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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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外?怎么可能是意外!

    连警察都觉得事有蹊跷且疑点重重,他妈是怎么轻易归咎为意外的?

    唐起双目猩红,蓄着满腔戾气,哪怕随便两个字眼,都能刺激得他钻牛角尖,目光利刀一样锋利割人。

    唐母强势惯了,一直都善于管理自己的情绪,从不对谁显露自己软弱的一面,因为软弱会变得可欺,所以骨子里从来都有份无坚不摧的硬气,哪怕伤心,也是绷着一张冷清的面皮无声流泪,连哭都哭得相当体面。

    唐母满脸泪痕,卸去精致的妆面依然清丽漂亮,五十出头的年纪却一点不显老态。岁月不曾薄待她,甚至连根眼纹都没长,身型细条修长,笔直站在唐起面前,着一条贴身极简的黑色长裙,浑身上下找不出一寸多余的赘肉。

    她生了三个孩子,属唐起跟她长得最像,谁见了都会夸一句:你家起啊,跟你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待长大以后,男孩子五官的菱角逐渐凸显,线条更加硬朗立体,倒没之前那么像她了。

    她这辈子精力全都扑在事业上,想做独立女性,人生严重倾斜,做母亲不合格,做妻子也差强人意。生了两个孩子都跟她离心,离了有十万八千里,后期无论做多少努力都收拾不回来了,她最后就想把亏欠弥补在最的孩子身上,但即便如此,也没什么成效。

    她可能还是顾着自己多一些,对孩子的教育多少有些一板一眼了,她当不了一个慈母,也耗不起那个耐心。所以唯一让她合心意的就是从就品学兼优的唐起,不需要任何人煞费苦心,他就省心省力的长大了,并且是那种能让父母格外长脸的优异。

    唐起有分寸,懂礼数,鲜少对人出言不逊,这也是第一次,他这么尖锐的谴责自己,狠狠揭开那道唐母深埋于心且不知廉耻的疤。唐母当然无法忍受,可又不得不忍受,因为唐庚的突然离世,她不想在唐起的伤口上撒盐,只能难受得大颗大颗流眼泪。

    谁年轻的时候没有犯过一些错呢?

    只是她那次错在原则上,她也比谁都清楚,那是作为丈夫的唐博申绝不可能容忍的底线。

    她记得好多好多年前,记不太清了,那段时间唐庚的脾气越来越差,对谁都是一张臭脸,经常时不时在屋里摔摔,却在她某天半夜刚回家时推门进来,莫名其妙问了句:“妈,你爱我爸吗?”

    她当时出完差,一身疲惫,并没在意孩子突如其来的问题,好像了句:“我不爱你爸的话,怎么会生下你和你弟弟。”

    她当然爱过唐博申,很爱很爱过,可时间能冲淡一切,爱也会同岁月一起慢慢消逝,到后来同床共枕,又到同床异梦,致使天下间多少对夫妻最终走向离散。

    这么多年,若是唐起没有突然提起那个人,提起这些难堪的过往,她几乎快把唐博申忘了。

    当年事发之后,唐母也曾薄情寡义的想,不好的事情记着它干什么?自虐么?人生那么长,总不该在愧疚自责中度过下半辈子,所以她选择让自己忙得无暇他顾。然后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无法去面对唐家的两个孩子,特别是每每看见唐庚那双对她充满敌意和怨愤的眼睛时,她总觉得,这孩子其实知道些什么。

    可能是出于逃避,她索性连孩子都不管了。

    而事实上,所有那些不光彩的过去,唐庚都知道,甚至连唐起也心里有数。

    事过这么多年,却在这么不合时宜的时候被亲儿子捅出来,毫不顾忌她的脸面:“唐起,你冷静些吧。”

    唐起忍着泪,体内有股狂躁的疯劲儿在猛窜,他:“我够冷静了。”如若不然,他绝不只是跟她站在这里对峙,而是拎着刀杀到张家,要他们偿了命才能消去分毫。

    还要怎么冷静,他甚至想杀人。

    唐起一直都在尽全力控制自己,他够冷静了,冷静到所有的悲愤无处发泄,无时无刻压抑着,因为稍一松懈,他就会崩溃,只能憋在心里发狂发疯,他知道他一定会有忍不住失控的那天。

    那是他哥啊,他怎么冷静得下来。

    唐起忍得心脏一波接一波的痉挛抽痛,只能咬紧牙关,死死硬撑:“你回去吧。”

    “你的状态很差,”唐母不计较唐起那番过激的言论,“跟我一起回去休息。”

    “我陪陪我哥。”

    闻言,唐母朝室内的冰棺望了一眼,抬手拭去满脸泪痕,默默转身走了。

    直到看见车尾消失,唐起才捂住心口,呼吸困难的躬下身子,待这股疼痛缓缓平息,唐起便独自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丢了魂儿似的双目无神。

    一辆黑色轿车飞速蹿进殡仪馆大院儿,接着一个急刹停在唐起面前。

    车门开,孙忘满脸担忧的迈下来,几步跨到台阶上,瞧着唐起此刻失魂落魄的模样,孙忘心疼极了。

    “我才知道,大哥出事儿了。”孙忘原本跟几个朋友在深圳瞎捣鼓一个项目,中午接到母亲的电话得知唐庚车祸去世的噩耗,连忙订了机票飞回来,片刻都没耽误,火急火燎冲到唐起身边儿。

    唐起没吱声,光是那双湿润红肿的眼睛,就让孙忘难受得不行了,蹲下身拥住对方:“唐起起……”

    这种时候什么都无济于事,安慰更是多余,孙忘平常咋咋乎乎,这时候倒出奇安静,陪好哥们儿坐台阶边伤心。

    因为高中那年他和唐起去怀化在山沟沟里走失,他被一艘灵船吓得掉头就跑,很没义气的把唐起撇下,自己晕头转向且误误撞的跑了出去,马上给家长电话求救,遭匆匆赶到的唐大哥狠狠威吓了一通,自此被唐大哥记恨上,一直都不待见他。

    孙忘只能偷摸跟唐起结交,非常清楚唐庚一直扮演着一个长兄如父的角色。

    如今这个如兄如父的人车祸身亡,可想唐起多受击,这种时候,他还哪管得了那些闹的生意,别在深圳,即便在月球,也得坐火箭回来陪唐起扛过去。

    两个人沉默着坐到深夜,诺大的殡仪馆已经空了,只有偶尔巡视的门卫和留下值夜班的一两个工作人员。

    门卫过来寻问了一次,孙忘:“我们再待一会儿。”

    孙忘看着唐起憔悴消瘦的样子,不消问就知道,唐起绝对一天没吃东西没喝水,嘴皮已经干到起皮,孙忘太知道他什么性子了,绝对会伤心欲绝到不吃不喝。

    “跟我出去吃点儿东西吧?”

    唐起摇了摇头,他吃不下。

    孙忘从车里取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递给唐起:“喝点水。”

    唐起伸手去接,握着瓶子,水还没喂到嘴边,先抖着手洒出去一些。别吃东西,他现在连口水都难以下咽,那模样看得孙忘鼻头发酸。

    “我知道大哥走了,你很难受,但是唐起起,咱好好地吧,起码好好吃饭,别把自己搞垮了。”

    唐起摇头,望着孙忘:“不是难受。”他,“是疼。”剖心剖肝那种疼,好像一把锈刀在他的心肝脾肺上刮,一片一片剜下去血肉,唐起,“特别特别疼,孙忘,我太疼了。”疼得他快活不下去了。

    一句话就把孙忘憋在眼眶里久久转的眼泪给逼了下来,结果他还没安慰到唐起,自己先稀里哗啦痛哭了一气。

    “回去吧,”孙忘红着鼻头,“我送你回去,回去睡一觉。”

    唐起不想回去,他也根本睡不着:“我就在这儿,陪着我哥。”他不想把唐庚一个人留在这种冰冷到毫无人气的地方。

    孙忘包票肯定唐起昨晚就守着唐庚熬了一宿,到现在也没闭过眼:“你不能这么熬着。”

    唐起没走,反倒进到停尸间,靠着冰棺坐了大半宿,孙忘也没有要走的意思,算不离不弃的陪着唐起一块儿熬。

    孙忘人生第一次在殡仪馆过夜,环境其实特别瘆人,但是为了十几年铁的兄弟情,他硬着头皮也得克服恐惧。

    唐起让他回去,孙忘不答应。以他跟唐起的交情,有福可以各自享,没问题,但是有事儿了,绝对要一起抗,他什么也要陪唐起挺过去。

    “回去吧,让我跟我哥单独待会儿。”

    孙忘二话不上了车,但是半个时后,车子又折返回来,端了杯从二十四时便利店买回来的八宝粥,加热过的,开盖儿强行塞给唐起:“我知道你吃不下,吃不下也得吃,哪怕咽下去两口都行。”

    唐起听他的多咽了两口,咽完孙忘才老实交代:“我在粥里掺了安眠药,想让你吃了东西能休息一会儿,哪怕睡一两个时也成。”

    唐起没什么,孙忘又去车里拿了两条新买的浴巾,给他搭上一条,因为那个便利店没有空调被这类物品,而殡仪馆又凉飕飕的,过夜更冷,孙忘怕他这时候感冒生病的话,身体更是吃不消。

    安眠药没多久就起效了,唐起渐渐神智模糊,剩孙忘独自清醒,更害怕,一眼望去,周围阴深深的全是花圈和挽联,孙忘那个毛骨悚然啊,瞥见旁边台子上一些线香,他出于对死者的敬畏,颤巍巍过去点了柱香,恭恭敬敬插进香炉里。

    唐起意识混沌间看着孙忘的举动,眼皮越来越沉,耳边忽而响起一阵空灵的铃声,仿佛来自远方,叮铃铛铛……叮铃铛铛……

    唐起觉得恍惚,慢慢的铃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叮铃铛铛……叮铃铛铛……

    好似隔着一门之外,清脆无比,叮铃铛铛……叮铃铛铛……

    清的日头晒进古朴的门窗,李怀信被一阵阵铃声扰醒,他反应了一会儿,起床开门,盯着在院子里扫落叶的一早,这丫头的腕子上系了串铃铛,她握着扫帚,每动作一下,铃铛就跟着晃动作响。

    李怀信怔怔盯着她腕上的铃铛,出了好一会儿神:“一早,你过来。”

    一早见到他,惊了个大奇:“唷,太阳南边儿出来了,你今儿个居然起这么早,笼子里的鸡都没叫呢。”

    李怀信没在意她的调侃,而是盯着她的手腕开口:“你这串铃铛……”

    “嗯?”

    他问:“你自己能听见吗?”

    这不废话吗,一早点头:“当然能啊。”

    李怀信又问了句废话:“响吗?”

    “当然响啊。”

    “一直都响吗?”

    一早给他大清早问得莫名其妙:“一直都响啊。”她还笑眯眯的扬起胳膊,一个劲儿在他面前晃。

    李怀信骤然发了愣,转而皱起眉,不耐烦的斥了句:“你别晃了,吵死了。”

    语闭,一早握着扫帚,木木地挺在房门口,瞪着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直直盯着李怀信,良久,她才从茫然中回神,心谨慎地开口问:“你……听见了?”

    他听见了。

    他不该听见的。

    于人而言,这是不祥之物,是凶铃,凶铃催人命,若是听见了,他就活到头了。

    他曾满满算的给自己设想过百年寿数,以为这一生还有几十年光景留给贞白,却从没想过这么快,仅仅弹指间,到今时,他只能陪她十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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