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旧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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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州桥东大街,如意当铺。

    掌柜是一名四十余岁年纪的高瘦男人,吊梢眼,模样冷冰冰的,单就往那一站,便一股子气势压人的感觉,瞧着丁点不像个做生意的,反倒像个赶生意的。

    篆儿来过这儿两回,每见着这掌柜的都不由得哆嗦。

    尤其他那一双吊梢眼,锐利的好像鹰,让人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心中所有想法都无所遁形。

    姜芙从前第一次见这掌柜时也心有畏惧,如今再见,非但不觉他阴桀骇人,反还觉得很是亲切。

    毕竟他是从前姜家遭难后除了沈溯以外唯一一个还为她性命有过忧虑的人,且他还是与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江掌柜。”姜芙踩上柜台前的踏木,双臂搁在高高的柜台上,看着柜台里正翘着二郎腿靠在一把交椅里的江掌柜,弯着眉眼高兴地唤他,声音娇娇又甜甜,引得本是趴在柜台内盹儿的伙计霎时清醒过来,瞪大了眼盯着她瞧。

    哪儿来的漂亮娘子?竟然不害怕冰碴子样儿的掌柜?反还叫得如此之甜!

    江掌柜不蓄须,只在下颔处留了些胡茬,模样冷峻,身上既有市井之徒般的痞气,也有成熟男人才会有的稳重,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杂糅在同一个人身上,使得他看起来既矛盾,又有一股子不出的神秘。

    他本躺在交椅里把玩量着一把老旧的青铜匕首,听得有女子唤他,他才神色懒懒地抬起头来,朝柜台方向看过来。

    那双无论何时瞧着总是冷冰冰的吊梢眼好似两把锐利的刀,令站在姜芙身旁正踮起脚也朝里边看来的篆儿又是不由浑身一哆嗦,猛地把头缩了回去。

    唯有姜芙还是笑盈盈的模样,不仅不害怕,甚至在对上江掌柜的眼睛时连目光都未躲上一躲,又声音甜甜地再唤了他一声:“江掌柜。”

    江掌柜仍是翘着腿躺在交椅里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是微微眯起眼,漫不经心反问道:“叫我呢?”

    “难道这儿还有别的人叫江掌柜吗?”姜芙眨一眨眼,笑容更甜。

    不敢再踮脚朝柜台里看过来的篆儿替姜芙紧张。

    娘子难道不觉得这个大叔的看起来很可怕吗!?为什么娘子还能笑得出来!?

    不对,娘子都没来过这儿,怎会知道那个大叔就是掌柜!?

    “你如何知道我就是江掌柜?”江掌柜不疾不徐又问。

    就算缩回脑袋去了的那丫头已不是第一次到这儿来,也都见过他,不过,可从无人告诉过她,他就是这如意当铺的掌柜。

    眼前这娘子并未来过,他亦不曾见过,缘何一眼便知他就是掌柜?且还知他姓江。

    到他这当铺来的大半客人,可都还不知他就是这儿的掌柜,更不知他姓江。

    “我不仅知道你就是江掌柜。”姜芙将下巴搁到放在柜面上的双臂上,仍旧笑道,“我还知道你是个好心人,嗯……至少没有你的模样看起来这般冰冷又可怕。”

    伙计惊恐地看向江掌柜,只见他从不露喜怒的冷冰冰的脸上此刻竟是扯出了一记清清冷冷的笑容来,使得伙计不禁为姜芙的性命担忧起来。

    好心人?掌柜的?这个娘子……是疯了吗?

    她知不知道他们这如意当铺是做什么营生的?敢在皇城脚下开这样一家铺子的掌柜能是善良的好心人!?

    他虽未有亲眼见过,可他听过,掌柜的剁人指头剜人眼睛时可是连眼睛都不眨一眨。

    至于人命,掌柜的手上怕是也不会少沾。

    且见江掌柜轻轻笑了一笑后自交椅里站起来,掂着那把青铜匕首缓缓朝柜台走来。

    朝不知畏惧的姜芙走来。

    伙计替姜芙提起心来。

    “吧,找我什么事儿?”江掌柜倚在柜台后,神色懒懒地量眼前这个瞧着不过十七.八岁的丫头。

    “江大叔,我想和你听一下玉瑶的事儿。”姜芙又是冲他甜甜一笑,一副乖巧的模样,“我担心她——”

    然而不等她将话完,江掌柜便抬手断她,只见他又半眯起眼,盯着她问道:“你叫我什么?”

    “……?”姜芙眨眨眼,并不觉有何不妥,“江大叔?”

    不对吗?从前她就是这般叫他的,方才叫他江掌柜,那是如今他们第一次见,她得客气客气不是?

    “你——”江掌柜忽地将手中青铜匕首转了个头,对着姜芙,竟是锁起眉咬着牙质问一般的语气道,“大叔?我看起来有这么老吗?”

    这可吓坏了篆儿,连忙挡到姜芙面前来,怕极了他会一匕首朝姜芙扎过来。

    谁知姜芙仍是非但不害怕,反是轻轻拍拍篆儿的肩,示意她无需惊慌,继而上前一步来,又朝江掌柜笑道:“江大叔比江掌柜叫着亲切呀,不瞒江大叔,我阿兄今年三十又五,瞧着还没江大叔年轻呢。”

    本是为姜芙担心的篆儿这会儿不仅因她这不知害怕的话给分了神,竟鬼使神差似的偷偷瞄了江掌柜一眼。

    虽然娘子这般来大郎君太不应该,可是……这个掌柜大叔好像真的比大郎君年轻多了!是个英俊的大叔!

    忽地篆儿又猛地甩甩脑袋,不对不对,她这会儿怎能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呢!

    本以为江掌柜会动怒,谁知却听他又问姜芙道:“那你觉得我看起来什么年纪?”

    “三十三四这样。”姜芙一脸认真。

    她从前可没看出来江大叔竟是个这么在意年纪样貌的男人!这不是女人才会在意的事情吗?

    不过既然江大叔这般在意,她就得必须认真回答了!不然他一个不高兴不告诉她玉瑶的消息可不行。

    只见江掌柜用指腹摸摸自己下颔的胡茬,亦是一脸认真地继续问道:“若是刮了这些胡茬呢?”

    “那可就没有男人该有的气质了。”姜芙认真想了想,“江大叔这样蓄胡茬,才有男人味儿。”

    江掌柜又摸了摸自己的胡茬,满意地点点头:“这话我爱听,嘴甜,我喜欢,这把匕首就送你了。”

    着,他竟将自己手里的青铜匕首递给了姜芙。

    姜芙一脸诧异。

    篆儿也愣是没能反应过来。

    本是为姜芙捏着一把汗的伙计更是惊掉了下巴。

    这、这是什么情况!?

    不是,这事情本来好像不是这个样的啊!

    掌柜的,那把匕首可是值钱得很啊,就这么送给一个不相干的娘子好吗!?

    可饶是心里震惊又着急的,伙计却一声都不敢吭。

    见姜芙愣得没反应,江掌柜将匕首转了个圈,捏着刀尖,将手柄方向转向她那一侧,“怎么着?敢叫一声‘江大叔’,这会儿却不敢收我的东西?”

    他话音才落,姜芙便毫不多虑且大大方方接过匕首,“那我可就收下了,谢谢江大叔!”

    “我可很久没见着哪个孩子瞧得顺眼的了,你这丫头倒是让我瞧得很是顺眼。”江掌柜将手肘撑到柜面上,掌心托着腮,整个人都靠到了柜台边上,一边用手指敲着柜面一边慢悠悠道,“来找瑶子做什么?你要的消息不是昨儿个已经送到你手上了?怎么?不满意?”

    “不是。”姜芙摇摇头,担心江掌柜会以为玉瑶没把事情办好,她连忙解释道,“我就是有些担心她,担心她可是遇着麻烦了,昨日才没有如约而至。”

    “哦?”江掌柜又将姜芙上下量了一遍,换了一边脸来以掌心托着,“你可是我自经营这如意当铺至今见到的第一个会替‘耳朵’担心麻烦的客人。”

    江掌柜口中的“耳朵”,即是如玉瑶这般依靠为客人听消息以获酬劳的伙计。

    姜芙被江掌柜这一遍的目光量得有些不自在,“我是问了不该问的事情吗?”

    “你不必为她担心。”江掌柜不知是当真觉得姜芙很是有眼缘,还是他这会儿百无聊赖无事可做,总之,极为出于伙计的预料,他竟不厌其烦地同姜芙了一句又一句话,“不是因为你那一单生意而出的麻烦,是她自己家里的事情耽搁了她。”

    “原来如此。”姜芙这才放下心来,“这就好。”

    若是因着为她听阿溯的事情而致阿瑶遇着了什么麻烦,她会觉愧疚的。

    “那我没事儿了,谢谢江大叔。”姜芙将手自柜面上收回去后忽又拿出一只雕花盒子来,放在柜面上推至江掌柜面前,“这个是给江大叔的,谢谢你。”

    谢谢你曾经关心过失去一切的我。

    姜芙完,拿着江掌柜送给她的那把青铜匕首,含着笑,脚步轻快地走出了当铺。

    伙计看看姜芙主仆的背影,又看看江掌柜,这会儿才敢凑过来,好奇地问道:“掌柜的,那娘子给的这盒子里装的是啥啊?”

    不只是伙计,江掌柜心中也诧异不已。

    这只雕花盒子,显然是那个娘子特意带来给他的。

    可他确信,他从不识她。

    江掌柜将盒子拿到了手心里来,正要开,伙计忽然紧张道:“掌柜的,当心。”

    总觉得那娘子……有些不对劲,别是什么想要加害掌柜的人。

    却不想江掌柜毫不犹豫的一巴掌直接招呼到他脑门上。

    他若是连那么一个丫头是好是歹都识不出来,他还拿什么来经营这间当铺?

    他将盒盖开。

    一股清新怡人的香味顷刻扑鼻而来。

    盒中所置之物,乃现今大梁最名贵的香品——四和香。

    尤其是立香坊香师傅所制的四和香,更是重金难求。

    这也是江掌柜最喜焚的香。

    姜芙所赠的这雕花盒里的每一粒香丸上都印着立香坊香师傅的亲笔徽记。

    伙计的只见江掌柜的冰碴子脸上忽的露出了轻轻一笑。

    虽不知那丫头究竟甚么想法,不过倒是懂事得很。

    “娘子,那掌柜的瞧着可怕得很,咱往后又与他毫不相干了的,娘子为什么还要送他那么昂贵的四和香?”跟着姜芙离开当铺的篆儿嘟囔着嘴,一想到姜芙送出去的那盒四和香,她就觉得心疼。

    “瞧瞧你,给心疼的。”姜芙捏捏篆儿嘟囔的嘴,笑道。

    从前她到过如意当铺数回,时常会闻到四和香的味道,想必是江大叔稀罕四和香。

    那四和香本就是她特意准备来送给江大叔的,倒是她没想到江大叔竟也会给她送东西。

    “再,江大叔也给我送了匕首不是?”姜芙拿出那把老旧的青铜匕首在篆儿面前晃了晃。

    篆儿可不觉得有何高兴的,反是觉得有些瘆人,“这么破旧,还是把匕首,哪是能送给娘子的东西呀?”

    姜芙正要再什么,她目光忽然瞟见不远处一抹熟悉的身影,顿时眸子一亮,再不理会篆儿,提着裙裾就朝那身影跑去,不顾左右,只欢喜地唤道:“阿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