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决定
沈溯的拳法与姜蒲不一样。
姜蒲的拳,虽是自创,却有着一套完整的章法,每一个招式都是反复磋磨之后得到的精髓,同所有有章法可沿的枪法刀法诸类一般,讲究的是在与人过招之时的以不变应万变。
沈溯的拳,则毫无章法可沿,从无人教导指引的他,心中想的唯有如何接招并出招,而愈是如此,对方便愈是猜不到他下一招式如何,因而更添出手的难度。
虽是如此,然这一番切磋下来仍是姜蒲更胜一筹。
姜蒲虽然依旧绷着黑沉沉的一张脸,然而他眸中的光却亮比柳梢头的月光。
要知他不仅久经沙场,经过了一场又一场历练,更兼他比沈溯年长一轮还有余,这番切磋胜过沈溯本就是毫无疑问之事。
可也要知沈溯而今才是十九,且从无人教导过他,能与姜蒲切磋而非姜蒲一出拳他便被趴下了已是令人难以置信,更莫他这会儿还能好好站着。
姜蒲嘴上对沈溯虽无一句好话,然他心中不得不承认,若他回到血气方刚的弱冠之年,绝非沈溯的对手。
于筱筱在给姜蒲那红肿的脸颊上药时,发现他竟是兀自笑了起来,令她也忍俊不禁。
这厢,姜芙看着沈溯浓浓一片青紫的颧骨与通红的鼻梁,则是蹙着眉心疼地嘟哝:“阿兄可真是的,下手还是这般狠,要是把阿溯的脸给坏了怎么办?”
她一边一边心地给沈溯的脸颊上药,秀眉愈拧愈紧,“很疼的是不是?”
沈溯绷着腰杆坐得笔直,仍旧身处襄南侯府的他自是还无法放松,又因姜芙这会儿帮他脸上的伤上药而与他离得极近,她身上绯桃般的清香清晰入他鼻间,令他紧张更甚,直将脑袋摇得用力,“不、不疼。”
“不要乱动。”姜芙当即轻捧住他的双颊,不让他再摇头以免晃疼他脸上的伤,同时朝他才上了药的青紫颧骨轻轻吹吹气,以此为他减轻些疼痛。
药膏本是清凉镇痛,然而姜芙这一举动却让沈溯整张脸热烫得仿佛要灼烧起来。
姜芙近在咫尺满是心疼与关切的眼眸与嫣红的嘴令沈溯失神。
姜芙此时也正好抬起眼睑。
咫尺之距,四目相对。
沈溯呼吸骤屏,此刻他仿若听到了自己胸腔里的怦怦心跳声。
这般的靠近,让姜芙白皙的面靥上也晕上了一层薄绯色。
“干什么!?”姜蒲的厉喝声不合时宜传来,姜芙回过神时,姜蒲已将她扯开至旁处,他则是站在她方才的位置,瞪着一双几欲喷火的眼眸,死死盯着眼前的沈溯。
沈溯则是在姜蒲方才厉喝的那一刹那迅速自椅子里蹦起身来,绷着肩背站得笔直,像犯了错被罚站等着处置的兵,一动不敢动。
“就这么丁点皮外伤,疼了?”姜蒲冷眼瞪他。
沈溯当即将头摇得好似拨浪鼓。
“阿兄!”旁处的姜芙跺脚又噘嘴,“阿溯的脸都被他伤了,还不许人疼吗!”
“你闭嘴!”姜蒲扭过头来瞪她,同时抬手指指自己瞧着比沈溯严重多了的脸颊,“他揍我的不比我揍他的要严重?我都没嚷嚷疼,他敢嚷嚷?”
姜芙这才发现自家阿兄的左脸颊红彤彤又肿得老高,因着才擦了药的缘故,上边还一片油亮,瞧着就像……一只红烧猪头。
姜芙一时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又连忙掩住嘴,憋住笑。
姜蒲却不恼,只是又瞪了她一眼,重新看向沈溯,偏又良久不话。
就在沈溯觉得他兴许是在恼恨自己伤他的脸颊以致他在妻子与妹妹面前失了颜面时,这才终是听得姜蒲冷哼着声道:“明日.你且再来,选一件你趁手的武器,你我再比划一次。”
沈溯目瞪口呆。
姜蒲则是拽着姜芙走了,不给她再同沈溯话乃至相处的机会。
姜芙虽是不情愿,但想到她阿兄竟是唤沈溯明日再来,她便又高兴得直搂上姜蒲的胳膊。
于筱筱含着笑让姜顺将一碗枣汤送到沈溯手边,感谢他道:“今夜,多谢沈郎君了。”
沈溯连忙摆手,于筱筱却未听他解释,只又道:“自官人回京来后,我便再未见过他像今夜这般开怀又自在了,他嘴上虽是不,但他心中对沈郎君的看法已有了变化,否则也不会让沈郎君明日再来。”
于筱筱完,温和又客气地朝他颔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开,随姜蒲与姜芙身后而去。
还是姜顺推推他胳膊肘,沈溯这才回过神来。
姜顺一边将枣汤递给他一边笑呵呵道:“沈兄台,我们阿郎脾性是差了些,但是人却是好的,我没骗你吧?”
“来,把这碗枣汤喝了,我送你回去。”
沈溯抬手摸向自己心口,摸到衣襟里姜芙给他的那块芙蓉花玉佩,指腹摩挲着上边清晰的轮廓,那温润真实的触感才让他确信自己今日所遇之事乃是真。
姜顺觉得,沈兄弟这会儿笑得比自己还憨。
篆儿总他憨,他觉着沈兄弟才是最憨的!
*
自周氏建立梁国,在天下政权割据中早已崩坏的前朝里坊制度已荡然无存,每日天还未亮,早市便在行者或头陀的报晓声中开始,晚间时候,白市还未完全收歇,夜市便已在诸户灯火中开始。
勾栏瓦舍里灯火通明,诸门生意通宵达旦。
宵禁制度早已不复存在。
行人车马仍能于夜色中出入城门,不过是受比白日里繁琐的盘查罢了。弋
姜顺将沈溯送至园圃外的桃林便折身回去了,离开前不忘递给沈溯一盏风灯。
沈溯将将走至院前的海棠林,便见院中有火光亮着,且见一辆马车停在院的花墙外。
他还未能上前细瞧是谁人家的马车,豆子便先自篱笆门里冲了出来,一边朝他身上扑来一边吠叫,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回来了。”沈溯摸摸它的脑袋安抚它,手中的风灯愈发提近眼前的马车,瞧清了马车车轴顶端上的徽记。
高门府第的马车都会在车轴上雕刻各自府第的徽记,有权有势的人家则又会在车帘上绣上徽记。
眼前马车车轴顶上的徽记让沈溯持灯的手先是一僵,紧着害怕似的将灯杆愈抓愈紧。
这是平阳侯府的徽记。
她又让人来寻他了。
沈溯忽觉自己背上已经痊愈且正在脱痂的伤口又开始隐隐生疼。
豆子之后,只见有人自院子里匆匆跑出来。
沈溯下意识的心慌。
此时的他并非身处平阳侯府那个逼仄阴暗的院,可他却觉自己已经看见了平阳侯夫人那恨不得将他抽筋扒皮的扭曲的脸。
自他懂事以来,他每一次见到她,她都是同一般模样,本是美好的脸上尽是癫狂般的扭曲,唯有用手上的鞭子抽开他身上的皮肉,看他鲜血淋漓,她才会畅快地笑起来。
幼时的他曾以为这天下间的母亲都这这般模样,后来他看到母亲她喂阿洄喝药,面上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与慈爱,他才知道,母亲是天下间所有母亲都一般的温柔模样,只有在面对他时,才会露出另一张可怕的脸孔。
是他不好,才会让母亲变得癫狂可怕。
若他没有生来这世上,母亲就只是阿洄的母亲,就不会有面对他时的那般可怕模样。
是他不好,他身体里流着这世上最肮脏的血,他不该生来这世上的……
“长公子!”来人只有一人,大步冲到了沈溯面前来。
手中的风灯在夜风里晃了一晃,沈溯的目光也在看清对方的面容时变得清明起来。
“宋乘?”沈溯心中忽有一股不安之感,“你缘何来此?可是阿洄有恙!?”
自到大,宋乘从不离沈洄身侧,纵是夜里沈洄入睡时,宋乘也会卷着铺盖歇在他床边,如眼下这般宋乘独自出现在沈溯眼前,如何能不令他多想?
“长公子……”来此等了已足足一个时辰有余的宋乘看着终是回来了的沈溯,忽地眼圈一红,双腿一屈,竟是朝他跪了下来!
“求长公子救救公子!”宋乘一抬头,眸中已有泪水。
沈溯心中的不安感骤然浓烈得铺天盖地。
他甚么也顾不得多问,只急急拉起跪在地上的宋乘,低沉的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颤抖,“快起来!带我去见阿洄。”
宋乘用力点点头,眼泪顺着眼角流了出来,他赶忙用手背搓去,掀开车帘让沈溯上了马车,心中充满了对沈溯的感激。
宋乘比沈洄年幼一岁,从五岁时起他就在沈洄跟前伺候着他,如今已有十年,沈洄于他而言,既是主子,更是亲人,沈洄如今性命垂危,他的情急与心慌并不比平阳侯夫妇要少。
同时他也知晓着平阳侯府里那不为人知的密辛,知晓沈溯于平阳侯府而言是个怎样的存在,更是知晓沈溯这些年来遭受的是怎样的待遇。
因而他也深知在没有沈洄的庇护之下让沈溯走进平阳侯府于沈溯而言无异于走进骇人的深渊,可除了沈溯,他再也想不到这天下间还有谁人能救得了沈洄。
公子如今不仅仅是身病,更是心病。
他的阿爹便是患心病而死的,因屡试不中而忧郁成疾,那时候他听大夫,若是这心病好不了,纵是灵丹妙药,吃下去也不见得会好。
那时他太过年幼,并不知道这其中意思,如今跟在沈洄身边整十年,耳濡目染于沈洄的那卷卷书册及其才学,他而今终是知晓何为“心病”。
今公子拒不服药,已是……一心求死。
纵是侯爷能请来天下名医,若公子一心向死,也救不回公子性命。
公子向来最敬长公子,公子的心结亦是长公子,如今能救公子的,唯有长公子了。
沈溯再见到沈洄时,他仿若一株即将在寒冬中枯死的老树,了无生机。
距今他们兄弟二人相见至现下不过才过去短短几个时辰,沈洄却如同苍老了数十余岁。
他看起来更瘦了。
他的床头边上还摆放着一碗浓黑的药汁。
他自到大,每一日都与药石为伴。
宋乘眼尖沈溯在沈洄床沿上慢慢坐下身,他才咬咬唇,用力抹了一把眼泪,退出屋去,不忘将门轻轻带上。
沈洄许是并未睡着,又许是察觉得到沈溯就近在自己身畔似的,他缓缓睁开眼。
只见他一双本该清亮的眼眸唯余灰黯,一丝光亮也无,见着坐在自己身侧的沈溯,他非但不觉诧异,反是微微笑了起来,缓缓道:“兄长,你来了。”
此时的他,声音细弱蚊蝇,然而这于他而言,却已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
沈溯眉心紧紧拧着,面上眸中写满了心疼与担忧。
早间阿洄明明就同往日里一般好好的,怎的情况突然变得这般严重?
沈洄要坐起身,可他双手撑在床上却迟迟使不上力气,沈溯见状便将双手搀过他腋下,一边将枕头立到他背后,动作轻慢心地将他靠上去。
“兄长来……”沈洄微笑依旧,然喘息急促,极为吃力道,“可是也要劝我喝药?”
确实是如是算的沈溯并未隐瞒,反是点点头:“不喝药,阿洄你的身子骨如何撑得住?”
“兄长忘了吗?”沈洄含笑的嘴角往上更扬了些,神色平静,“所有大夫都道我活不过十六,我如今,已经十六。”
“莫听那些个大夫胡言乱语。”沈溯情急道,“阿洄你才十六,往后还有好几十年要活的。”
谁知沈洄却“噗嗤”轻轻笑出了声来。
只见他微微仰起头,并用力眨了眨眼,他深吸一口气后重新看向沈溯,面上仍是温和的微笑。
然而明亮的烛火下,向来聪慧又冷静的他不仅眼圈通红,更见有泪光在他眼眶里斛旋。
“可是兄长……”他定定看着沈溯,声音轻轻,“我不想再活下去了。”
在沈溯惊愕之时,沈洄的双手缓缓抬起,轻却劳地抓住他的手腕,将他的衣袖往上推开。
回神的沈溯慌张地抓住沈洄的手。
但他伤痕累累的手腕已露了出来。
沈洄正一瞬不瞬看着他腕上的伤痕。
沈溯不敢轻易将他的手拿开,生怕伤着他,唯能将自己的衣袖给拽下来遮住手腕。
“兄长,我都知道了。”沈洄喜笑,哪怕生来这世上的每一天他都活得艰难,然他心中坚信,只要活在这世上,就总能见到春融冬雪,四季总会轮转至温暖的春日,再漫长的冬夜也都会迎来破晓,只要他不觉悲苦,他活在这世上就都是晴好。
就像他的兄长,明明艰难苦难,却始终是个温柔的人,并努力地在这世上活下去。
所以他喜笑,不让旁人总为他这般羸弱的身子而担忧。
他现在就在笑,是沈溯眼中他一直以来温柔又爱笑的模样,可他含笑的眼睛却一片通红,笑容里尽是苦涩的自嘲。
“兄长,若我的命是靠你长此以往这般伤害自己来维系,我宁可死。”沈洄死死抓着沈溯的手腕,却是忽地笑得开怀,“兄长,没了我,你便可离开京城,远远地离开,再也不回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再无人能伤害你。”
“兄长,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了。”
“对不起……兄长……”
沈溯怔怔看着两眼通红眸中噙泪的沈洄,恍惚觉得自己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寒冬。
那时候他倒在冷冰冰的角落里,他以为他快要死了,是阿洄找到他,将他救了回来。
那时候的阿洄也像现下这般,红着鼻子与眼圈,眼里噙着泪唤他“兄长”。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阿洄,一个面色青白得如同霜雪一般的孩子,明明自己随时都有可能死去,却拼了命地救他这个肮脏该死之人。
一直以来,阿洄眸中都有着明亮的光,而非现下这般,灰黯得再不见丁点光亮。
沈溯难过且心疼地看着此时已一心向死的沈洄,终是松开拽着衣袖的手,不再介意沈洄是否见着他手腕上的伤。
“阿洄,你知道的,你既是我的弟弟,也是我的先生,我从书上学到的所有东西都是你教我的,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宽慰你,更不知道如何劝你才是好。”于沈洄面前,沈溯并不掩饰自己心中苦楚与着急,“你向来聪慧,有些话我觉得你心里一直清楚的,所以我从未与你过。”
“可如今看来,阿洄你似是从未了解过我心中所想。”
“阿洄。”沈溯也轻轻抓住沈洄的手腕,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一直以来,不是我在救你,而是你在救我。”
“若没有你,我早就死了,十年前的那个寒冬,我本已不想活了,是阿洄你让我决定活下来。”
“更是阿洄你教会我哪怕身处深渊,也莫忘了向上攀爬,心怀炽热地在这世上活下去,做个温柔的人。”
“阿洄,你教给我的,你自己却是忘了吗?”
“阿洄,活下去啊。”沈溯难过却坚定地注视着沈洄,“我们一起,努力好好活下去。”
只见沈洄本尽是灰黯的眼眸中重新亮起一抹微光,他面上再不见笑容,唯见痛楚,“可我不想再缚着兄长,我不想再伤害兄长!”
他悲伤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声嘶力竭般的叫喊最终也只是细微的仅能沈溯听到的音量。
沈溯轻轻抱住瘦弱得好似随时都会咽过气去的沈洄,沉重却坚定道:“那我们就想办法活下去,阿洄,活下去,活下去!”
沈洄一怔。
他眸中微光更甚。
就像一点火星,骤然变成了火苗。
细微之光,总有化作炽焰的可能。
沈洄本是噙在眸中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他死死搂着沈溯,像个刚出声的婴孩似的,嚎啕大哭。
听得沈洄的哭声,沈溯心知他是将自己的话听进了心里,他紧绷的心弦终是得以稍稍松缓。
“兄长,这个家的感觉……太窒息了。”沈洄靠着沈溯肩头幽幽昏睡过去时嘴里喃喃,“我想……离开。”
他的声音本就极轻极轻,他道完这话后便完全没了声息,慌得沈溯赶紧抬起手来探他的鼻息,确定沈洄只是陷入昏睡中而已,他这才舒了一口气。
他将昏睡的沈洄轻缓心地放回床上,并盖好被子。
他看向眼床头几上的那碗浓黑药汁,足有片刻,只见他伸出手来将药碗端起,显然是要喂沈洄喝药。
可药碗到了沈洄嘴边,他却迟迟未有将药汁喂进沈洄嘴里,反是将碗放下。
浓黑的药汁在他眸中直晃。
直至碗中药汁恢复镜面般的平静,沈溯这才抬起头来,走到一旁的柜子前,找出一身干净衣裳,折回床边来为沈洄穿上,不忘替他将足衣与靴子一并逃上,最后将昏睡的他自床上扶坐起来,伏上他的背,带着他站起身,朝屋门方向走去。
他竟是要背着沈洄离开!
守在门外的宋乘见状,直瞪大了通红的双眼,当即就挡到沈溯面前将他拦下,“长公子这是要带公子去何处!?”
他只是求长公子来劝公子好好喝药,长公子竟要将公子带走,长公子这是疯了不成!?
若是离开曲院离开平阳侯府,历来羸弱的公子如何受得住!
“去我那儿。”沈溯直言。
阿洄今日已是第二次言想要离开这座府邸。
一回是今他的那一句“兄长,若有一日我无处可去,你可愿意收留我?”。
阿洄不会无缘无故同他玩笑。
他今亦答应了阿洄,那他便不能食言。
宋乘瞠目结舌看着不像是在玩笑的沈溯,不仅震惊,更是骇然。
公子在曲院身子尚时常抱恙,近来愈发严重,去到长公子那一贫如洗的院,公子这身子骨莫能养得好,怕是会病得更为厉害!
这如何能成!?
“不行!”宋乘死死拦住沈溯,甚至放了狠话,“长公子若执意要将公子带走,我、我就要去告诉侯爷了!”
“何事?”宋乘急切的声音才落,便听得平阳侯冷冷沉沉的声音传来。
循声而望,只见平阳侯正由沈南推着、沿着蜿蜒在草木中的青石径而来。
宋乘不由浑身一哆嗦,当即跪到地上,本要答“没什么”,可沈溯就背着沈洄站在这儿,平阳侯不是瞎子,怎会相信他的“没事”。
于是宋乘一个惊慌间,只战战兢兢地道了一句:“的见过侯爷。”
沈溯勾住沈洄膝弯的双手莫名一颤,却未有将他放下,反是将他的膝弯勾得更紧。
他没有低头,而是直视缓缓而来的平阳侯。
此时此刻的他,不能低头,更不能后退,哪怕硬着头皮,也只能迎面而上。
沈溯虽生在平阳侯府,且在这儿长到八岁,往后至今的十年岁月里,他更是无数次地回到这府邸里来,然而见到平阳侯,这却是头一次。
他自平阳侯夫人白珠肚里出生,带着平阳侯长公子的身份,可他身体里流的却非平阳侯的骨血,而是他们夫妻二人仇人的骨血,侯夫人怨他恨他恨不得杀死他,平阳侯自也不会让他好好活着。
如他这般肮脏的人,能留他活在这世上,已是平阳侯对他最大的仁慈,这是沈溯一直以来都再清楚不过的事情。
于他而言,他虽从未见过平阳侯,然他心中却是自对平阳侯畏惧有加,害怕他会像“母亲”那般恨不得让他不得好死,害怕他更容不下他活在这世上。
可他既已与心中决定暂且将沈洄带离平阳侯府,便已做好会与平阳侯相见的准备,却不想会是如此之快,是以此刻看起来沉重冷静的他,实则手心已经沁出了冷汗。
这也是平阳侯第一次见到沈溯。
眉眼与沈洄有□□分相似,随母亲,但沈溯的容貌更多似父亲。
看着沈溯那张与昔日旧友却也是昔日敌人相似的脸,平阳侯只觉自己早已废了的双腿又在隐隐作痛,撕扯他的理智。
“溯见过侯爷。”沈溯深吸一口气,朝轮椅里的平阳侯躬下身来,客气且恭敬地行礼。
平阳侯虽不曾养育过他,甚至这么些年从不加制止他人伤害于他,可他当初仍在襁褓中时之所以得以活下来,虽无人告诉过他,可他知道,此乃平阳侯留他性命。
若非如此,溺死这么一个襁褓儿如此轻而易举之事,恨他入骨的侯夫人不可能未有想过。
但是,“沈”这个姓,是沈洄赋予他的,而非平阳侯府赐予的,是以他自不敢也不会在平阳侯面前自称“沈溯”。
不过这么些年,平阳侯不可能不知晓此事,不过仍旧是留了一份仁慈之心罢了。
既生来这世上,怎能无名又无姓。
“你带着我府上公子,是要到何处去?又有何图谋?”平阳侯亦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落在沈溯背上正歪着头昏迷着的沈洄身上,目光阴沉,言语冷漠。
“我只想让阿洄好好活下去,别无他意。”沈溯抬起头来,鼓起勇气迎上平阳侯冷漠的视线,“这座府邸于阿洄而言太过压抑,不利于他养病,我将他带到我那儿,或许他心情好些,愿意吃药,身子骨自也会慢慢好起来。”
“可笑。”平阳侯冷笑出声,“我这府邸里应有尽有,他日日如一般,换到你那儿甚么也没有的穷地方,他便能好起来了?”
“侯爷道得无错,侯爷的府邸里的确是应有尽有,可是,”沈溯非但没有断将沈洄放下,反是将他往自己背上轻轻掂了掂,不让他从自己背上歪下去,“阿洄他过得不开心。”
沈溯蹙着眉,态度坚定,不卑不亢。
平阳侯则有如失神了一般,良久不话。
不开心……
他从来只想着让洄儿好好活着,却从未想过他是否过得开心。
他不知何时开始,觉得只要洄儿能够活着,便足够了,至于他开心与否,他早已忘了去在乎。
就像他在双腿的疼痛折磨中变得自己都不识自己了一般。
沈溯尤未低下头,平阳侯却是缓缓闭起了眼,疲惫一般缓缓道:“走吧。”
沈溯错愕。
只听平阳侯又道:“若是洄儿的病有何所需,尽管来侯府找我。”
他竟已然同意沈溯将沈洄带走。
沈溯虽觉难以置信,却也不敢多耽搁,只感激地冲平阳侯深躬下身以示答谢,便背着沈洄朝曲院外快步而去。
宋乘回过神来时沈溯已经背着沈洄离开了曲院,他本要跟上去,不想却被平阳侯拦住,道是他无需再跟去,宋乘唯有遵命。
倒是沈南离了平阳侯身侧,跟上了沈溯。
有沈南在,一路上自是无人敢阻拦他,沈南一路无话,唯到了侯府大门外时才终是道了一句:“公子便交给长公子好生照顾了。”
“我会的。”沈溯肯定地点点头,稍稍犹豫,还是问道,“侯夫人那儿……”
沈南道:“自是有侯爷。”
沈溯阖上嘴,甚么也没有再多言多问,转身走下了侯府门前的石阶。
“母亲”或是“阿娘”这个称呼,他从未有资格唤过平阳侯夫人。
他只能同所有外人一般,称其一声“侯夫人”。
沈南看着他的背影,沉沉叹了一口气。
这兄弟二人看似不一样,却都是可怜人,哎。
沈南本是吩咐了人去将马车赶来,然而侯府马车还未到,却已有另一辆马车在外边等着。
那坐在驾辕上的车夫一见着沈溯便是目瞪口呆的模样:“沈兄台,你这怎么还从侯府来背出来个人!?你和这平阳侯府什么关系啊?”
沈溯也是一脸震惊:“姜顺兄弟,你缘何在这儿!?”
“前边回城来的路上瞅见你乘着不知谁人家的马车又往城里来了,我这不是担心回去之后不好跟娘子交代,这不就一路跟着了,不然待会儿你得自己走回去,这黑灯瞎火的路可不好走,若是被娘子晓得了,铁定又该着急了,我就搁这儿等你出来再送你一程呗。”姜顺边解释边跳下驾辕来将车帘掀开,让沈溯上去。
“真是太感激不尽了!”沈溯感激不已,否则他背着阿洄走回去,怕阿洄受不住。
“没事儿!”待他坐稳,姜顺重新坐回驾辕,“不用谢我,回头谢我家娘子就成,沈兄台可搀着这位郎君坐好了,走着了。”
沈溯扶住沈洄,让他稳稳当当靠在自己怀里,以免磕着碰着了他。
好在姜顺驾车水平极好,马车行得四平八稳的,饶是遇着坎坷,马车里的人也不会觉得有何太过颠簸。
然而沈洄身子骨本就羸弱,又兼几日来病情急剧加重,即便姜顺将马车驾得平稳,沈溯依旧担心他受不住。
可在随着马车一并摇晃的风灯中,沈溯非但未见沈洄面上有任何难受痛苦的神色,但是见他渐渐舒开在沉睡中依旧紧拧的眉心,呼吸虽弱却很平稳,显然睡得很是安心。
“沈兄台,我就再多嘴问一句,这位郎君,是谁人啊?”姜顺稳稳驾着马车,又问。
“舍弟。”沈溯担心沈洄凉着,将自己身上的褙子脱下盖到他身上。
“懂了。”姜顺再没疑问。
否则回去娘子问起,他什么都答不上来,篆儿又该骂他笨瓜了。
马车轻轻摇晃,静寂的夜里只闻车轱辘辗过沙石泥土的路面而发出的滚滚骨碌声。
借着月色与风灯的光,沈溯看着身旁沉睡的沈洄,陷入了细思之中。
他虽非冲动而带走阿洄,可在阿洄愿意回去侯府前的这段时日里,他是必须负担阿洄的医药钱的,可他该如何寻得这个钱,他还未有思量好。
他又情不自禁探手入怀间,摸出姜芙的玉佩,拿在手心缓缓摩挲。
酥酥,这该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
这章字数不少了!当做前面两天没更的赔礼了嘤嘤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