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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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少时的姜蒲与沈起闲暇时最爱玩的,便是蹴鞠。

    愣头少年,总是踢得浑身是泥方觉尽兴。

    球场上,着青锦衣的右军此时正将一旋球踢进三丈高的球门内,招来周围观赛席上一阵热烈的喝彩。

    平阳侯出神地看着球场上对垒双方那健劲的腿脚,良久良久,直至赛事终了,他似才能回神,缓缓低头看向自己唯能搁在轮椅上无法动弹的双腿。

    他手边的茶几上,被姜蒲搁下的那一盏茶水已经凉透。

    姜蒲已离开多时,平阳侯并未着人将他劝回来。

    他面上神色先是淡漠,尔后变作扭曲,最后又缓缓只剩下痛苦。

    稚子无辜……

    他也曾无数遍于心中告诫自己,稚子无辜,可每每双腿上的疼痛蚀骨一般啃咬着他,他的理智终是在这经年累月的折磨中被啃噬殆尽。

    稚子无辜,来容易,真真观来,谈何容易。

    平阳侯痛苦地缓缓闭起眼。

    他终是做不到同阿蒲那般,视稚子为无辜。

    *

    沈溯已有多日未到过慈幼局。

    再有不到半月时日便至立夏,可他非但没能攒下钱来帮鹿儿他们置新衣,且还负上了昂贵的药钱。

    即便接下来的半月他日日不停歇地剪花卖花,也攒不够孩子们的新衣钱,更何况如今花田里的花儿还未能长至此前那般繁盛,纵是他背上的伤已全恢复,也没有花儿可供他日日剪卖。

    他今回,是要让孩子们失望了。

    与其到头来让孩子们空欢喜一场,不若早些同他们言明。

    沈溯情绪低落地来到慈幼局,将将进门,便听到里边孩子们兴奋地喊叫声,忽地有一男孩儿自照壁后跑着跳着冲出来,并未注意正正走来的沈溯,结结实实地就撞了上去。

    “哎呀!我的新衣裳!”男孩儿被撞得跌倒在地,第一时间却不是嚷疼,反是麻溜地自地上爬起来,心疼地拍去衣裳上的尘土。

    只见男孩儿左手扭曲般蜷缩着垂在袖口外,不是虎子还能是谁个孩子?

    虎子心疼地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新衣,这才想起来自己撞到的人,不由抬起头来,当即一脸欢喜:“沈大哥哥你来了!”

    经虎子这一声欢叫,聚在院子里的其他孩子们登时也都发现了沈溯,像一群鸟儿似的纷纷朝他围了过来,“沈大哥哥!”

    “沈大哥哥你怎么好几天没有来看我们了呀?”

    “沈大哥哥今天也穿了新衣裳哦!”

    “沈大哥哥,你看我们的新衣裳!好不好看?”

    “沈大哥哥,这是仙女姐姐给我们大家做的新衣裳哦!”

    “沈大哥哥你看,我们还有新鞋子哦!”

    “沈大哥哥,这是我第一次有鞋子穿呢!”

    沈溯低头看着围到自己跟前来的大孩子们,看着他们每一人都兴奋雀跃的脸,听着他们欢喜的你一言我一语,错愕着良久回不过神来。

    只见他们每一人身上都换上了新衣裳,甚至每一人脚上都蹬着一双新鞋子,女孩儿是绣鞋,男孩儿则是皁靴,衣裳无一不合身,鞋子也无一不合脚,看得出来都是照着孩子们的身形来裁缝的。

    平日里脏兮兮的孩子今日也全都干干净净,一双双手洗得干干净净,脸也擦得干干净净的,显然是生怕弄脏了自己的新衣裳,早早就洗净了手脸。

    “沈大哥哥,你今天穿的新衣裳也真好看!也是仙女姐姐给你做的吗?”虎子眨巴眨巴眼,天真又好奇地问。

    新衣裳新鞋子,仙女姐姐……

    沈溯当然知晓孩子们口中的“仙女姐姐”是谁人。

    只听他愣愣地问道:“她……来过?”

    “嗯嗯嗯!仙女姐姐这两天都有过来哦!”孩子们不约而同将脑袋点得有如捣蒜一般,“仙女姐姐还有给我们带来可好吃可好吃的甜糕了!”

    “好吃得虎哥哥都快把手指头都要吃掉了!”

    “沈大哥哥也去吃一块呀!鹿姐姐有给沈大哥哥留了的哦!”

    孩子们兴奋地边边于左右分别拉上沈溯的手,开心地将他往第二进院子的方向带。

    待沈溯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被孩子们拉着手带到了二进院子的堂屋里。

    他只觉这堂屋比以往都敞亮了不少,原是旧的门窗已被拆下,换上了新的门框与窗框,许是匠人们今日还未来,新的门扉窗牖还未能装上。

    他抬头看了看屋顶,只见前些日子由他用稻草铺住的屋顶窟窿也已由泥瓦补上,便是孩子们的席子被褥,也全都换上了新的。

    “沈大哥哥。”鹿儿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拿着一只食盒放到他手边的桌子上来,“这是仙女姐姐今让人送过来的甜糕,孩子们可高兴可高兴了,都沈大哥哥好久没来了,要给沈大哥哥留一些。”

    即便自己对这些从未见过的甜糕再如何垂涎欲滴,哪怕只是三岁儿,心中都念着沈溯,纷纷道要给他留一块,两块,三块……

    更有孩子将自己分到那一份甜糕又拿出来一半,道是要留给沈大哥哥。

    孩子们在沈溯跟前转悠够了,确定他将他们穿上新衣裳的模样都瞧清楚了,这会儿又开开心心地跟着虎子到院子里玩耍去了。

    食盒里的甜糕做得并不算精致,却看得出来乃是用心之作,因为每一块甜糕都蒸得比寻常甜糕的块头要大得许多,显然是特意为慈幼局里的孩子们而定的分量。

    里边还有不少甜糕看起来零碎且大不一,上边还印着不同大的手指印,不难看出这是孩子们拿到自己手上又分出来留给他们的沈大哥哥的。

    沈溯拿了其中最也最零碎的一块放进嘴里,将剩下的那些轻轻推至鹿儿面前,“我吃这一块便足够,余下的你且留着晚些时候再分与他们吃。”

    “沈大哥哥不再多吃一块吗?”鹿儿抿抿嘴。

    沈溯微微摇头,“我向来不喜吃这些,收起来吧。”

    “才不是呢。”鹿儿虽然听话地将食盒盖上,却声地嘟囔,“沈大哥哥是不舍得吃,才不是不喜欢吃。”

    沈溯:“……”

    今日的鹿儿也换上了一身新衣,嫩黄色的褶裙,茶白色的衫衣,外边是一件青碧色的短褙子,头上系一根桃粉色的发带,如池中荷,青稚又秀丽。

    看着这般穿着的鹿儿,沈溯这才忽然想起来,鹿儿今年已是十又一岁看,因为她不良于行的右脚,迟迟没有人家愿意收养她,再有一年,慈幼局便再不能容她。

    他身为男儿,当初被迫离开慈幼局时尚觉日子艰辛,何况鹿儿一个女儿家?

    “沈大哥哥是在想仙女姐姐吗?”鹿儿见沈溯出神,不由道,“仙女姐姐这两日都有来慈幼局,给我们带了白面炊饼,还带了人来给我们量身子做新衣裳,给我们每人都换了新的被褥,还让人来帮我们修补屋顶和门窗!”

    “仙女姐姐还帮我们梳头呢!”鹿儿想着这两日都到慈幼局来个她们梳头还念书的姜芙,秀气的脸上是同所有孩子一般的开心与兴奋,“大家都很喜欢仙女姐姐!”

    就像喜欢沈大哥哥一样喜欢仙女姐姐!

    “她……”沈溯看着欢喜的鹿儿,微微抓紧膝上的衫,“怎会来此?”

    “仙女姐姐沈大哥哥近来许是都无空过来,她就替沈大哥哥来看看我们。”鹿儿道,“只是仙女姐姐今日还没来,只是有人将新衣裳和甜糕送过来了而已。”

    “不过昨日仙女姐姐离开时有她今日会过来的,沈大哥哥今日过来,是来等仙女姐姐的吗?”鹿儿这话时,两眼亮晶晶地盯着沈溯,有些管不住话匣子,“沈大哥哥,仙女姐姐她很喜欢大哥哥你,你会娶仙女姐姐为妻吗?”

    “……胡言乱语!”沈溯被鹿儿问得哭笑不得,忍不住抬手在她额上轻轻敲了敲,“往后再休得这般口无遮拦的。”

    “哦。”鹿儿乖乖应声,却还是忍不住又声念叨,“明明沈大哥哥也喜欢仙女姐姐的嘛,大哥哥脸都红了。”

    沈溯:“……”

    他觉得他能让这丫头给气岔。

    “沈大哥哥沈大哥哥!”本是跑出去玩儿了的虎子此时又跑到沈溯跟前来,一边将他拉走一边道,“鹿儿姐姐可啰嗦了,你不要再理她,来和我们一块儿蹴鞠呀!”

    “虎子你谁啰嗦呢!”鹿儿佯装举起自己手边的拐杖要他。

    虎子冲他做了鬼脸,拉着沈溯跑了。

    “今日才穿上新衣裳,玩什么蹴鞠,可不能将新衣裳给弄脏了!”鹿儿在后边喊道。

    虎子虽然顽皮,却还是听话地应道:“晓得啦!”

    心事重重的沈溯和孩子们在院子里蹴鞠,不知分神了多少回,一不心脚上一个用力过猛,竟是将球踢出到了隔壁院子去。

    孩子们当即追着皮球一齐往隔壁院子跑去了。

    沈溯观一眼暂时并需不着自己的慈幼局与孩子们,在院子里稍稍杵了会儿,终还是选择离开。

    可要等着见一见酥酥?

    罢了,还不是不见为好。

    纵是见了,他也不知该同她些什么才好,也免得被人瞧见了对她不好。

    然而他才转身,竟瞧见姜芙就站在照壁边。

    他不知她何时来到的,他只见她痴痴怔怔地看着他,眼神似近又远,似在看他,又不似在看他,仿佛隔着生死,缱绻着悲伤,沉重到令人窒息般难受。

    从见姜芙的第一眼开始,他便总觉她似是从前便识他,可他搜遍自己的记忆,却从不曾出现过她。

    他可是真的……忘了什么?

    否则,她怎会总是出现在他的每一个不经意间。

    就像,此刻一般。

    她闯进他心间,一次又一次,牵扯他的悲与喜。

    *

    从果子行的茶肆里出来时,姜芙有想着去往西城外郊的园圃,去看一眼那令她魂牵梦萦之人。

    可她不能去,因她已答应过他,在阿兄认可他之前,不再去寻他。

    可她想他。

    慈幼局是他曾住过之地,是他如今还时常会来之处,唯有到这儿来,她才觉自己离他近一些。

    姜芙不曾想自己今日能在这慈幼局遇到沈溯。

    她走到照壁旁时,沈溯那正同孩子们蹴鞠的身影刹那入她眼帘,让她将脚步停在照壁旁,安静地看着在一群孩子当中尤为突兀的他。

    他显然不善蹴鞠,可从不会拒绝满心欢喜的孩子们。

    他从来都只为旁人着想,从不在乎自己。

    明明……他才是最令人心疼的那一人。

    她终于知晓了他为何身为平阳侯府长公子却活得如此艰辛,知晓他为何总是遍体鳞伤,更知晓了他为何总是低着头卑微到尘埃里的模样。

    这是平阳侯府里都少有人知的密辛。

    二十二年前,平阳侯沈起之所以废了一双腿也要荡平南疆匪寇,是为了一女子。

    世人皆知,平阳侯夫人出身南疆书香世家,与平阳侯乃青梅竹马,夫妻二人伉俪情深,却鲜有人知,平阳侯夫人于嫁给平阳侯前,曾被山匪掳去长达一年之久。

    据闻那山匪头子还曾与沈起有过一同出生入死的交情。

    当初沈起之所以离开边疆军是为其未婚妻子,之所以投身南疆军亦是为她一人,然而当沈起将她自匪寨中救出时,她已怀了八个月的身孕。

    知情之人虽无人敢议那她那腹中孩子,然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是谁人之种。

    不仅是沈起,便是其夫人都不能容这孩子生下来。

    然而那已是八月大的胎儿,且夫人向来体弱,若强行引产,往后她便再无为人母的机会。

    她最终只能选择将孩子生下来。

    可这本就不容于世的孽种即便生来这世上,又能有何好结果?

    初初之时,若非沈起多次阻拦,那襁褓儿已不知被生母溺死多少回。

    饶是如此,他还是有如物件一般,被锁在不见天日的角落里,隔三差五受鞭笞之苦,时常被得皮开肉绽。

    在人前温婉大方的平阳侯夫人,在他面前则如癫狂的疯妇一般,视他如这世上最肮脏之物,他的存在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她曾经遭受的那些屈辱,恨不能将他鞭至死。

    然而她又不能真让他死去,她还要用他的血来入药救她幼子之命。

    沈洄是早产之子,于母腹中尚不足七月便出生,加之平阳侯夫人怀他之时本就需药石稳胎,且情绪时常不稳定,以致沈洄生来便体弱多病,但凡来为他诊治的大夫皆断言他活不过十六岁。

    沈起一直命人寻找其救治之法,却终是无果,后来张管事进献偏方,道是以那与公子有着一母血缘之亲的孽子之血入药,经年累月供给着,方能养公子之命。

    于平阳侯夫人而言,莫用孽子之血入药,便是割他骨肉来救沈洄,她也毫不犹豫。

    唯沈起思忖了一日,方点头答应。

    自那时起,他们口中的孽子,才作为一件有价值的东西活了下来。

    那一年,他不过才三岁。

    他八岁那年被赶出侯府,若非沈洄在风雪里找到他,他早已冻死在街头。

    也是那时候起,他才有了名字。

    他八岁以前,只是平阳侯夫人与张管事口中的“孽种”,无名无姓。

    沈溯这个名字,是沈洄给他起的。

    偌大平阳侯府,只有六岁的沈洄视他为人。

    溯,即便逆行,也仍是往前。

    后来,他便在慈幼局住了下来,直至十二岁。

    并非平阳侯府未有将他抓回去之意,而是皆被沈洄拦住了而已。

    沈溯,背上的鞭伤皆为生母所留,手臂上的伤皆为救治幼弟而划。

    他是一个被生母怨恨着、不容于世的孽种。

    生在深渊,肮脏如鼠蚁。

    将玉瑶给的二十二封信上的消息整合,便是沈溯生来这世上的十八年人生。

    他还不及弱冠,却已历尽人世苦难。

    姜芙看着模样愣愣的沈溯,悲伤与心疼如同洪潮,充斥着她的胸腔,化作泪水,涌出眼眶,模糊了视线里他的模样。

    他已尝尽苦楚,可她曾经又都对他做了什么?

    沈溯站在她面前,被她莫名的悲伤搅得心乱如麻,不知所措。

    “阿溯。”姜芙死死抓着他的衣袖,眼睛红得有如兔子,泣不成声,“以后,我来疼你。”

    “我来疼你呜呜呜……”

    罢,她扑进沈溯怀里,不管不顾般以双臂紧紧拥着他。

    他们不疼他,她来疼他,他们不要他,她来要他。

    他不是孽种,他是她的阿溯,是这世上最好的郎君!

    “骨碌碌……”一只破破旧旧的皮球忽然滚到了他们脚边来。

    正心疼地抬起双手要扶上姜芙肩头的沈溯浑身一激灵,循着皮球滚来的方向转过头来。

    只见本是跑到隔壁院子的孩子们此时又全都跑了回来,全都一副盯着他们将嘴张大得能塞进一只鸡蛋的震惊模样。

    “哇——!仙女姐姐在抱沈大哥哥耶!”

    “沈大哥哥脸红得跟猴屁股一样!”

    “你见过猴屁股吗!?”

    “当然了!耍百戏的不都有耍猴吗!猴屁股就是沈大哥哥现在的脸这么红的!”

    这厢,孩子们已经天马行空般地道了起来,那厢,姜芙还无法从悲伤中缓过神来,不舍将沈溯松开。

    “……”夹在中间的沈溯紧张尴尬得好似一尊正在风化的石雕。

    酥酥这……究竟是怎么了?

    *

    平阳侯府,曲院。

    平阳侯夫人正坐在床沿上,吹了吹手中勺子里浓黑的药汁,将其往正缓缓睁眼的沈洄嘴里喂去。

    作者有话:

    终于把真相写出来了!这两天被娃24时虐着,抽不出一点点时间,今晚把他放给姨妈带了才有时间码字!捂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