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南榕不敢在山中待得太久,连着去了两日才寻到了蒲公英,她也未贪心再找其他,心的连根取出便脚下难行的回了新家。
将蓑衣仔细晾起,沾满了湿泥的僧鞋也先摆在院中晾着,便忙取了提前烧好的热水饮下,又泡了手待觉身子热起来,才将蒲公英用热水清洗熬上。
虽只有这一味药,但也让南榕倍觉欢喜,她坐在院中灶台前动作熟练的添减柴火,闻着空气中溢出的清甜中带着些许苦涩的味道,明亮澄净的双眼蓦然弯起,微白的唇角亦愉悦的翘起,
忍不住深嗅时,却不慎先将凉气吸入肺中,立时便拧了眉神色痛苦的抚着胸口闷声咳了起来。手中的烧火棍亦随着身体的震动猛然磕到灶台,南榕忙将它放在一旁地上,自己也起身后退至梁柱旁撑着身子慢慢平复气息。
就在离这座外面荒废,里面已现生机的院后方约十米远的高处,有一人随着她忽然捂着心口蜷缩起来的动作亦紧皱了眉,气息冷冽。
黑原看出他的心疼,心中摇头,便以医者口吻开口道:“虽离得远看不真切,但看南姑娘的样子,加之这山中阴凉,又刚刚雨停,应是受了风寒,心肺有染,才显了咳症,此病若及时就医不日便可痊愈,若是硬拖着,恐成痼疾,日日受其所累,痛不能寝啊。”
而后才看向他,只做无觉道:“既已确定便是南姑娘,公子何需再等?看姑娘表症,应已有些时日了,且她定是未曾服药,否则定不会连绵至此。”
温景州紧皱的眉在看到下方愈显单薄的女子缓缓站直了身,重新在灶台前坐下时,才渐有舒展,广袖中的双手缓缓松开,脚下却未有要动之意。
他就这般遥遥看着她,看着她挽起袖子,心翼翼取了水出来以手作扇等凉的娇俏动作,紧抿的唇忽地淡淡勾了下。
须臾,他抬手挥下。
南榕正欲将药水饮下,忽听有轻重不一的脚步快速接近,她蓦然一惊,却压着惊色将药水饮下,而后一手持着烧火棍,一手甩出导盲棍便快步来到门后屏息戒备。
秋恬恬从未走过如此艰难之路,她的珍珠绣鞋,蝴蝶飞仙裙摆上都沾了泥土,且身上亦被犹带湿意的树枝野草划到,再加上紧张疲惫,已是委屈至极,
待终于可叫她进去时,也不及感叹院子破败,便提着裙子满心期待急急敲了门。
“南姐姐!”
“南姐姐你开开门,我好不容易找到你,山路难行,我又累脚也疼,你不知我如今都受了何种委屈,南姐姐你再不见我,我真要成这上都笑柄了,”
到最后,她话中已然哽咽,眼泪也唰地流出,也不去擦,便用白嫩的手继续在掉了漆的木门上拍着,
“南姐姐我知道你在里面,我很怕,也不知该怎么办,我怕是要被天子退婚了,我不怕做不了皇后,我只是怕我连累家中,有一个被天子退婚的女儿,我父母及秋家一族,恐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也无人再敢要我这个被天子厌弃的女子,便连族中女子定也会受我连累难姻缘,”
“南姐姐,你开开门好不好,南姐姐,你帮帮我,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
南榕也在想,自己要怎么办,她没有下山一次,没有与任何人交流,也不曾被任何人看到,她,准确来,是他是怎么找到她的,
她放下了注定不会成功执念,接受了要留在这个时代的现实,她以为她可以避过他的搜索,她以为她可以自由的,可她的自由却竟如此奢侈,如此短暂,
直到这一刻,南榕终于明白他当时为何要告诉她秋恬恬既是太子妃之事,他早早就未雨绸缪,便是用于今时今日的场面,他将秋家捧上了天,却又让他们欲落不落的悬在半空,而让她来做着执绳的人,以此来牵制着她。
木门开启的刹那,秋恬恬便忙跑了进去,待见到门后站着,穿着似僧衣样的宽大外衫,脂粉未施,却映着天地清色,更显清丽脱俗,面有憔悴却从容冷静的女子时,多日来备受煎熬的心,立时便灼烧起来,一直压抑着的委屈也忽地爆发出来,扑过去便将紧紧的将她抱住呜呜哭诉起来。
“南姐姐你怎么走了,你为何连我都不一声,呜呜南姐姐再找不到你,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南榕有时真的很羡慕她的性子,她生在这样一个对女子苛刻的时代,却能有这样天真直率的性子,她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反倒是她,明明比她经遇宽容,却连肆意哭笑一场都做不到。
等着她气息渐渐平复时,南榕拍拍她的背,温声道:“不哭了恬恬,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秋恬恬立时便头皮一紧,抽噎也骤然停止,她从她肩头起身,泪眼蒙蒙的看着她,如实道:“是首辅大人让我来的,南姐姐,你是不想和首辅大人成婚所以才逃婚的吗?”
而后她才有瑕四下量了下,却这一看,霎时便又愕然惊呼:“这,南姐姐,这些时日你便一直住在这里吗?”
眼前的院子枯败荒凉,房檐漏瓦,窗门破旧,院中“杂草”丛生,简陋至极,便连一张可坐的凳子都没,
她实在不敢相信,南姐姐逃婚,便就住在这样连下人都嫌破旧的院子里,再忽地将她上下量,灰色的破旧僧衣,首饰全无,清贫孤苦,
首辅夫人,权臣宠爱,荣华富贵身份地位她不要,却要如此吃苦受累,她到底是为何?
南榕看出她的愕然与不解,却只淡淡莞尔,她没有拘束难堪,也没有再问她其他,只看了眼她面上泪痕,鞋裙脏污的样子,拉着她来到她用来洗漱的台子前,兑了温水给她,从容一笑:“这里简陋,你且先稍做清洗,咳咳,嗯。”
秋恬恬这方如梦初醒,想到方才她竟亲自为她倒水,顿觉手足无措,亦觉心疼酸涩,忙湿了帕子擦了脸,才看向她弯眼强笑,想到她方才压抑的闷咳,又收了笑满眼紧张道:“南姐姐你可是受了凉?怎瘦了如此多?”
又忙拉起她的手,见她虎口手心及指腹都有细擦痕,刚止住的泪又唰地流出:“还受了如此多罪,南姐姐你本是天骄,为何要亲临泥尘?咱们回去吧好不好,首辅大人纵有不对,你也莫要如此委屈自己,婚姻大事非是儿戏,南姐姐离都许久,也让首辅大人急了许久,便是有气也该消了不是?”
“南姐姐,我不想逼你,可首辅大人,你若好,我们便都能好,你若不好,我们亦难安稳,南姐姐,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从她来的那一刻起,她好不容易逃出的生路便已再次断绝,他知道她在这里,却如猫捉老鼠般,叫因受了她连累的人先出现叫她内疚自责,叫她主动低头。
南榕拉着她在檐下栏凳上坐下,清灵澄净的双眼看向广阔无垠的天地,片刻后,她收回目光转看向她,缓缓一笑:“山上寒凉,天色渐晚,稍事休息你便下山去吧。”
“可是南姐姐--”
“恬恬莫要慌乱,你与天子婚约乃先帝所赐,而先帝驾崩,新帝登基不过月余,若就这般改了先帝旨意,必为天下人诟病。为声名计,这婚都是不会退的。”
“而你我皆为盘中棋子,我亦无能为力。”
南榕没再看她,一步妥协,便会步步妥协,而她若真应下了,才是真将秋家担在身上,只有互不相干,对双方来才是最好。
而如她所,圣旨若那般轻易便被推翻,这皇权命令还如何再震慑天下,这时代以孝为德,新帝身为一国之君,理应为万民表率,绝不可能自做这等为世人诟病之事。
只是终究是她连累了她。
秋恬恬知她看似温柔实则内心坚定,却没想到她的心竟如此冷硬,该的她都已经了,她却未有一点动摇,
她们虽相识不久,却真心相待,情同姐妹,可现下,她与家族的命运荣辱都在她一念之间,她却能如此,无动于衷。
秋恬恬走了,
南榕没有送她,她知这一分别日后二人再见,不是陌生人,便就是仇人了。她更知道,只要她点头,所有的困境都会迎刃而解,
甚而根本无所谓她点不点头,她既已暴露,不论她是否愿意,结果都是一样的。
黑原到时正看见那无辜被牵连的女子失魂落魄而出,他站在门外摇头叹了声,便不再多想抬手敲了敲开着的院门,对侧立在院中正向天空眺望,闻声看来的女子点头笑道:“南姑娘,好久不见,不知我可方便进来?”
一看到他,南榕便忍不住咳嗽起来,亦露出笑来:“黑大夫来的正好,快请进。”
院中没有桌凳,黑原也不敢进到屋中,便直接在院中一手托着脉枕,一手垫了丝帕在她腕上垂眸探脉,
须臾他点点头,将东西收起,从药箱中取出两个不足掌心大的瓷瓶递给她,捻着胡须笑着嘱咐:“姑娘莫忧,虽有耽搁,但只是受了凉,服药三日便可痊愈,白瓶之内可润肺止咳,青瓶之内可解风化滞,暂解姑娘之症,待下了山去我再配副固本之方,好生修养,即可重复健体。”
南榕只感激一笑,谢过后便当即侧转了身服药,虽不至立刻见效,却也觉喉中舒适,便再次转身诚心谢道:“多谢黑大夫屡屡解我之忧,您于之恩情,当没齿难忘。”
黑原侧身避开她的谢礼,一是奉命在身,亦是为她着想,笑意微敛,与她语重心长道:“我既来此,想以姑娘之智定知为何,虽不知姑娘心结何在,但人生在世并非只有黑白,大人于姑娘之心,温府上下人尽知之,姑娘身在其中,自更能感出真假。我虽非女子,却也知,能得一真心相待之人,何其难能可贵。”
见她神色淡淡,黑原心内叹气,既动之以情无用,便只能晓之以理了,
“且姑娘应知,如今大人摄政,权势在手,翻云覆雨皆在一念之间,莫姑娘已被发现,便是此时不知,只要大人仍念着姑娘,便终有发现之日。”
“姑娘或可想着躲在深山无人知,却不知,权之一字,亦可移山填海,大海捞针。况,秋家一事,成则一步登天,败则家族没落,女子为罪,姑娘心地之善,果真能视而不见吗?”
“时日无多,请姑娘早做决断吧。”
黑原长叹一声,朝她微施一礼后便告辞离开。
*
山外还是晚霞漫天,山中却已罩入黑暗,只一线之隔,便好似两间世界。
南榕站在半截残垣的院墙内静静临望天际,冷寂的风吹起她僧衣下单薄的裙摆,已长过腰际的浓长卷发亦随着风蹁跹浮动。
天地浩渺,却竟,无处为家。
压抑的闷咳声忽地响起时,有一道沉稳从容的脚步声自院门处踏入时,她未曾回头,微白的唇轻启,嗓音如风轻柔缥缈:“为何不能,放过我。”
温景州不语,只走上前将披风自身后牢牢为她系上,亦同时手臂几乎不曾用力便将她抱起,自那残垣不安之地抱离。
“南儿散心许久,该要回家了。”
“回家?这里哪有我的家,”
南榕抬起头,看着他垂眸看来的眼,忽地笑了声:“你将沾了我身息之物散于天下各处施法镇压,亦知此间再无异象现出,却还做出假象叫我心怀希望自缚为牢,你,我怎能回得了家,我又有家可回吗?”
她垂下眼,断开与他的对视,身被他紧锢在怀,声却坚定毅然:“我既离开便不会再回去,他人之事亦都与我无关,你想弄权谋私也好,以此要挟也罢,都与我无关。你若执意强迫,我亦宁为玉碎,”
“放下我。”
温景州当真停下脚步,却是垂眸看着她清瘦又清美的脸,唇角扬起,语声含笑:“我很高兴,南儿离开只是因你想离开,不曾与无关紧要之人同行,亦不曾因无关紧要之人妥协,”
他低下头,温热的唇在她冰凉的额心落下轻吻,柔声轻叹:“自,不会放下。”
南榕偏开头不再与他多,将一直藏于袖中的尖石忽地抵在颈间,并在他蓦然收紧的瞳眸中手中用力,柔软纤白的脖颈立时凹陷下去,被灰白尖石抵住的肌肤周围亦瞬间泛起青紫。
“我了,放下我。”
温景州轻易便可卸了她的石刃,然,他沉暗的目光移到她另一只抵在她心头的手上,便是他速度再快,也无法一手解除两处危机,
这一刻,他切切实实感受到了她的坚决,亦投鼠忌器不得不应了她。
双脚的落地的瞬间,南榕便猛然弯腰欲躲开他快如闪电的出击,却终是慢人一步,两只手上的锐器尽被扔出院外,人亦再次被他困入怀中。
“我从前便与南儿过,你若伤己一分,旁人必受得十分,”
温景州凝着她颈间紫红色戳痕,气息蓦然冷冽,缓缓移至她的面上。
南榕并未显慌乱,她好似早已知道结果如此般,仰起头看着他威肃的脸,淡淡一笑:“旁人若因我伤了一分,我便伤己十分,我亦早已于佛前请愿,若有因我受到牵连者,必将百倍偿还我身,叫我--唔-”
平日里入夜即黑的残破院中,不知从何处照进了昏黄火光,亦将院子中央紧密相贴的身影朦胧照亮,
明月清辉洒进未被山荫遮蔽的院中,又为二人周身镀了层盈盈光晕,美妙,而缱绻。
一阵被极力压抑的清软闷咳声忽地响起,霎时将这方暧昧破。
温景州总是不忍伤她,便连句重话也不舍得,即便他并不求神拜佛,却也对她口中那有咒自己之言大为不悦,
然他的怒意却又能轻易被她安抚,甚而又化作了心疼,他吸了气将她靠在怀中,灼热的手掌在她纤薄的颈背一下下拍抚,直到胸前的震动渐渐停下,他亦停了手,却是缓缓收紧了手臂,以似要将她嵌入身体的力道拥着她。
深黑的眸越过她的发看向她身后一目了然的简陋屋室,精睿的眸亦借着火光将那正对屋门悬挂的清秀题字纳入眼中,
“往事已逝,唯自在矣,”
往事已逝,亦如他与她的过往在她心中已逝,是吗,
清雅低沉的嗓音缓缓念来,而后意味不明的低声轻笑,他垂下头,手臂收紧,叫她愈见纤细的腰肢柔弱无骨般向后弯起,却仰着头与自己对视,
“既要往事已逝,又为何自缚于此?身居陋室,寒衾冷被,粗茶淡饭,病无药医,无依无靠,无声无息,便是自在?”
温景州唇边含笑,深黑的眸中却无半点笑意,甚还隐有异样的神色一掠而过,“我与南儿分开三十八天,实则却已有四十六天未见,我便在想,南儿与我心生隔阂,屡屡要离我而去,究其根本的底气,却还是我给的,”
他松开她的下颌,拇指轻抚过她浓黑长睫,白皙单薄的眼帘,最后停在她亮如星辰的眼眸之前,“南儿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干净,确是极美,你复明时眼中满满映着我的身影时,我亦心中愉悦,可现在,”
他唇角的弧度落下,幽暗的双眼定定看着她错愕睁大的双眼,手掌翻转向前推去,“我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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