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阿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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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蒲除了在军事上有着与生俱来的敏感之外,在旁的任何事情上都同寻常男人无异,迟钝,且粗心。

    可饶是如此,他也察觉到了姜芙截然不同以往的变化。

    不仅仅是在择夫婿这件事上的变化,亦有她寻日里言行举止间的细微不同。

    就如同她这会儿忽然问他连家是否有无密辛一样。

    这般问题,于从前,她是断断不会问的。

    又或是,她从前从不曾去想过这些与她不相干的事情。

    就像她原本心仪苏泽,便再也不会去考虑旁的郎君了一样。

    若从前的酥酥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如今的她,就是个已经长大、开始会思虑别的事情了的大人。

    姜蒲震惊地看着忽然有此一问的姜芙,“你没事忽然问这个做甚么?”

    对于姜蒲的反应,姜芙亦是想不到。

    照她对阿兄的了解,这会儿即便不呵斥她忽然问这些有的没的不相干的问题,也会避而不答,然而他这会儿却只是震惊而已,根本没有姜芙以为的反应。

    姜蒲震惊地看她,她也震惊地看着姜蒲。

    “怎么了?你自己先问我的问题,这会子这反应是怎么个回事?”姜蒲将茶盏搁到茶几上,抬手屏开了篆儿的伺候,自己给自己将茶水满上,一边漫不经心似的道,“倒像是我问了你什么让你回答不上的问题一样了。”

    “不,阿兄,我……”姜芙咬咬下唇摇摇头,很是羞愧道,“我就是觉得我一直以来都没有真的了解过阿兄,我还以为阿兄定会训斥我或是猜疑我为何突然问这般的问题。”

    从前她便是因为不了解更不理解阿兄的用心良苦,才会落得那般害己又害人的结果。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是阿兄不懂她,也不肯理解她,可真正什么都不懂更不肯去理解的人,是任性固执又自以为是的她。

    姜蒲定定看着她,忽尔笑了,只见他伸出手来,随意似的在姜芙脑袋上揉了揉,亦叹亦笑道:“我的酥酥啊,看来是真的长大些了,从前可不会同我这些话。”

    姜芙微低着头,愈发羞愧。

    阿兄对她,是严苛了些,可阿兄并非不讲理之人,只是不知何时起,得不到阿兄赞同的她便开始觉得阿兄就是个蛮不讲理的武夫。

    渐渐的,他们兄妹间便只有争吵,开始变得疏离,最后成了悔恨。

    “这样的问题你确实不该问也不该管。”姜蒲喝了一大口茶,“不过你会有此一问,也正好证明你确实是长大了,想的事情不再只有男男女女之间那些个就只会乱人心的情情爱爱了,也不是什么坏事。”

    姜芙将下唇愈抿愈用力,缓缓抬眸重新看向姜蒲,眼圈仍泛着红,只觉她本该再熟悉不过的阿兄这会儿有些陌生。

    是她从前从不愿意去了解过因而从不曾见过的模样。

    “阿兄……”姜芙鼻尖发酸,鼻音浓重。

    “不许哭。”姜蒲冷着脸蹙起眉,“你可是知道你阿兄我呢最受不得你哭了,成心的是不是了?你这丫头是长大了没错,却怎么比没长大的时候爱哭多了?”

    姜芙顿时听话地扬起脸,朝他眯眼呲牙一笑,既撒娇又淘气,一如她年幼时同他最亲昵时的模样。

    姜蒲那在自家妹这儿从来就真硬不下来的心这会儿软得厉害,“成了,吧,怎么突然问起连家的事情来,你好了,我再考虑要不要回答你。”

    “阿兄,若我我就是觉得连家……或是连副使,并不像我们眼见的那般干净,你信我吗?”姜芙虽知连家那见不得人的勾当,可姜蒲如今知道多少她并不知晓,她若现下就将她所知全部相告,只会让姜蒲这个兄长担心她做了甚么危险的事情。

    她不敢也不舍让姜蒲平白为她担心。

    姜蒲并不话,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见得他面色凝重地颔首,既未多问,也未有多疑,而是认真道:“我知晓,但是关于连家的事,我不能告诉酥酥,酥酥也不可去管,知道吗?”

    “答应阿兄。”

    太危险了。

    见不得光的事情都牵系着性命。

    他不能让酥酥有任何性命之忧。

    “好。”姜芙咬着唇点点头,“我答应阿兄,那阿兄也要答应我,一切当心。”

    姜蒲本是想追问姜芙还知晓些什么,可看着姜芙认真的模样,他还是作罢。

    “我会的。”姜蒲再颔首。

    难得酥酥心平气和又真心实意地同他话,他只需相信她便好,其余的,他不当再多问。

    “阿兄,我还有一个问题。”姜芙又问,“关于苏家的。”

    一听姜芙提及同苏泽相关的事,姜蒲就不由又急了起来,以致语气也变得急躁,“苏家什么事?难不成你心里还有着那个苏泽!?”

    “哎呀阿兄!”姜芙也急,“你先听我把话完嘛!”

    姜蒲沉默着将茶盏里剩下的半盏茶一口气喝完。

    姜芙看他总是因自己而气着了的模样,这会儿忍不住抿嘴一笑,才又正色问道:“阿兄之所以反对我同苏泽往来,不仅仅是因为他并非我的良人,也是因为当年汜水一役,苏家并不无辜,对不对?”

    苏家确确实实是干了通敌叛国的勾当,才致本该大获全胜的汜水一战最终只是惨胜,他们的父亲更是死于那一战中。

    苏家,乃是他们姜家的仇人。

    苏泽,即是仇人之子。

    稚子无辜,阿兄虽是怜他苏泽孤苦无依,甚至惜其才华,供其一切用度,不惜屡次触怒龙颜也要为其一争入科场的机会,可他终究是杀父仇人之子。

    阿兄纵是再宽仁,也终是做不到让苏姜两家结为亲家。

    她从前同苏泽一般,认定了苏家是无辜的,阿兄也不曾同她提过任何一句苏家的不是。

    如今经过一回刻骨铭心的生与死,她才明白阿兄从不提苏家事是何由。

    不过是不想她心中有恨,只愿她能够开心地活着,仅此而已。

    可兄长终究还是事与愿违了。

    姜蒲看着姜芙,眉心愈拧愈紧,心中既为她的懂事而高兴,却也为此而担忧。

    人活在这世上,有时候,单纯有单纯的好,糊涂有糊涂的福,太聪明反而不是件好事。

    他想酥酥在看人认事上聪明一些,又想她在过日子上单纯糊涂一些,如此才能安乐无忧地过完一辈子。

    他也不知酥酥如今这般通透,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了。

    “那酥酥能否告诉我,缘何突然之间就明白了这些?”姜蒲不答反问,“又是缘何这对缘分的执拗劲儿就挪到了那沈子身上?”

    “我不瞒你,我查了那沈子,前些日子在宝津楼附近才是你第一次见到他,别跟我什么‘一眼心仪’,我不信。”

    只见姜芙自圈椅里站起身,走到他身旁来,拿过放在一旁的凳子,挨着他坐下,搂着他的胳膊,将头靠在他肩上,低声道:“阿兄,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很可怕。”

    “阿兄,我害怕。”她似是喃喃自语,将姜蒲的胳膊愈搂愈紧,双手发颤,面色微白。

    “既是吓着酥酥的噩梦,那便不了。”姜蒲抚抚她的发,粗犷的面上是待她时才有的温和,“酥酥别怕啊,阿兄在这儿,阿兄会护着你的。”

    姜芙笑着用力点点头又摇摇头,“阿兄不是要听我吗?有阿兄在这儿,我不怕的,我可以同阿兄。”

    如今该害怕的,是连家,是苏泽,或是更多的其他人。

    *

    周珩自河边玩儿回来时手里抓了一大把的野花,他整个人看起来更脏,更似一个泥团子,倒是衬得他手里的花儿白净得紧。

    “呐,阿溯,这个送给你,就当做我给你的见面礼了!”家伙将手里乱七八糟的野花递给沈溯,欢欢喜喜的,“我看过了,你院子里没有这种花儿!”

    这就是春日的郊外随处可见的野花,与沈溯园圃里精心栽种的鲜花全然不可比,可看着家伙认真且真诚的模样,沈溯还是十分客气且郑重地伸出双手来把野花接过,问道:“玩得可还开心?”

    “嗯嗯嗯!”家伙将脑袋点得有如捣蒜似的,欢快又兴奋,“我从来没能这般飞快地奔跑过!高高的青草和花儿就在我脸颊边擦过,可好玩了!可是我饿了,我要回来吃奇奇怪怪的糊糊粥!”

    “阿溯你煮好糊糊粥了吗?”家伙扬着脸,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亮得有些过分,一点儿也不客气。

    “嗯。”沈溯笑着点点头,“洗澡的水也烧好了,你是要先喝粥,还是先洗澡?”

    “咕——”家伙的肚子替他做了回答。

    沈溯笑意更甚,将一只盛了水的木盆端到了家伙跟前来,“那洗手洗脸先喝粥。”

    “嗯嗯!”家伙当即蹲下身来,脏兮兮的手直浸到水里,然后掬起一捧水朝脸上胡乱一通乱抹,非但没能将脸洗干净,反是将自己弄得更脏。

    他似是还觉得这般有趣,竟就着盆里的水玩了起来,不仅将水溅得到处都是,还将自己的衣裳也弄得湿漉漉的。

    沈溯就蹲在一旁量他,既不呵斥他,也不阻拦他,反是家伙将盆里的水玩得都溅洒出了大半后他似乎才想起来自己不该这般胡闹,这才抬起头来心翼翼般地观察沈溯的神色。

    只见沈溯微微笑道:“这盆水脏了,我去换来一盆干净的。”

    罢,他将盆里的脏水倒到院子里,转身去水缸边舀来干净的水。

    待沈溯将一盆干净的水重新端过来时,他手里多了一条干净的棉巾,他将棉巾在水里浸湿,给家伙擦脸。

    他动作轻柔又细致,家伙并未抗拒,为家伙擦净了脸,他又为他擦手。

    家伙脸细嫩白净,模样极好,一双手也是白白胖胖的,手背上的肉坑看起来可爱极了。

    果如沈溯所想,乃是出身富贵之家的孩子才会有的细嫩皮肤。

    “阿溯你不生气吗?”家伙看着细心得连自己指甲缝里的泥污都清洗干净了的沈溯,扁起了嘴。

    沈溯微微抬头,有些好笑:“生甚么气?”

    “我不听话,还会添麻烦,不是个好孩子。”家伙扁着嘴声道。

    “我可不这般觉得。”沈溯微笑道,“我倒觉得阿珩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真的吗?”家伙眨巴眨巴眼。

    “当然。”沈溯抬手将家伙脸颊上没擦净的泥点子擦掉,“方才我让你不要靠近河边,你知道这是危险的事情,你并没有去做,这很好,不是吗?”

    “那阿溯你喜欢我吗?”家伙迫不及待般又问。

    “你呢?”沈溯继续为他擦手。

    家伙看看自己由沈溯擦得干干净净的手,忽然扑到沈溯身上,抱着他的脖子蹦蹦跳跳道,“我也喜欢阿溯!”

    沈溯微微一怔。

    这家伙,给他的感觉与酥酥真是像极。

    虽不知他是谁人家的孩子,但沈溯对他的喜欢更多了一分。

    待为家伙擦净了脸和手,沈溯本要让他回屋去坐着,谁知家伙竟是径自朝他烧柴时坐的凳上坐了上去,巴巴地等着他将粥盛来。

    “来,看看这是不是你的奇怪糊糊粥。”沈溯将盛好的一碗野菜粥递到他面前。

    家伙两眼亮晶晶的,又是用力点点脑袋,也不管粥烫是不烫,捧起来就只管喝。

    因为眼前这一切从未接触过,所以新奇。

    即便是沈溯帮他洗澡时,家伙也觉在院里坐着凳搓澡新奇不已。

    “阿溯,你明明不认识我,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呢?”家伙坐在凳上,由沈溯用皂荚帮他搓洗头发上的污泥,情绪来就来,前一会儿还兴奋不已,这一会儿又耷拉下脑袋,扁着嘴道,“我爹爹都没有阿溯待我这般温柔。”

    “待洗好了澡,我送你回家可好?”沈溯自然而然接话道,“否则你爹爹该担心了。”

    “爹爹才不会担心我呢。”家伙低头揪着自己的手指,“爹爹从来都没空理会我,他现在肯定还不知道不在屋里呢。”

    “阿溯,我前边是骗你的,我不是找不着家,我是自己跑出来的。”

    家伙伸出手,抓上沈溯一根手指,撇着嘴可怜巴巴道:“阿溯,我从来都没能出过门,也从来没觉得有今日这般开心,阿溯你让我多留一天,明天我再回去,好不好?”

    “阿溯,好不好嘛?”家伙看沈溯不话,他便拉着他的手指轻轻晃他的手,“嗯……我会报答你的哦!”

    “阿溯你这么好,又对我这么好,我可以帮你找到可以医治你弟弟的人哦!”

    作者有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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