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谁与比肩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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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善微原是死在叶司苍手里。

    就连烈云城先城主予南华,竟也是死在他与葛秋嵩的合谋之下。

    在叶司苍仓皇求饶,将一切和盘托出的时候,程非蕴就立在不远处,她手里还握着那柄才沾了辛婵鲜血的长剑,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师姐,我早同你过了,辛婵她不是那样的人……”

    任君尧似若喃喃,立在程非蕴身侧,望着那一身红衣,眉目如旧的年轻姑娘,她的那柄剑携霜带雪,几乎将叶司苍残留在剑刃上尚有温度的血液冻得凝固。

    她还是变了,已经有些陌生了。

    程非蕴看业灵宗和梵天谷的那些弟子个个提着剑朝辛婵涌上去,却又顷刻间如落叶一般被得四散,她再低眼去叶司苍的尸体,“仅凭叶司苍三言两语,何以断定?”

    “师姐,”

    任君尧看着她,“那你是亲眼看见辛婵杀了善微观主?你不也是仅凭着叶司苍的三言两语,就信了这件事吗?可现在的她,也没有必要谎了罢?”

    “任君尧,你以为她是谁?”程非蕴咬字极重,她那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电闪雷鸣之下,偶尔照得分明的那道殷红身影,“她早就不是往日的辛婵了,她是魔尊,是数千年前早残害过苍生的女魔尊。”

    这话,也不知她是给任君尧听的,还是给自己听。

    善微到底是不是死在她手里,这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辛婵是魔尊,

    所以程非蕴和她注定无法再并肩,再为友。

    “你杀了他又有什么用?姐姐,他们不会再信你了。”莲若一手流光散出,如极柔韧的丝线一般刹那扯得那些宗门弟子骨肉拆开,皮囊破损,她扶住血雾里的辛婵,更不忘在这样的时刻刺上她一句。

    可事到如今,辛婵又岂会在乎这些人的信与不信?她挥开莲若的手,抬眸便见对面山巅之上,剩余三宗掌门齐聚,他们袖底藏锋,散出来的气流编织如密网一般袭向那些在山巅流窜的妖魔。

    业灵宗的老宗主已经病入膏肓,近来卧床不起人事不知,而予明娇已死,其弟年幼,烈云城的人和业灵宗的人如今都听命于业灵宗少君赵景颜。

    赵景颜疯了,从见到予明娇只剩皮囊的死状时便已经疯了,此时只见辛婵的一道背影,他便恨得咬牙切齿。

    如今九宗只剩三总的掌门人,这一战流火乱飞,四散江河,而饮恨数千年在今夕归来的这些妖魔又岂是那么好对付的,宗门人死伤无数,人间山海震荡,水火之灾接踵而至。

    辛婵掷出千叠雪,剑气铮鸣,霜雪弥漫,剑刃相接的声音急促如雨点一般,刹那击碎袭向她的剑阵,与此同时,莲若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带她往后,直入云端,躲开了自另一端山崖上袭来的罡风。

    她脚腕间清脆的银铃声落在宗门人的耳畔便是刺破耳膜的魔音,多少尚且年少,修为不济的宗门子弟皆抵抗不了这穿耳的声音,疼得目眦欲裂,近乎癫狂,连手中的剑都再拿不稳,才摆出的阵型刹那即破。

    “师姐!”

    风声凛冽,擦过辛婵的脸颊,她忽然听到这样一声大唤,回过头,一道沾染冷光的剑锋直指她的眼睛。

    这一瞬,莲若手中红丝乍现,指节用力,牵动着辛婵伸手以剑横于身前,毫不遮掩的强大威压四散,震得程非蕴握剑的手一抖,四肢筋脉尽断,如断线风筝般下坠。

    莲若面上再无一丝笑意,她手指稍稍用力按住红丝,操控着辛婵从云端落去山巅,她纤细的手指微抬,辛婵握着千叠雪的手便随之抬起,剑锋正对着程非蕴。

    “辛婵不要!”

    任君尧才杀了几个妖,身上脸上都沾了不少血迹,他回头看见这样一幕,不由瞪大双眼,一边嘶喊着,一边飞身前来。

    可此刻莲若再度控制住了辛婵的意识,她额间银蓝双色的印记光色暗淡,黑红的细线在其间闪烁,她犹如提线木偶一般,连任君尧的声音都听不清。

    对面山崖之上的程砚亭神色大变,可诛妖伏魔的阵法才刚刚开启,值此关键时刻,他无法抽身。

    任君尧被莲若掌中散出去的流光震开,而程非蕴满口是血,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站在她眼前一袭红衣,神情空洞的辛婵。

    霜雪从悬在程非蕴胸口的剑锋落下,在她身上瞬间凝出薄薄的冰层,寒气浸透骨肉,竟让她一时麻木得再感觉不到先前筋脉断裂的剧痛。

    “姐姐,她这种人也配做你的朋友?”或见剑锋迟迟未能刺入程非蕴的身体,莲若眉眼之间阴戾更甚,她嗤笑着,那声音轻柔,却足以令此间所有的人都听得真切,“你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事,可她在任何时候都没有选择信任你,自诩名门之流,却这般愚不可及……杀了她吧,杀了她,一切就都能够尘埃落定了。”

    蛊惑般的声音支配着辛婵握紧剑柄,而最能感应辛婵本心的千叠雪剑刃震颤,仿佛有心唤醒它意识混沌的主人。

    剑锋陡然下移半寸,程非蕴下意识地闭起眼睛,她似乎听到了任君尧和远处她的父亲程砚亭的呼唤声,但预想的刺穿血肉的疼痛始终未及,温热的,湿润的血液落在她的脸颊,令她倏尔睁眼。

    她看见辛婵握着剑柄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移至下方的薄刃之间,就那么紧紧地攥着,不肯再让剑锋往下。

    她手上的血,滴了程非蕴满脸。

    而程非蕴愣愣地望着她那张苍白的面容,近乎失神。

    “或许我就该变得比他们更坏。”

    辛婵的脑海里响起一道声音,她迟钝地反应许久,才想起来,那原来是自己的声音。

    “所以蝉,你想做一个坏人?”

    那道熟悉的嗓音袭来,近乎让她泪盈满眶,她忽的睁开双眼,在眼前那片水雾里,躺在地上的程非蕴慢慢幻化成为一个孩童模糊的影子。

    好像周遭混乱血腥的一切都消弭,她似乎回到了几年前,极夜笼罩下的烈云城,她恍惚间好像看到那个常爱身着红衣的年轻公子就站在她的身后,他的手掌包裹着她的手,靠近她的耳畔,“蝉,我在教你。”

    泪湿满脸,虚幻的倒影消散,周遭还是喧闹厮杀,云层压得很低,血流如河,辛婵怔怔地望向自己身后,却没看到他的影子。

    “多听听你自己的心,你究竟想成为怎样的人,该它了算。”

    但耳畔,却再度响起他的声音。

    孩童的幻影破碎,辛婵看到自己胸口不断涌动的暗红光色,再低眼,她又看见地上的程非蕴。

    手上青筋微鼓,辛婵几乎是用尽全力握住千叠雪的剑刃,血液被冰霜凝固成冰刺下坠,她反倒借由这疼痛勉强清醒几分,竭力操控千叠雪,移开剑锋,踉跄后退。

    众人只见辛婵如红云一般从山巅跌落,在那般凛冽的风雪间下坠。

    程非蕴眼眶里有泪滑落,她浑身都在颤抖,自己却毫无所觉。

    “尊上!”

    晏重阳看见这一幕,当即飞身下去。

    莲若本要再度收紧红丝,可天边风云骤变,好似天光乍破般,穿透层云雷电,一时霞光大盛,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是上仙!”

    人群里有宗门子弟激动地大喊。

    “上仙!魔尊辛婵带领妖魔为祸人间,恳请上仙救我苍生!”

    “恳请上仙救我苍生!”

    许多宗门子弟接连下跪,在泥泞血腥里不断地叩首,仿佛再虔诚不过的信徒。

    仙人的衣袖拂开厚重阴沉的云层,耀眼的金光散开了些,露出来那云端之上,身披万里霞光的一群神仙。

    他们宽衣博袖,眼含慈悲,俯瞰尘世。

    “魔灵。”

    浑厚的嗓音从云端传至每一人的耳畔,众人只见那为首的,便是一身缥缈紫衣,须发皆白的老者。

    他那一双眼睛精神矍铄,准确地盯住莲若,“想不到你在人间这数千年,竟还长出了一副人的躯壳。”

    “又是你啊,含元。”莲若瞧见那老者的面容,扯唇一笑,“你们九重天是真没人了?他谢扶玉到底只能使唤你这么一个老家伙。”

    “几千年前你与辛婵屠戮人间,未能将你与她一举诛杀是本君之过,当日之憾事,到底今日该本君亲自来圆满才是。”

    昆仑神君在云端低睨着那雷电阴云里的少女,他面容肃正,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含元,你还记得你的徒弟有容吗?”她却开开心心地抬头,笑得灿烂,“我把她的血肉都溶了,魂儿也都碾碎了,只有一副皮囊,漂亮得很……啊,我昨夜叫人送去昆仑山,怕是如今还在路上,也不知你还有没有机会看到。”

    纵是昆仑神君这般活了万载的神,他在听到莲若的这一番话时仍不由眉心一跳,仿佛是不由自主想象出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徒儿死时的惨状,下颌绷紧,花白的胡须随风而动,他面上却无更多的情绪。

    与神仙斗法便不似那些不堪一击的宗门人了,莲若操控着红丝,却迟迟未见长渊里有人上来,她皱起眉,却来不及多作他想,只能先行跃入半空,与那群神仙斗起来。

    修为不够的神仙遇上天生的魔灵莲若一时有些难以招架,多数被落云端,摔在泥泞血水里,裹得狼狈不堪。

    陆衡一边同妖魔斗,一边在张望着寻找辛婵的身影,他内心焦急万分,却忽见长渊之下,一道殷红的身影骤然穿破缭绕的浮烟,陆衡的视线随着她的身影而不断上移,强大的威压袭向云端,那些在云端的神仙个个身形不稳,跌落云霄。

    莲若忽然笑起来,她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于是她当即飞身至辛婵的身边,同她后背相靠,抵挡昆仑神君不断下压的神力。

    她梦想的,就是终有一日,她要和辛婵并肩,杀尽凡尘里的宗门人,杀尽九重天上的所有神仙。

    她从未觉得与自己所憧憬的未来如此接近。

    “辛姐姐!”

    额头上银蓝双色的印记隐隐含光,辛婵朦胧中,好像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她迟钝僵硬地低下沾了血迹的眼睫,好像在那些乱坠的流火光色里,看见了那个少年。

    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卷毛的姑娘,那个姑娘如他一般在底下仰望着她,红着眼眶,哭喊着朝她招手,“辛婵姐姐!你没有杀我娘,我知道你不会杀她的!辛婵姐姐,我是相信你的,姐姐……”

    泪水又湿了眼眶。

    眼前是血雨腥风,辛婵从没想过,在禹州时就和她一路的那个少年和卷毛姑娘,能陪着她,信任她这样久。

    而陆衡被方才辛婵周身不受控制拂开的气流震得气血上涌,吐了血,他捂着胸口,缓了好一会儿,抬头再度看向她时,满眼沉重。

    陆衡或是想起那道在冰冷殿宇里,被铁索束缚的清癯身影,想起他一日复一日地等待一个人的模样,他不由大唤一声:

    “辛婵!”

    他这一声,引得云端之上的昆仑神君不由看向他,可他已经顾不了那许多了,只是朝那道殷红纤瘦的身影喊:

    “他还在等你!”

    所以你千万不要辜负了他这数千年如一日的苦心。

    不要认命,

    不要服输,

    不要接受任何人,任何神,已经,或将要安排给你的宿命。

    作者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