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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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道眼前朦胧一片,看不清楚什么。

    狄未了叹了一口气,收好帕子。

    卫道尚且茫然无措的眼下新近涌出的大颗大颗泪珠。

    狄未了蹙了蹙眉,颇有些怜爱意味地用指骨处替卫道轻轻擦拭过泪珠。

    他的态度矛盾且温和。

    眼神里藏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狄未了对卫道笑了笑。

    二人分明面对面相处,偏偏卫道眼前模糊,神志恍惚,疼痛难忍,对这样近的距离一无所知,眼中还在往外涌出晶莹剔透的微咸泪水,一边克制自己不要蹦起来往楼上去,一边想要不干脆就在之前楼上往下看时见到的那个公交车站长椅坐一坐,也许差不多。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心里的矛盾比眼里的更多。

    唇齿喉舌,全然失去效用,既不能话,也不能交流,只能用来镇痛。

    也许是冷水可以镇痛的缘故?

    空气的温度总是比发烧的病人更寒凉些,无处不在,自然,体贴入微。

    卫道不明白狄未了为什么停下来,总不能只为了给他擦擦眼泪,他这双眼睛只怕一天都好不了,也就是,如果这一天是完整经过,狄未了总不能把人安置在路上,一点点擦眼泪。

    那也太奇怪了。

    狄未了将卫道和轮椅卡在角落里,周围没有人经过,更外间经过的人看不见卫道。

    他看着卫道望向他的眼睛,一时恍惚地想:要是我把这双眼睛挖下来保存好,作为标本,他能送给我吗?或者,我能用标本……送给他当作礼物吗?他会收下我的礼物吗?

    他喃喃自语:“你这样被别人看见——”

    别人会把你关起来,让你天天哭出眼泪,被要求表演,被拉出去拍卖,你知道吗?

    狄未了很快回过神来,他意识到自己好像不太正常了,自嘲地笑了笑。

    他望着卫道问:“你刚才什么?”

    卫道没听清楚狄未了的喃喃自语,只困倦地眯着眼睛,两眼淌着泪:“我?没什么。”

    狄未了左右看了看,又问:“要不,我把你送到那边坐一坐,我去面馆给你端一碗面?”

    卫道恼道:“我不吃。”

    狄未了点头:“那好,现在回家吗?”

    卫道:“你自己回去吧。我转转就回。”

    狄未了感到疑惑:“你这样,还能去哪里?”

    卫道默不作声。

    狄未了意识到自己错话了,改口道:“那好吧。我先走了,你自己心,记得早点回来。”

    卫道点了点头,心里高兴起来。

    狄未了转身离开。

    卫道试着转动轮椅,他撞到了什么东西。不是个人。

    他试探着伸出手去,摸了摸,这里是个长椅。

    冰凉的,公交车车站边上那个。

    卫道拉着轮椅,坐在了这里。

    他渐渐困得睡过去。

    轮椅带着四个轮子,骨碌碌,转着圈离开了。

    卫道醒来的时候,眼睛还是很痛,可是没有找到身边的轮椅。

    他就坐在长椅里,睁着眼发呆过了一阵子。

    天色已经黑了。

    他好像没有等到要等的人。

    奇怪。

    卫道想:再等一等。我再等一等好了。

    正此时,上面忽然砸下来一个人。

    呼啦一下,完整的人就变成血刺呼啦的一团肉酱往外冒着白骨。

    经脉血管好像蛛网套在棒球棍上。

    又像无序散开的毛线团缠着一只将死的猫。

    卫道吸了吸鼻子,他感冒了,只能嗅到一点血腥气。

    但是,即使看不清楚,他也知道,面前死了一个人,一整个人这样的死亡,绝不可能只有那点他能感知到的血腥。

    要做什么呢?

    卫道茫然地睁着眼睛想。

    他不知道啊。

    边上很快就聚集起了一大群人。

    他们站在一边,冲着这里指指点点,笑笑。

    有男有女,老老少少。

    什么人都有。

    卫道闭了闭眼,很痛,心想:人类就是这么讨厌。

    边上的人开始靠近,他们伸出手臂,拉着卫道要离开。

    卫道没穿鞋,也不想走。

    凭什么要走的人是他?

    他凭什么不能留在这里?

    人类个个都这样恶心。

    卫道晕死过去。

    那些许多人类的手臂手指手掌抓住卫道身体的感觉,还没完全消失。

    它们像若无其事的蟑螂在卫道身体内乱爬乱窜似乎还准备筑巢产卵。

    卫道被恶心醒过来了。

    他睁开眼,这次不是在床上了。

    他一时还看不见,不知道是在哪里。

    身后忽然有个人,猛地对着卫道的后背推了一把。

    卫道顿时恶心得想吐,眼前渐渐清晰了。

    他被一大群人挤在中间,人群努力往一辆老旧且长的列车门口挤过去。

    人潮汹涌。

    卫道毫无立锥之地,他的前胸后背和四肢都被人贴得很近,挤得一点缝隙没有,臭烘烘的味道在空气和鼻腔内发散开了,恶心,卫道却连弯腰都做不到。

    他甚至被气味熏得睁不开眼。

    明明,眼睛似乎已经好了。

    既不流泪,也不痛苦。

    卫道被人群挤得眼看就要到了列车内部的时候,身后忽然有一个尖锐的哨声响了起来。

    人群一顿,随后更加猛烈且疯狂地往车门口冲。

    卫道被人群的力量带得首当其冲,然而他没什么好运气,几乎一头撞在车门面上。

    那还是一大块暗绿色的硬质玻璃,带着些古板且平庸的花纹,好像还是贴上去的。

    卫道个人的力量完全不足以抗衡,他以为自己就要结结实实撞过去的时候,闭上了眼睛。

    忽然一只手从斜刺里出现,挡住了卫道的额头,从白变红,明显也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卫道睁开眼,对方拉了拉卫道的头发示意往这边方向看,要是能上来就往这边找过来。

    卫道不明所以,头发还好,不是很痛,落发这种事情很正常,对方不定能顺便从他头上抓下几根头发去,兴许还能认出谁是谁。

    他不能。

    没那个本事。

    他没办法认出人来。

    在他发现自己没撞上玻璃的时候,那只手就垫在他的额头前面帮他挡了一下。

    肯定很痛,这毋庸置疑。

    但是,卫道的眼睛距离额头不远,对方这么一挡,连他的眼睛也挡住了,他什么也没看见。

    等对方的手离开,卫道的眼睛才能稍微睁开一些,可是这点视线完全不够。

    周围全都是人。

    他有点脸盲了。

    一时认不出来。

    这十分情有可原。

    就是,事情可能会变得越发麻烦起来。

    卫道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在这车里等着的人,是不是还是狄未了那个倒霉蛋。

    一般人不会这么接二连三被他拉进来才对。

    据他所知,狄未了还是个普通人,希望他在这里坚持住,不要出问题。

    卫道在这里可治不了什么。

    他是自身难保。

    卫道又叹了一口气。

    砰砰砰!

    听见这个声音,许多人都不由得艰难转头往外一看,瞪大了眼睛,加快了速度,又加大了力气。

    卫道差点被挤得摔倒在地。

    最后他还是被挤进了车内,从车门边上擦肩而过,差一点,他就得一直贴着车门玻璃了。

    站在车内,还是很挤,但是没有在外面那么多着急的人一起挤出来的那种气氛和感觉了。

    卫道稍稍松了半口气,往外一看,外面也没多少人了,最外面站着几个穿着制服,吊儿郎当,嘴里吊着烟枪,手里拿着长杆枪的痞子似的人,看衣服,好像是军人,看样子,明明是混账流氓。

    卫道揉了揉眼睛,边上挤过来一个人。

    这人先拍了拍卫道的肩膀又抓住了卫道的一只手腕,好不容易才挤过来的。

    卫道放下手一看,原来真是狄未了。

    他看着狄未了,不由得悲从中来,心想:你可真是倒霉啊。

    狄未了看卫道的表情不对,连忙加快速度站在卫道身边,将他量一二,奇怪又紧张地问:“你怎么了?还有哪里受伤了吗?”

    “嘶——”

    他不还好,一提起受伤两个字,卫道顿时觉得不对,后背黏黏糊糊的,好像伤口在流血,又痒又痛,想挠。

    狄未了一看卫道的神色变化就知道他的想法,将人按住,低声道:“你那块好不容易长了几天,你再伸手去,用不了多久又该化脓烂了。”

    卫道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对狄未了笑了笑。

    狄未了把人松开,也笑道:“你今天怎么这样听话?”

    卫道扯了扯嘴角:“我从前也听话,难道不是?”

    狄未了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卫道拉了拉狄未了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狄未了量卫道,语气平缓问:“刚才我一时没看见,你是不是被撞上脑子了?”

    卫道没话。

    狄未了语重心长地:“不识字没什么,听不清楚没什么,看不清楚也没什么,伤病都不要紧。”

    末了,狄未了看着卫道,言语一顿,转而问:“你告诉我,是不是还头疼呢?”

    卫道啊了一声。

    狄未了就默认他是还痛着了,叹着气安慰:“没事,据,这车是好心人给咱们这些没钱没势无家可归的难民们特地找来的,下了车咱们就休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