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朝露蟪蛄 [V]
辛婵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过,谢灵殊曾经过的,这世上只有她能够帮他的,竟是这个。
这些年,她虽然一直在刻意地不让自己去好奇他的一切,但她也不是没有暗暗地猜测过,该是怎样的理由,才能让谢灵殊甘愿为她不顾生死,甚至是为她的心愿而奔忙。
可是她始终想不明白。
他既然不要她的命,又不要娑罗星,那么她身上,又还有什么是可以利用的?
此刻,辛婵的脑海里不知为何浮现出那日她信誓旦旦地对程非蕴,她可以守得住自己的心。
可他的鼻息近在咫尺,那样一双漂亮的眼眸里还盛着她的影子。
他没有笑,好像终于撕破了平日里那般漫不经心的伪装,他扣着她的肩,将她压在桌案上。
唇瓣泛着刺疼,辛婵傻傻地望他,满脸呆滞,似乎是已经不会思考,也忘了该如何反应。
她真的,
守得住自己的心吗?
胸腔里的那颗心疾跳的声音仿佛都令她耳畔鼓膜震颤,每一声,都好似是在嘲讽她的当日所言。
明明,她该讨厌他的。
讨厌他的轻佻,讨厌他时常的言语调笑,还有那双笑眼里藏着的戏谑。
讨厌他在烈云城那夜,握着她的手强逼着她用剑锋刺穿了那个孩童的幻象,吓得她嚎啕大哭,再也不敢要做一个坏人的话。
他是她作恶路上的绊脚石,却又陪她路过烈云城外的所有风景,看过烟火尘嚣,也站在世间最高的仙门里,俯瞰众生。
好像她什么都有了,曾经期望过的,或是不敢奢望的,她都拥有过了。
还有了那么多的朋友。
她终于觉得自己活得像是一个有温度的人。
辛婵这辈子,从没觉得这么快乐过。
而这些,都是他给的。
眼眶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些湿润,辛婵不敢再迎上他的目光,她本能地撑着桌角,眼睫一直颤啊颤,连呼吸也不敢。
他却总是很了解她的情绪,扣着她下巴的手指再稍稍用力,逼迫她重新看他。
“是你先问我的。”
他强调着,又在看她的脸,苍白的唇瓣微弯,“蝉,这个时候缩进壳子里可不行。”
也许是他等了好多年,
那许多原本被他收藏在心底,沉沉地压着的心绪,终于在今夜忍不住泛滥喧嚣,他有好多的话,想给她听。
可是看着她那双无措又可怜的眼,他喉结稍动,最终却轻轻叹了一声,松了她,低身枕在她的双膝,轻合眼眸,“蝉,我困了。”
他闭着眼,不消片刻,呼吸声便趋于平缓,仿佛真的沉沉睡去一般。
辛婵却还在盯着他看。
看着他的脸,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重复着问自己,他是不是在骗她?又或是他又喝了酒,随口的胡话?
言语可以不由心,那么……
她摸着自己的嘴唇,怔怔地望着那扇绘了烟柳画桥,涓涓细水的绢纱屏风好久。
“今夜喝醉的是蝉,不是我。”
闭着双眼的男人冷不丁开口,语气又是那般轻缓悠然,他又弯唇,忍不住睁开那双清亮的眸,温柔地望她,“但蝉即便是喝醉了,也还不忘要替我煮那黎黄草。”
他就枕在她的双膝,看着她因为他直白的言语而惊惶无措的模样,伸出手指去触了触她的脸颊,他的声音变得越发柔情满溢,“蝉爱我,是吗?”
他的声音里应该藏了蜜,那样甜的味道让他的眼睛都弯成了月亮。
“我没有……”辛婵下意识地反驳,舌头却有些结。
谢灵殊挑眉,却仍然在笑,“那蝉出十个讨厌我的理由。”
辛婵果然垂着脑袋掰手指,“轻佻浪荡,爱花钱,酒鬼,话多,爱捉弄人……”
她还没数落完,就被他捂住了嘴巴。
他稍稍蹙眉,叹了一口气,“蝉再下去,可要伤我的心了。”
辛婵闭紧嘴巴。
他松了手,盯着她,“话。”
“你不是不让我吗?”辛婵觉得他这个人好奇怪。
谢灵殊又笑起来,“原来蝉这么听话啊……”
他忽而直起身,
却像是没什么骨头似的,就身体前倾靠在她的身上,下巴抵在她的肩,话时气息都在她的耳畔萦绕,“那我让你为我做什么你都愿意吗?”
他的嗓音刻意压得有些低,是只给她听的悄悄话。
在这深夜,显得更是如此暧昧缠绵。
辛婵再不能在这里待下去,她迅速挣脱开谢灵殊,想要站起来的时候,却因双腿麻木而摔在了地上。
她的下巴磕在了地板上,疼得她皱起脸。
但她也顾不上去抓谢灵殊伸过来的那只手,硬生生地咬牙站起来,腿脚虽还不甚灵便,她还是强撑着跑掉了。
谢灵殊望着她仓皇的背影,忍不住低笑。
半晌后他又在看自己的手。
窗棂外有月光洒进来,落在他手上,是虚虚的一捧银辉。
如此冷淡的光,照得他侧脸肌肤更为苍白,也照得那双眼睛,泛红的痕迹淡了许多。
这一夜,辛婵梦到了程非蕴,也梦到了才带她到沙逢春的夜市里穿梭过的康兰絮。
“你怎么这么笨,连你自己喜不喜欢他,你都不知道吗?”康兰絮又在梦里了这样的话。
令辛婵从睡梦中陡然清醒。
值此长夜,
她拥着被子坐在床榻上,下巴抵在膝盖上,把头发都揉乱了。
当她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再度浮现出方才在谢灵殊房里的种种,想起他的眼睛,想起那个吻,还有那句话。
不好了,
她失神地想。
这后半夜再没睡着过,第一缕光撕破天幕时,辛婵坐在铜镜前,看到自己那一头缠成鸡窝似的头发,便犯了难。
昨天夜里康兰絮将她的头发烫成了卷卷的模样,又在上头绑了金线,可后半夜她实在忘了这事,也没注意,就将头发折磨成了这副模样。
谢灵殊敲响她房门时,她还在梳头发。
当他推开门时,她手里的那把木梳正巧“嘣”的一声断成了两截,上头还残留了不少被她蛮横地拽下来的断发。
辛婵咬着牙一副“狰狞”的模样,梳子断裂的时候,她人还是懵的。
然后她就听到了他的轻笑声,辛婵一时羞窘,却见他只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辛婵抿着嘴唇,干脆用手指继续和难缠的头发作斗争。
谢灵殊再回来时,辛婵正要狠心拽掉自己结的乱发,他适时上前握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蝉若再这么下去,你这头发便也不剩多少了。”
他握住她手腕的瞬间,她便已浑身僵硬,下意识地卸了力道。
似乎因为昨夜的事,她变得更别扭了。
他用着特地让人买来的顺发的花油和木梳替她一点一点地梳开结的头发时,她却是垂着脑袋,一句话都不肯同他。
“蝉,你果然帮不了我。”
他没有在看她,仿佛从头到尾都只是在专注地替她梳发,连这忽然的一句话,都得平淡。
辛婵一开始还在神游天外,他一开口,却令她骤然回神。
他的动作忽然停住,像是在笑,“这似乎是比要你的命,还要更难的事,是吗?”
辛婵看见镜子里的他,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我只是觉得,这听起来,很像是一句玩笑话。”
“你当初你帮我是有你自己的目的,难道这就是你的目的?”辛婵很难相信,他为她做这么多,最后要向她索取的,竟然是这个?
“是你不会做生意,还是我看起来好骗?”辛婵。
谢灵殊也在看镜子里的她,“蝉为什么不信?”
半夜未眠让她显得有些疲累,此刻胸中也莫名多了几分气恼,她回过身,正对着他,“这不通的,谢灵殊。”
“在你来烈云城之前,我们之前并不相识。”
所以她要怎么相信他昨夜的话?
谢灵殊放下木梳,淡声道,“我记得我救你时,我过不要你的性命,也不要娑罗星,那你,你身上还有什么是值得我图谋的?”
他轻笑一声,那双眼睛里笑意褪尽,便显得有些莫名冷淡,“我想要什么东西,想做什么事,我自有我的办法,假他人之手是多没意思的事,我何必多此一举?”
“你相信我有一个一定要利用你的理由,为什么就不肯信我对你,实则从来不曾有过利用之心?”
他的话,一定要这样直截了当地剖开给她听。
手指轻抚她的鬓发,“蝉,我自以为我当初留给你的这个理由,已经够拙劣了,可你却偏偏要去相信……”
他摇头叹息。
她只以为他从来神秘,什么都不同她多讲,实则他早早地就在她心里埋了一只又一只的钩子,譬如当初给她听的,所谓一定要救她这个陌生人的拙劣理由。
他只盼那些浅显的,看起来分毫不可信的话,能勾得她心痒难耐,逼得她自己愿意一步又一步的,离他更近些才好。
可是这个倔强的姑娘,却装了好久好久的糊涂。
“可是,为什么?”
仿佛是心里最后一道防线被他轻而易举地挑破,她望他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谢灵殊笑起来,在满室光,他沾染了花油味道的手轻轻捧起她的脸,“蝉得对,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无缘无故,所以啊,”
“我和你的缘故,太深了。”
她问他,“是什么时候?”
他想也不想地答,“在你不知道的时候。”
“已经很久很久了。”他的话得模糊,却不知道为什么,却是那么的动人心旌。
辛婵的那双眸子里光影闪动,她唇口微张,明明还想再问些什么,却偏偏又开不了口。
她以为他所的,是她还曾在烈云城里,又或是还没进入城主府的时候,他就已经……在看着她了吗?
她不知道的是,那是比她以为的,还要冗长的年岁。
长到,可以用一个人的好几辈子来衡量。
“蝉,”
他有好多的心事想给她听,可是他却不能,因为那些被她遗忘了的前尘过往里,他不过只是渺渺一粟,而她的人生,终归是苦痛良多。
那些都是他拼命地想要为她隐藏住的往事,他已经为她努力了好多年。
“这辈子我想给你的有很多,”
他亲吻了她的额头,只是极轻地触碰,像是羽毛轻轻拂过,“希望我还来得及。”
遗憾的是,她注定做不了普通的姑娘。
但也没关系,
朝露蟪蛄,难得糊涂。
她的过去由他来背负,而他希望,他还能陪她很久很久。
作者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