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着想
驴驮子驮载着各式货物,自城郊入得城来,与踏踏蹄声相交应的,是蔡河舟楫的舵橹击水声,无数大宗货物由艘艘货船经蔡河载入京城,役夫们于甲板及马头间忙碌不已,经纪的吆喝之声于巷陌中响起,休息了一夜的京城随着又开始鲜活热闹起来。
油饼店的擀面儿翻拍声,铁铺里的铁声,寺庙的钟鼓声,种种云云百行各业,汇成了最为大齐最为热闹的京城样貌。
沈溯行于这熙攘喧闹间,始终低着头,只看着自己脚下的路。
无论是在城外不得不与驮队挤着排队等着入城时,还是已经入了城内来不得不与各忙碌的经纪擦着肩时,他都不曾抬起头,亦不会同他人争挤,而是尽可能地让至一旁,便是挤攘间被人踩了鞋面或是被狠狠撞着他都不介意。
安静得就好像不存在似的,周遭的热闹也似乎与他毫无干系似的,任是再如何喧闹,他都不会抬起头来看上一眼。
他更是有意一心避开这些热闹,专寻些僻静的弯街巷来走,行于阳光照不到的无人巷陌时,他才会微微抬起头来,辨别着前方的路。
往平阳侯府方向而去。
他不敢走过平阳侯府的大门,而是如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绕上一大圈远路,来到后门。
亦如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在敲响门上的衔环时他先躬下身来拍净自己衣衫上的尘土。
开门的是后门门房,见着门外的沈溯他一脸诧异,毕竟以往每一次他来侯府时即便不全是张管事亲自来开门,但张管事也会提前有告知,但今回,他既未收到张管事的告知,亦不见张管事亲来,自然惊讶。
然而他却未敢对沈溯有所阻拦,因为公子已亲自来吩咐过多回,若是长公子前来,不可阻拦。
是以这门房虽对沈溯满脸鄙夷与不敬,却不敢违逆沈洄之命,莫唤他一声“长公子”,便是连头都未低下,就这般直瞪瞪地看着沈溯,毫不掩饰他心中的轻蔑,只随意道:“进吧。”
沈溯以往来平阳侯府时皆有人在前为他带路,今回则无,门房非但不会多管闲事为他引路,反是巴不得他走错了路去到不该去的地方然后被狠狠责罚。
这世上人心自来如此,一个人愈是低贱,旁人非但不会对你生出怜悯之心,反是愈想将你踩到地上,踩在脚底。
入了平阳侯府后门,沈溯稍稍抬头,看向前方自己走过无数回的路,抬手轻按上自己心口处放着玉佩与绯桃的衣襟,这才抬起脚,缓慢却坚定地往前走。
上回那在后院水井边浆洗衣裳的婢子又瞧见了他,一旁一起浆洗衣裳的婢子亦瞧见了他,顿时对他指点议论起来,非但丁点不压低音量,反是有意让人听见似的不时传出轻笑声嗤鼻声来。
婢子只见沈溯将头垂得更低,她轻轻咬了咬下唇,尔后以如厕为由,悄悄跟上了沈溯。
“长……”婢子张张嘴,鼓足勇气,从旁声唤他,“长公子!”
沈溯愣住,诧异地循声望来。
毕竟在这座府邸里,除了沈洄与宋乘,从无人真正视他为长公子,更莫论会有人这般心怀好意地唤他一声“长公子”。
对方的语气里带着紧张的怯意,并无恶意,他听得出来。
也正因如此,他才更觉诧异。
只见婢子先是左顾右盼,显然是害怕被人发现似的,确定无人后才心地跑到他跟前来,紧张地边攥着自己的衣角边问他道:“长公子要去府中何处?没人给你带路,要是你走错了路,届时会被张管事责罚的。”
“我虽然才来府上一个月,但已经认全了府上的路,我可以给你指路的。”婢子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并不大晓事,上回见着沈溯由张管事领着,再听春儿她们笑话他,便认为他是不识这平阳侯府的路的。
张管事寻日里待他们这些下人极为严厉,谁人要是走错了路去了下人不该去的地方的,总是免不了挨一顿鞭子。
沈溯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看起来比鹿儿大不了多少的婢子,看她明明紧张得不行却还要悄悄来给他这个毫不相干的人指路,心中一时间道不出滋味,但更多是为她担心,正待话,只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厉喝:“你不在后边老实浆洗衣裳,跑来这儿做甚么!?”
原是那后门门房,不知缘何跟了过来,这会儿正一副主子的模样质问那偷偷溜过来的婢子,大步来到她身旁后更是扬起手来,竟是要朝她脸上掴来巴掌!
婢子当即害怕得闭起眼瑟缩起脖子,满脸惧色。
然而门房扬起的巴掌根本未能落下。
沈溯捏住了他的手腕。
门房万万没想到向来卑贱得不敢抬头的沈溯竟敢拦他,顿时怒了,张口就要骂:“你——”
可他才张嘴,话便戛然而止。
只因从来都是低着头任人谩骂的沈溯此时抬起了头来,眼神阴冷,仿若含刀,令人不寒而栗,生生将门房那骂人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门房不禁狠狠咽了口唾沫。
“我要去公子沈洄的曲院。”沈溯本不想给那婢子招不必要的责罚,可看这趾高气昂般的门房,他不得已对那害怕得瑟着身子的婢子道,“便劳你带路了。”
眼下,他是不想给阿洄添麻烦怕是都不行了。
婢子目瞪口呆地看着保护了她的沈溯,再看看面色涨红这会儿却没了声音的门房,心知自己是躲不过一顿狠罚了,这一时间竟也没方才那般害怕了,便僵硬地点点头,“好、好的,长公子你随我来。”
“有劳了。”沈溯这才松开门房的手,同婢子道,“多谢。”
婢子用力摇摇头,不敢受。
门房看着沈溯离开的背影,这会儿气得咬牙切齿面露狠劲。
他要让这他娘的“长公子”清楚他自己的身份!
他不过就是暗沟里那最脏最贱的烂泥!
门房这般恨恨地想着,往前院去了。
沈溯不曾在意自己身后的心思恶毒的门房,倒是那走在他前边的婢子扭头看了数回那门房,为他担心道:“蔡门房心眼很不好,长公子方才让他难堪,他怕是会想着法子报复长公子的。”
“无妨。”沈溯此时又重新低下了头,并不在意自己,只替前边的婢子担忧,“你不该帮我。”
却见那婢子摇摇头,明明心慌得紧,偏要故作坚强,“长公子不必为我担心,我顶多会挨一顿而已,我皮糙肉厚的,一顿也没事的,我就是觉得长公子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大家不该那样来对长公子。”
明明大家都是苦命的人,为何又偏要轻贱别人呢?
沈溯不再话。
这天底下,不是谁人都有权利选择对错。
有些人,生来这世上就已是错,任是再如何努力,都不会被原谅。
沈溯情不自禁又抬手贴上自己心口衣襟。
似乎唯有感受着姜芙与他一同存在,才会让他心生勇气。
也是因为遇到姜芙,才让他觉得自己生来这世上并非只有错。
沿着回廊弯弯又绕绕,沈溯由婢子引着来到了曲院门前。
正巧遇到端着药也正要入内的宋乘,见着他,宋乘顿时面露惊喜之色,“长公子!?”
长公子以往来见公子,最快的至少也会隔上半月,这回距他上次来曲院不过一个旬日而已。
沈溯自是知晓宋乘因而惊讶,却做不晓,只点点头,客气道:“我来看看阿洄。”
“我这就先去告诉公子。”因沈洄敬沈溯这个兄长的原因,因而宋乘待沈溯亦是恭敬有礼,丝毫不同于府上他人,“公子晓得长公子过来,定会心情大好!”
罢,他不忘朝沈溯躬了躬身,这才往院子里跑去。
沈溯担心他将药给跑洒了,连忙在后边提醒道:“当心莫将药给洒了。”
婢子觉得,长公子好似在这曲院前才有点儿生气,前边总是低着头,沉沉闷闷的模样。
“长公子,曲院已到,我退下了。”婢子道。
谁知却听沈溯道:“你随我一道进去吧。”
婢子一听,当即连连摇头摆手,“不能的,我们下人是不能随意进公子的曲院的!”
公子身子不好,需要静养,任何人都不得擅进曲院,若是扰着了公子休养,可不是挨一顿那么简单的事情的!
沈溯不善言辞,因而并无解释,只是又道:“你随我来即是。”
他声音温和,语气却不容人拒绝。
婢子只能惴惴不安地跟在他身后入了曲院,虽然紧张,却还是忍不住好奇,抬头量这座几乎没几个下人能够进来过的院子。
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一丁点都不华丽,除了花木还是花木,除了幽静还是幽静。
就连公子,也都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
面色青得可怕,人也瘦得可怕。
很……难看。
终究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婢子见到靠坐在床上的沈洄时,竟是害怕地往沈溯身后缩了缩。
宋乘因她这反应而拧起了眉,倒是沈洄非但毫不介意,反是温柔地微微一笑,问沈溯道:“兄长可是有事需得着我?”
否则又怎会带着这么个丫鬟到他跟前来。
沈溯面有愧色,如实道来:“她前边担心我寻不着路来曲院,为免我走错路而受罚,为我带了路,被门房瞧见了。”
“原是如此。”沈洄颔首,饶是沈溯只道了前半的话,他也已知晓他心中所想,他重新看向婢子,问她道,“你叫什么名字?本是在哪一处做活?”
沈洄不同沈溯,他是这府上真正的公子,是这婢子入府一个月来见到的身份最高的主子,令她一眼不敢再多瞧,低着头躬着腰紧张地毕恭毕敬道:“回、回公子,我叫铜,在后院做浆洗衣裳的活儿。”
“铜。”沈洄念了一念婢子的名字,便接着道,“从今日起,你便留在这曲院,至于做些甚么活儿,宋乘自会安排你。”
沈洄着,看向候在床边的宋乘,“宋乘,你这便去同张管事一声,从今往后铜的事,不用他那儿管了,你且先带铜去安排吧。”
宋乘只有须臾的惊讶,很快便回过了神,“是,公子。”
毕竟在这府邸里,这胆敢“帮助”于长公子的下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铜目瞪口呆,直至被宋乘带出了屋去,仍未能回神。
倒是宋乘想着她方才见到沈洄时那害怕的模样,心底不由来气,忍不住数落她道:“你这丫头,好生不知好赖,我家公子是好人,长公子这是在帮你免了受罚,回头你要是敢对公子不敬,那你就是个没良心的!”
铜当即将脑袋摇得同拨浪鼓似的:“我今后定会尽心尽力伺候好公子的!”
宋乘看她模样老实乖巧,这才不再同她计较。
屋里,沈洄轻叹一声叹息:“兄长总是为旁人想得周全,兄长何时才能替自己也想一想?”
作者有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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