么理由久留。

    接到骆九的信号,他便略显不舍的道:“你早些睡吧,我要走了。”

    温梓童点头,原本不欲再多什么,可忽地想起今晚下过一阵雨,便额外叮嘱了句:“天黑路滑,殿下回宫时心着些。”

    已转过半个身子的李玄愆,听闻此言身子忽地定住。他又转头深望了她一眼,之后才露出个笑容,转身跃上墙垣带着骆九一并离开了。

    人走了多时,温梓童的那扇窗子依旧敞着,她也依旧如先前那样驻立在窗前,目光停留在墙垣上方两人闪去的夏树阴影上。

    倒并非是对李玄愆有什么不舍,此时的她,心神全被父亲待罪之事牵萦着。温正德平日待她虽不上多好,但也算不上多坏,不过是懦弱无能些罢了。父亲出事,她不能置之不理。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温梓童的心头涌动,她想自己去一趟宿州。虽然她也没想好具体能做些什么,但冥冥之中,总觉得自己去了,就能查到些蛛丝马迹。再不济,能近距离的盯着伍经义也好,若他当真暗中使绊去坐实父亲的罪名,她也好及早有个应对。

    有了这个想法,温梓童便关了窗子回到床上,开始借着夜的静寂仔细思量利弊。

    最后不知不觉困意袭来,她便睡着了。

    温氏一族到了温正德这代,唯他一人袭了侯爵还有些事做,其它几房则是混吃混喝不务正业,完全不够看的。如今温正德出了事,至戚这边指望不上,老夫人便算亲自出去走动走动,看看平日里那些称作世交的关系能否出出力。

    于是今日一早,太夫人便穿戴整齐的登上马车。车上除了载着她老人家,还载着数不清的名贵礼品,有之前积攒下的民间搜罗来的奇珍,也有前些日子贤妃赏给温梓童的一应民间寻不到的贡品。

    原本太夫人计划着要拜访七八家,不到夜时不会回府。可谁知才中午时候,她老人家就坐着马车回侯府了,且马车里的名贵礼品如何带出去的,此时又给如何带了回来。

    这一上午她拢共走访了八家,其中有五家是门房的人开门后,便直接言自家老爷夫人皆未在府中。另外三家倒是招待了她,但也只是当家娘子出来敷衍几句,表达同情后便什么话也不了。太夫人提到想寻求她家老爷的帮助,二位娘子直言相告她家老爷爱莫能助,礼品也坚决不受。

    还有一位娘子虽是欣然收下了礼品,却道自家老爷外出了,没个十日八日回不得京,她一妇道人家做不得主。可笑的是太夫人辞别出屋路过院子时,却见她家公子在与邻家娃娃吵架,哭着嚷嚷要去后院向父亲告状。

    那娘子尴尬不已,当即而泛窘色,然而太夫人也只能笑笑离开。

    如今的温家好似一座孤岛,四下无援,看起来也唯有听天由命。太夫人回府后也觉无计可施,若还能做点什么,便是多烧几柱香求求菩萨了。

    纸是包不住火的,昨日事情初发时太夫人还有意隐瞒一二,可今日无望之下,也只得将实情如实给全府的人了。眼看着一家人烧香的烧香,哭啼的哭啼,温梓童也有些不落忍,可她却无法将昨晚李玄愆夜入侯府,对她的那些话拿出来安慰大家。

    倒是三姑娘心直口快,话也无避忌,当着几位长辈的面儿瞪大眼睛满怀期待的对她:“四妹妹,上回别宫时你被连家那贱人坑害,是四皇子帮的忙,事后他还亲自送咱们回来,且前阵去避暑山庄时你也当面向他道谢了!这一来二去的你也算在四皇子面前混熟了脸,不如去求求他?”

    温梓童一怔,她知道三姐姐缺心眼,却也没料到身为侯府贵女,能缺心眼到这地步。不过很快她便发觉二房三房几位叔婶的目光朝她投来,似是真的在期待她能使上什么力。

    于是她只得咽了咽,道:“以我与四皇子的那点子交情……未必能帮上什么忙的。”

    “只要童儿肯去,能探出些消息也是好的!”一直缩在一旁哭哭啼啼的柳娘突然开了口,称唤亲切的仿似与温梓童从不曾有过嫌隙一般。

    温梓童没理她,只朝两位叔叔点了点头,道:“好,那我这便想法子去求见四皇子,求问下父亲入宫后的境况。”罢转身辞出,不多时便带着椒红出了府。

    两人乘着马车到了闹市,寻了一家茶肆的包厢坐下。坐了一会儿,椒红狐疑的问:“姑娘,咱们就只在这儿坐着吗?”

    温梓童抬眼看了看她,犯着一丝苦恼。心该知道的昨晚她便知道了,现在只需在外面耗上些时辰,再回府将父亲昨夜被收押入惎悔斋的消息告知大家便可。若不是她一侯府姐出门必须得带上个贴身丫鬟,她也不想带着椒红来的,还要向她解释原由。

    椒红机灵,一看自家姑娘这犯愁的面色,便知有难言之隐。

    只是很令温梓童意外的是,椒红忽地笑了笑,既而又做错事一样心虚的缩着脖子低下头去……

    温梓童不免狐疑,问她:“椒红,你个鬼丫头笑什么?”

    椒红低着头,却悄悄掀起眼帘儿来,俏皮又心虚的看着温梓童,用力抿了抿唇,才嗫嚅着出声:“姑娘,其实昨晚……”她头埋得更低了些,觉得足够安全了才接着道:“昨晚我起夜时,看到了。”

    “看……看到了”后面的“什么”二字没出口,温梓童便迅速意会到了椒红所指。不由得心下一惊!随后便陷入无地自容的慌乱之中……

    未出阁的黄花大姑娘,还是高门深宅的千金,半夜在闺房中私会外男,这简直可以是十恶不赦的罪名了!虽昨夜李玄愆并未入她闺房,可擅闯后宅已是极大的不妥。

    “昨晚……昨晚……”温梓童急的细眉紧拧,越是着急的想出个理由搪塞,却越是找不出理由,哪怕蹩脚的下阶之词也找不着半个!

    见温梓童如此张慌,椒红便伸出两指指天誓日的道:“姑娘万万别担心,这事便是死我,我也不会告诉第二个人知道!就连素容我也不!刚刚我不过是……不过是不想有事瞒着姑娘,这才直言相告自己所知。”

    椒红的品行,历经两辈子,温梓童自是信得过。这会儿慌乱倒也并非怕她背后嚼舌头,只是觉得自己未顾男女大防,有些羞于启齿。不过既然昨晚的事椒红撞见了,她便也不想再瞒她,便将昨日李玄愆对她的有关父亲的话,也给椒红了。

    椒红听后忍不住紧抿着嘴偷笑,只是这笑并非戏谑,而是替自家姑娘高兴。四皇子不昔翻跃宫墙也要深夜来侯府,显然是担心姑娘记挂着父亲,一夜忐忑难眠。这般心意,叫她如何不替自家姑娘高兴?

    生怕被温梓童发现她偷笑,椒红便咬了自己的下嘴唇一下,借着痛感定住情绪,这才开口道:“得亏昨日四皇子为侯爷在御前求情,不然若是侯爷被押入大牢,太夫人定要受不了这击。”

    温梓童点点头,“确实眼下情况能多少令祖母安心些。”跟着却是一声短叹:“只是四皇子能帮咱们的有限,剩下的事还得咱们温家人自己想法子。”

    “想法子?”椒红皱了皱眉,“太夫人今早把能走的关系都走遍了,如今就连她老人都没法子了,姑娘还能有什么好法子?”

    温梓童看着坐在茶案对面的椒红,盘桓了下,便定主意将自己的算合盘托出。毕竟自己能否顺利的走这一趟,也离不了别人的帮忙。

    她认真的看着椒红,道:“眼下最要命的是,侦办此案的伍经义大人,实则是连尚书的人。”

    “连尚书的人?那岂不是羊入虎口!”椒红大惊,她一丫鬟虽然不知朝中波谲云诡,也不知自家姑娘是何种渠道得知伍大人与连尚书的关系,但却知道自家侯爷与连尚书近来的不睦。如今侯爷落在人家手里,若对方诚心使坏,侦办过程中稍微动些手脚,便能坐实了侯爷的罪名。

    温梓童垂下眼帘,条分缕析:“端王当初奉旨兴修宿州水利,这么大的功劳却甘愿分给父亲一半,偏偏又不让父亲出半分力,只空挂一名……这事怎么想怎么不对。”

    “姑娘的意思是,端王那时便想好了若出事就找侯爷顶锅?”

    温梓童点头认同,随后又道:“我虽不知宿州出事后,端王是如何在皇上面前解释的,但单看父亲被押,端王却好端端的住在端王府,就可知端王必是将所有罪责都推至了父亲头上。皇上虽未直接处置父亲,可指派的这位查案钦差不是个能公正处事的,父亲的罪名指望这位伍大人来洗脱,属实不太可能。连尚书必会暗中插手此案,让罪名全落在父亲头上。而端王也想借父亲来顶罪,以择清自己。宿州百姓愤恨,也急需一个口子来出气……”

    她又重重的叹了一声,“如今几方势力都想着父亲死。”

    听明白眼下的形势,椒红急的嘴唇都快咬破了,“那怎么办?侯爷这不是成了四面楚歌的楚霸王……”

    “楚霸王?”温梓童不由失笑,但凡父亲有点骨气,又哪里会贪图这点挂名的功劳,落至如此地步?他四面楚歌不差,可拿他与楚霸王比,却是辱没一代枭雄了。

    不过她眼下也没时间跟个丫鬟在这咬文嚼字,于是揭过此节,起自己的算:“所以眼下情况不容乐观,也指望不上旁人,我们唯有自救。我算自己去一趟宿州。”

    椒红闻言大惊,“姑娘要去宿州?可是……”她正想以温梓童的身份,理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一个千金姐怎能擅自远行?不过后面的话没出,便意识到眼下已不比平时,侯府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候。

    故而椒红很快又咽下那些废话,略过一通思想纠结,直截了当的表示道:“那我跟着姑娘一同去!”

    见她如此痛快的拿出决断,温梓童很高兴昨晚撞破一切的是椒红,而不是素容。素容的忠心虽不输她,却是守礼守得有些刻板,换作是素容,定要苦口婆心的劝她拦她,却还想不出来两全其美的解决之道。

    不过温梓童想了想,还是道:“椒红,你得留在府里帮我遮掩,不然祖母她们很快便会发现我擅自离家之事。”

    “可是姑娘,您一人上路什么也不成!再宿州离京城虽也不算多远,但您这一去少也要三五日,我要怎么遮掩才能瞒过太夫人?”

    “这我倒还没想好……”温梓童有些困扰的垂下头去,一切来的太快,昨夜睡前她全部心思都用在去到宿州之后如何私访查案上,还不曾有时间细想该如果瞒过祖母,偷偷出府个三五日。

    就这样,主仆二人坐在茶案两端,目光皆不自觉的落在那壶被烧开的水上,看着它冒出烟气袅袅,随后又徐徐飘散在空气里。

    屋内静默了好一会儿。最后是在椒红的一声笑下破:“姑娘,我有法子了!”

    大半个时辰后,温梓童出府时所乘的那辆马车,自西边的车马门驶回平阳侯府。马车才一回院子,便有盯风的下人跑着去往偏堂,一入门就大声通报:“四姑娘回来了!”

    原本愁眉苦脸的众位长辈立时从椅子里弹起,就脸太夫人这会儿也坐不住了,拄着拐杖随大家一同起身,眼巴巴的望着门外,等孙女过来。

    可等了好一会儿,还是不见人来。

    “这四姑娘,回府怎的不赶紧先来老夫人这儿禀明情况?不知阖家都在这儿等着她的信儿?”先前就急如热锅蚂蚁的柳娘道。

    的确,此刻在这间偏堂内,虽满满坐着各房的人,可要到最关心侯爷安危的,除了太夫人便是柳娘了。虽只是房妾室,可对于一个没有当家主母的侯府而言,她这偏房当的与正房也没多大不同。

    太夫人属实也沉不住气儿,便遣先前来报信儿的下人再去院子里看看。

    不一时,那下人便回来禀报,只是这回比头次禀报四姑娘回来时显得还要急:“太夫人,四姑娘她好像又犯了敏疾!下车时戴着帷帽,椒红搀着她径直回汀兰苑去了。”

    “什么?”太夫人身子微微晃了晃,好在今日手里拄了拐,很快又立定,口中怨怨的喃着:“这出门时还好好的,怎会这么会儿功夫又碰了忌讳……”一行着,一行往汀兰苑去。

    太夫人了头看去四姑娘,其它各房连带着柳娘,也不得不碍于情面跟着过去看看。

    很快浩浩荡荡的一行人便来到了汀兰苑,一入院子便见几个丫鬟忙前忙后进进出出。太夫人和夫人们直接入了温梓童的闺房,两位老爷则去了隔壁的屋子等待消息。

    太夫人转过屏风,见孙女儿已躺在了床上,露在外面可见的皮肤上皆布着红红的疹子,又抓又挠的躁动难安。素容和椒红则在一旁不时拦着她的双手。

    椒红回头见是老夫人和几位夫人来了,自觉照顾姐失职,干脆一转身跪到了地上,诚心请罪。

    “是奴婢没有伺候好姐,还请老堆人责罚!”

    太夫人摆了摆手,眼下哪有功夫惩治下人,只深锁着眉间的“川”字,厉声询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椒红便边哭着,边将今日出府之后的事娓娓道来:“奴婢随姐出府之后,便去了宫城外等机会往里递消息求见四皇子殿下。等了大约半个时辰,总算碰上个出宫办事回来的黄门,姐便请他代为递话,之后四皇子身边的何开公公就出来见我们了。”

    “何公公怎么?”来不及等椒红一点点下去,柳娘急着插言问道。

    太夫人觑她一眼,又看向椒红,也催促道:“你快点下去。”

    “是,老夫人。”椒红便略过那些有的没的,只挑着重点道:“何公公昨日侯爷入宫后,圣上大怒,仔细盘问时侯爷却吱吱唔唔,不清事发的原委,既未揽罪,也未为自己喊冤。皇上指派了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伍经义大人为钦差,前往宿州查办此案。又将侯爷暂时幽闭于惎悔斋,直至案子查清楚再行定夺。”

    “惎悔斋?”太夫人面色稍霁。昨夜侯爷不归府,她自然知道侯爷已被收押,只是万万没想到只是惎悔斋。这样一来便表明圣上虽然龙颜大怒,却还是顾了温家几分脸面。

    况且这位伍经义大人,她也略有耳闻,听是位公正不阿的大人,如此她便可稍放些心。

    太夫人点点头,对于侯爷这边她可以暂时安心,转而又关切起孙女来,问起:“那童儿又是怎么一回事?”

    椒红一脸悒悒的回头看了看床上的温梓童,声道:“奴婢也不知,明明姐这回什么也没碰,可回到车里就身上有些痒,奴婢一看那时胳膊上已一片红疹了!想是姐之前就发作了,只是碍着与何公公话,没好意思提,这才一直忍回车上。”

    太夫人也上前掀开薄被拿出孙女儿的手,轻轻撸起袖子,露出一截胳膊。见这回孙女的疹子起的比以往还要多一些,不禁又皱起眉头:“按着上回的方子煎药了吗?”

    “煎了,老夫人放心,奴婢一回府就煎上了,这会儿让人盯着呢,很快就能送来。”椒红忙道。

    太夫人瞥她一眼,“你起来吧。”

    椒红却不肯受,低了低头:“都是奴婢失职才让姐凭白受苦,老夫人就让奴婢跪着给姐擦药吧。”

    见她如此坚持,太夫人也不再什么,只叹了口气。之前对这丫鬟的不满倒是消散了,若不然她定会将这冒失丫头调离开汀兰苑,找两个机敏些的过来伺候。

    太夫人定要等孙女儿擦了药才肯走,其它几位夫人也只好陪着在此等待。没多会儿丫鬟便端着两碗药汁过来,一碗是内服的,素容一勺一勺的心喂温梓童饮下。另一碗则是要拿来擦身的。

    太夫人和几位夫人退至外屋坐着等,椒红和素容在里屋伺候温梓童擦身。

    若依之前成例,按这药内服外敷后,半个时辰就能显出成效,可这回过去大半个时辰了,还是不见两个丫鬟出来报平安。

    太夫人等不下去了,起身又回了里屋。

    到了里屋,见两个丫鬟依旧在床前手忙脚乱,太夫人奇道:“怎么了,童儿身上的疹子还没见好?”

    素容转头回话时脸上皆是惊恐:“回太夫人,不知怎的,药服也服了擦也擦了,姐身上的疹子却是不见少,反倒像是更多了!”

    闻言,太夫人忙拄拐上前,来到床前抽出孙女儿的腕子一看,大惊!遂又不甘心的再撩开她的衣襟,看了看肩颈的情况,这才彻底愣住。

    果然如那丫鬟所,温梓童身上的疹子比先前还要多了。

    “不该啊,之前童儿不就是抹了这种药汁很快见好的?”

    “是啊老夫人,这方子也是从宫里传出来的,断不会错的,可这回……”素容着着便哭了,这还是她伺候温梓童以来,头次见病况这么不可控。

    “快,快去王府里请马太医来瞧瞧!”太夫人当即决断道。

    太夫人所的王府,正是端王府。端王府的府医,乃是有着三十余年宫中问诊经验的老太医,到了年纪从太医院致仕后却闲不下来,于是便被端王爷请去了王府做府医。

    因着侯爷与端王爷交情尚可,所以以往太夫人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端王爷便会派马太医过府来瞧瞧。经年累月成了习惯,适才太夫人便脱口而出。可话才出口,很快又想起如今与端王府已不比从前,立马又摆摆手,“罢了……”

    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揭过马太医的事,太夫人又道:“先随便去外面请个大夫回来看看吧。”

    身边嫲嫲应是,转头就要出去吩咐。这时椒红突然提起:“对了太夫人,蓥华街上就有一个医馆,是个姓魏的大夫开的,据上回刘大人家夫人难产,他竟保得母子平安,想来医术十分高超。”

    太夫人想了想,虽一时没想起椒红口中这位夫人难产的刘大人是哪个,但还是有些高兴的点头允道:“那就请这个魏大夫来吧。”

    不多时,先前出去吩咐请人的嫲嫲,便引着一位大夫回来。因着大夫为外男,素容便提前将床上的纱帐放下,待魏大夫来后,只让温梓童伸条胳膊出来,把脉连同瞧皮肤上的症状。

    这位魏大夫极其谨慎,看了数遍,脉也二诊之后才给太夫人回话。只是回话时脸色有些难看,还请着太夫人往外屋去。

    “太夫人,姐这犯的并不似敏疾!”一到外屋他便道。

    太夫人闻言后一怔,“那她患的是何病?”

    魏大夫张了张嘴,却又闭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不禁引得在外屋等候的其它几房夫人好奇,几位夫人忙凑近过来,都有些好奇温梓童这回是患了什么要紧的病,让大夫这样难启口。

    魏大夫扫一圈众人,这才叹口气道:“近来宿州洪涝,死伤无数,不少灾民涌入京城乞讨。从几日前,便时不时有染了时疫的病人被送到医馆来,而那些人与贵府千金的症状……极为肖似。”

    这话不禁令周边所有人都惊恐的瞪大了眼!

    不过大家也就错愕怔愣了那一瞬,紧接下来便各自开始了各自的表演。汀兰苑,她们可是一刻也不想再呆。

    二房夫人扶额,在身子将倾倒之时被身后妈子扶住,老妈子极懂看眼色行事,忙帮着代自家夫人解释:“昨夜侯爷未归,二老爷和二夫人整夜都未阖眼,想是这会儿要撑不住了,老奴先扶二夫人回去歇歇,待缓过神儿来了再来看四姑娘。”

    罢,妈子迅速搀扶着夫人出了屋,去隔壁唤上二老爷,一并走了。

    三房夫人见二夫人如此,也立马借坡下驴找了个辞:“哎呀,我才想起我房里还有一棵百年的参来,就是忘记具体放在哪儿了……我这就回去仔细找找,待找到了给童儿补补体力!听这时疫能否抗过去,赌得便是体力!”

    罢,也疾步离开了汀兰苑。

    如今屋内除了太夫人,便只剩下个柳娘。柳娘好歹是长房的妾,对自家侯爷的嫡女怎可如此冷漠?她自然不能像二房三房的两位夫人那样,找个蹩脚的借口转头就走人,何况是当着太夫人的面。

    于是柳娘抬手招唤了下独自在院中玩耍的温丹,道:“丹儿快别玩了,你嫡姐得了重病,你父亲又不在府里。旁人都可躲得远远的,咱们娘俩得代你父亲照顾好你姐姐……”

    温丹一时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听了娘亲的话抬脚要回屋来,却忽地被祖母横过一根拐挡在门前,阻他进屋!

    太夫人急得红了面,转头冲着柳娘吼道:“你这是要做什么?丹儿可是咱们温氏的独苗!是万万不可出事的!还不快带着他回芳华轩呆着去!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得带着丹儿入汀兰苑来!”

    太夫人此举正中柳娘的心,然她表面还是装出一副贤妻良母的风度,道:“那让他们先带丹儿回去,我留下来照顾童儿。”

    “那也不成!”太夫人语气无比决绝,“虽童儿得的也未必就是时疫,但若真是时疫便会传染,你染上了迟早也会过给丹儿!你娘俩都给我回芳华轩去,不许再来汀兰苑!”

    “是。”柳娘终于一脸不情愿的,带着儿子回了芳华轩。

    事实上,甫一出汀兰苑的门,她便再也忍不住内心的狂喜,低低的笑了起来。

    多年前,温梓童的生母姚婉娘离开了平阳侯府,她便成了侯爷唯一的妻妾。这回要是温梓童这个嫡女也走了,那么侯府当真就成了她们娘俩的天下。没了侯夫人,也没了嫡千金,那么再过阵子她便可以想让丹儿袭爵为引,向侯爷提出晋妾为妻,让她正式成为侯夫人!

    这回侯府出事,是危也是机,她定要好好把握……

    此刻的汀兰苑,除了原本就属于这院子里的人,就只剩下太夫人与魏大夫了。

    目睹了这高门深院薄情的一幕,魏大夫不免摇摇头。太夫人见状面色略窘,苦着一张脸道:“让大夫见笑了。”

    堂堂平阳侯府,本该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奈何大夫一句话出,便呈鸟兽散,委实是有失颜面。

    魏大夫看出老夫人的落寞,便道:“太夫人也夫需多想,趋利避害,人之常情罢了。”

    太夫人揭过这话题,问起:“刚刚大夫老身的孙女儿这回发病,与染时疫的那些人极为肖似,那要如何才能确诊所患的到底是不是时疫?”

    “太夫人,此次时疫之症,初时仅是身上起疹,看起来与敏疾相差无几,只是来势更加凶猛,且药石皆不能退其症状。但是五日之后,症状必会恶化,届时米粒大的红疹会迅速扩散为豆大,之后便会溃烂。”

    ……

    听着魏大夫冗长且详尽的描述,纵是见惯世面的太夫人身子也有些微晃。最后她断魏大夫的话,直截了当的问他:“是否只要观察过五日,便可最终确诊?”

    魏大夫答是,并且了这些日子内要绝对的静养,旁人不可扰她,也不可接近她,以免真是时疫从而染疾上身。因此所有汀兰苑的下人都应即刻清出,除了大夫外,仅留下两个忠仆倒替着伺候姐的饮食与服药。

    而每日的饮食,就由院门上的窗递入,连他和那两个留下来的忠仆也不可与外面的人接触。若要向外传达病情,他会写到纸上由窗投出,而看到的人阅后即焚。

    如此谨慎,方可保阖府平安。

    太夫人听了也没旁的话,只以重金酬谢了魏大夫,之后便将他所嘱咐的事吩咐下去,要大家照做。

    很快汀兰苑的下人被移去别的院子里,只留下了素容和椒红两个丫鬟。随着院门重重的关阖声,接下来的五日,他们便要暂时的与世隔绝了。

    素容正红肿着一双眼往屋里去,就见椒红一脸喜气的从里屋拿着一个沉甸甸的银袋子往外来。她一时想不通椒红这前后明显的变化是怎么回事,明明方才还哭得不成人样。便鬼使神差的又调头,跟着椒红往院子里去。之后亲眼见椒红将那袋银子交到魏大夫的手上,两人皆笑呵呵的。

    “椒红?”素容惊诧不已,诊费方才太夫人已然给过了,且椒红拿的这些银子怕是问诊上十回也嫌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