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他在看她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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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女峰上夜风寒凉,吹得山石径上的晶石灯随之微晃,就好似夜空里浮动的萤火。

    辛婵扶着谢灵殊走在华棠花林里,她原本身体就已经很疲累,如今却还要扶着他,便更有些吃力。

    “真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爱喝酒……”辛婵忍不住声抱怨。

    他也许是听到了,又轻笑了一声,垂眸看她,“酒是好东西啊蝉,”

    “它能让人至少有那么一刻,能忘记许多事情。”

    他的声音里裹着几分醉态,更显低冽。

    “你这是自欺欺人。”辛婵扶着他,只道一声。

    谢灵殊忽然停下来,拂开她的手,却又将手臂横在她颈后,殷红的衣袖落在她的肩头。

    辛婵不防忽然被他这样半拥着,她仰头望他。

    “蝉得是,我就是自欺欺人。”

    他弯起嘴唇,在这风声花影里,在晶石灯的光照在他的侧脸,朦胧的光影更衬得他这张脸姿容惊艳,情态动人。

    一如初见时,他躺在那船上,衣袖半浸在湖水里,他的容颜该是那月华渔火里,藕花细水间唯一的绝色。

    “可是蝉,”

    他的声音变得飘忽起来,仰面去望那点缀疏星的夜幕,“我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此刻他脸上的情绪变得很淡很淡,那双眸子里仿佛沾染了夜空的黑,那种浓黑压在他的眼底,好似深不见底的荒凉。

    “……谢灵殊?”辛婵轻唤他一声。

    他堪堪回神,再看她时,那张冷白的面庞上却又多了几分浅淡的笑意,他伸手拂开被风吹乱的她耳畔的浅发,温声道:“今日我在试炼台上时,蝉是不是一直都在看着我?”

    在他这样暧昧温柔的目光下,辛婵的脸没由来地有点发烫,她忽然挥开他的手。

    也许是她慌乱之下用了些力气,而他又喝醉了,此刻竟是不防,踉跄着后退几步,直接倒在了一棵华棠树下。

    辛婵连忙又去扶他。

    谢灵殊支起身体,索性也就靠着那棵华棠树坐着。

    当她在他面前蹲下身,华棠花的花瓣簌簌落下来,在他的肩头,也在她的发顶。

    他在看她。

    在这片寂静的华棠花林内,唯有风声裹着片片的花瓣,香风花雾,迷人心神。

    也是此刻,他忽然伸手摘下眼前这个姑娘发顶的花瓣,随后又用指腹轻蹭了一下她的脸颊。

    “蝉若能一直这样看着我,该有多好?”

    他的声音很轻,足以碾碎在这风里,不留丝毫痕迹。

    可这样近的距离,她又怎么可能听不清?

    耳廓仿佛被火燎过,她胸腔里的那颗心又变得不够听话,脑海里好像什么也不剩下,但最终,她憋了好一会儿,那双眼睛里却浮起几分愠怒。

    他总是这样。

    不分场合,不分时间,轻易些暧昧不清的话。

    她站起身,转身走了几步,但踩在那落叶残红间,她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负气地回转过身来,走到他的面前,伸手去拽他的手臂,只硬邦邦地一个字:“走。”

    谢灵殊眉眼含笑,任由她动作粗鲁地扶起他,往这华棠花林尽头的烛明殿走去。

    长夜漫漫,灯火微黄。

    谢灵殊斜靠在软榻上,那双眼睛半睁着,在看那正替他煮茶的姑娘。

    白烟缭绕浮动,内殿里暖意融融。

    谢灵殊接了她递过来的茶盏喝了一口,垂眼望着杯盏里的茶水,却是忽然问她,“蝉可想好了今后的路?”

    辛婵正在吃林丰包给她的酱牛肉,忽听他此言,便停顿下来,似乎是认真地思虑了片刻。

    曾经她以为,外面的世界应该也与烈云城没有多少差别。

    可是当谢灵殊带着她离开烈云城,当她自己亲眼看见了外面的那许多颜色,那许多的人,她才发觉,外面和烈云城是绝不一样的。

    烈云城,是锁在风雪深处的一座孤城。

    而她曾是被锁在贵人脚下的奴。

    父母与亲弟的惨死,曾让辛婵在绝望中自暴自弃地想要成为一个比那座城主府里的那些人,还要更坏的自己,因为善良,在那座城里,总是最容易被轻贱的东西。

    仇恨,让她看不清脚下的路。

    但偏偏,谢灵殊当日以那般直截了当的方式,用那个男童的幻象逼迫她正视自己。

    “我不知道,”

    她忽然开口:“但是我想,万事由心,我就走一步,看一步罢。”

    殿中灯火尽灭,也许是因为白日里太过疲累,辛婵几乎是一沾床榻,便已沉沉睡去。

    而在与她的房间相对的另一间房里,一抹流光凝聚成了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形,在此间昏暗中,他看清床榻上,那个衣襟大敞,乌发披散的男人。

    他胸口的伏灵印仍在散发暗光,好似他浑身的血肉筋骨,都在被这道烙印牵动折磨。

    “公子,您这是何必。”少陵走到他的床前,长叹一声。

    他伸手施术,便有浅淡的气流寸寸浸入谢灵殊的眉心,也算替他缓解了一时的痛苦。

    “辛姑娘既已赢了比试,那葛秋嵩也再翻不出什么浪花来,您又何必动用神力来惩戒他?”少陵蹙着眉,手上的动作仍未停。

    谢灵殊的额角已经浸满薄汗,他咳嗽了好一阵,才轻声嗤笑,“这话你出来,你自己可信?”

    他的脸色苍白得厉害,连嘴唇都已经泛白。

    “如今蝉的修为还未达纯青之境,就免不了有人算计她,错过了这样的机会,日后他们要再想夺娑罗星,便是难上加难。”

    “今日葛秋嵩试她,将她推至风口浪尖,也让人看清了她如今的实力,那些躲在暗处的人,不就更好针对她了?”

    谢灵殊望着上方的承尘:“你我又岂知这葛秋嵩,就没有娑罗星的主意?”

    即便是仙宗,这也并不意味着,他们不想争夺娑罗星这样的上古神物。

    少陵也很清楚那葛秋嵩的脾性,那本来就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怪人,也是此刻,他才明白过来。

    谢灵殊今日所为,原是警告。

    “我若不让他,让那些人知道还有我这么个人在,”

    谢灵殊忽而冷笑一声,“他们便真当蝉身后无人了。”

    “可是公子,您的伏灵印……”少陵收回手,用衣袖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意,却是仍有些担忧谢灵殊的境况。

    “无碍。”谢灵殊摇头,只对他道:“你先回罢。”

    少陵无法,只得颔首称是,转身便身化流光,消失无痕。

    屋内寂静下来,谢灵殊便像是脱了力似的,躺在床榻上,那双眼睛里神光模糊暗淡。

    这长夜,她在安睡,

    可他却只能这样苦捱着,难以入眠。

    ——

    自试炼大会后,辛婵之名更是震动九州。

    无人不知这位娑罗星主,亦无人不知她在试炼大会上一剑挑四人。

    那四人皆是天下盛传的天之骄子,是仙宗里年轻一辈中最为出色的弟子。

    但这试炼魁首,却最终成了辛婵。

    有人,她原先不过只是烈云城中的一个奴婢,却偏生得了那上古神物娑罗星,从此改换命运,从这世间最深的泥淖里,站上了最高处。

    有人,若非是娑罗星,她不可能有今天。

    有人钦佩她,有人嫉恨她,还有人干脆编了娑罗星主的传,那书都卖到了正清山下的望仙镇上。

    林丰抱着传读得可开心。

    “辛姐姐,你看,这上头写你出生时,烈云城的冰雪都融化了,”林丰将书卷凑到辛婵的眼前,“上头还了,你少时便力大无穷,一拳就能死一头猛兽!”

    “……”辛婵吃着松云糕,一时都不知道该些什么才好。

    写辛婵的话本有许多,有的是将她夸成了天生神仙一般的存在,有的却是在贬她,甚至她身为烈云城大姐予明娇的奴婢,却忘了予明娇的救命之恩,不忠不义。

    但是听,写这种贬低辛婵的话本的那名作者,已经被许多人堵家门口骂了好多回了,什么烂菜叶子臭鸡蛋都往上扔。

    自试炼大会后,辛婵也常跟着正清弟子一同下山捉拿作恶的妖魔,是算是一种锻炼。

    谢灵殊却总有不见人的时候,辛婵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些什么。

    时值第二年的冬季,九州之内传言四起。

    时有新的魔尊降世,藏身于魔域之中的大批魔兵苏醒,那锁着阴戾魔气的长生渊内,早已混沌不清。

    辛婵回到正清山的时候,程砚亭正与几位长老在主殿中谈论此事。

    “辛婵,我父亲有事,想请你去主殿。”程非蕴在山石路上远远地便望见了正从底下慢慢往上走的少女,她便快步走下去,拉住辛婵的手就往上走。

    “是什么事啊?”辛婵被她一拽,手里的糕点差点掉地上。

    “我父亲,天照阁阁主秦昭烈观星时,便发现了东南方向无端生出了一颗被混沌魔气笼罩的异星,他算出,那该是魔域新的魔尊降世了。”

    程非蕴一壁拉着辛婵往上走,一壁同她道。

    “只观星,便能知这么多事?”辛婵有些好奇。

    程非蕴简单地解释:“天照阁占星之术天下无双,秦阁主算的准没错。”

    “那,他还算出什么了吗?”

    辛婵又问。

    程非蕴闻言,脚下的速度倒也慢了些,她回头看向辛婵,“这我也不太清楚,我们还是先去主殿罢。”

    等程非蕴和辛婵到了主殿中时,

    便见除了掌门程砚亭,和正清山的几位长老,以及首徒封月臣之外,那天照阁的阁主秦昭烈竟也在殿中。

    “辛姑娘来了。”程砚亭抬眼便望见了同程非蕴一起走进来的辛婵。

    那秦昭烈一听“辛姑娘”这三个字,便回头看向那两名走进殿中的姑娘。

    一见辛婵,他便轻轻颔首,脸上竟也带了些笑容,“辛姑娘。”

    对于辛婵,天照阁似乎从来都给予了最高的礼遇,这位一向高傲,脾气怪的秦阁主,待她却是一向和善的。

    “程掌门,秦阁主。”辛婵也道一声,随后又向那几位长老一一见礼。

    “辛姑娘,相信你也听非蕴了,如今有新的魔尊降世,而那延州境内的长生渊乃是魔域通往人间的一个入口,这数千年来锁在长生渊内的曾经那位已故魔尊的大批魔兵已经苏醒,这长生渊的结界震动,我与其他几位宗主这连日来已在延州加固那结界数次……”

    “但如今北方雁山又有山石塌陷,落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洞,当地已有不少居民被莫名的力量牵引过去,落入洞中不见身影,我怀疑那里或有妖魔作祟,不知辛姑娘,可愿与月臣非蕴同去雁山一探究竟?”

    程砚亭如今也是抽不开身,他午后便要再去延州,根本无暇再顾忌旁的事情。

    “好。”辛婵倒没有犹豫,直接应了。

    程砚亭见她答应了,便也松了一口气,却又忽然想起来谢灵殊,便问:“不知谢公子可回来了?”

    辛婵神情微顿,只道:“没有。”

    程砚亭点点头,随后便道:“那便多谢辛姑娘了。”

    随后他便又去嘱咐封月臣:“若有异动,立刻报我,切不可鲁莽行事。”

    “再有,”

    程砚亭又看了一眼站在辛婵身旁的程非蕴,又对封月臣道:“看好你这师妹。”

    “是,师父。”封月臣当即俯首应声。

    当辛婵转身走出主殿,却听身后忽然传来秦昭烈的声音,“辛姑娘留步。”

    辛婵回头,便正好看见秦昭烈迈出门槛。

    “不知辛姑娘,可否与我喝杯茶?”秦昭烈站在那儿,笑着问道。

    即便是冬日,即便此刻的天幕中有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来,那一片绵延的华棠花林却仍然绿意葳蕤,繁花娇艳。

    秦昭烈坐在廊椅上,看着眼前这案几上炭火绯红的风炉,上头的茶壶里不断有热气流散出来,浅淡的茶香混合着华棠花的香味迎面而来。

    他捧着一杯热茶,轻叹道:“这正清山倒真是人间福地,连华棠花都有如此繁盛的一大片。”

    片刻后,他又笑,“看来程掌门待姑娘是真的不错,连这烛明殿都让你住了。”

    “亏我担心,你在这里住得不好。”

    他这样的一番话,倒让辛婵有些不知道该什么才好了,他如此热络,可分明这才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来往。

    秦昭烈却像是知道她在想些还什么似的,便又道:“我天照阁曾经便是因娑罗星而创立,我的先祖穷极一生都在追逐娑罗星,而我们阁中的占星之术也都是娑罗星赋予的,可惜先祖虽曾有幸得见娑罗星,却终究不是娑罗星选中的主人。”

    “即便如此,对于我天照阁而言,娑罗星仍是绝不一样的存在。”

    秦昭烈话至此处,便又望向辛婵,“所以,姑娘既是娑罗星的主人,便也该是我天照阁最尊贵的客人。”

    “我今日与姑娘相谈,便是想告诉姑娘,今后若有什么难事,尽管来找我秦昭烈,我一定相帮。”他着,竟还用杯盏碰了一下辛婵的茶盏。

    “多谢秦阁主。”辛婵垂眼,端起面前的茶盏喝了一口。

    “他们正清山的素食,姑娘可吃得惯?”秦昭烈忽然又问。

    “……还好。”辛婵现在都有点习惯了,反正谢灵殊在时,便总会给她带些好吃的回来,他不在时,她偶尔也会自己下山去。

    林丰也尝试过让正清弟子带些肉给辛婵,却是从未成功过。

    山中弟子戒荤腥是铁律,他们更不可能替人送上山。

    “我天照阁可没那么多规矩,反正我们也不靠修为立足于世,阵法和炼药才是我们的立足之本,姑娘若是在正清山待够了,便来看看我天照阁的风光。”秦昭烈笑着。

    “阁主盛情相邀,若有机会,我一定去。”辛婵举杯,认真道。

    在同秦昭烈话时,辛婵明显感觉到这位阁主跟他在外所表露出的模样仍是有些不一样的,如今她竟觉得他原是一个性情中人。

    也许正因为天照阁不在九宗之列,故而他身上也没有那么多仙宗固有的条条框框,人也分明是洒脱豁达的。

    “辛姑娘不如猜一猜,我如今的年纪?”秦昭烈吃了一块辛婵从内殿里拿出来的松云糕,这普通凡人爱吃的东西,倒也有些意趣。

    辛婵愣了一下,果然认真量起他。

    他看起来仍然年轻,生得也清俊,于是她便试探着开口:“约莫二三十岁?”

    秦昭烈大约是最喜欢听人猜他的年纪的,这会儿他笑起来,却是摇头。

    辛婵看着他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才道:“我与程掌门同岁。”

    辛婵听程非蕴过,她的父亲程砚亭修行有道,如今约莫已有一百多岁,而现在秦昭烈却自己与程砚亭同岁?

    辛婵瞪圆眼睛。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天照阁擅长炼药,这延续青春的药,我这里也有许多,旁人是一粒难求,但若是hi辛姑娘想要,我自当奉上,辛姑娘想要多少都可以。”

    秦昭烈放下手里的茶盏。

    “……多,多谢。”辛婵干巴巴地了一句。

    她到底是怎样都没料到,这位秦阁主,竟已有一百多岁的年纪。

    待秦昭烈走后,辛婵便收拾了那些茶具,再回到殿内时,她的目光停在那张软榻上片刻,又去看左侧那扇雕花木门。

    那是谢灵殊原本住着的房间。

    但他已有七日不曾回来。

    辛婵把手里的东西全都放好,便走到右边推开自己的房门,开始收拾包袱。

    她却不知,此时的少陵早已急得怄火。

    他施了术,便有在半空浮动的两行字化作一抹流光窜入天际。

    彼时,远在千里之外的辽阔海域的谢灵殊方才从深海里一跃而出,四周便激荡出千层的浪花。

    一抹金光落在他的眼前,逐渐凝成了一行字的模样。

    他随意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痕,在看见那行字时,便轻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