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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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阳王于昨日午后抵达京城的王府,于暮色四合时由陛下身旁的姚內使请其入宫陪陛下共进晚膳后便被陛下留于宫中,直至今日几近子夜时分才得以出宫回府来。

    便是收到十五来禀世子失踪了的消息,他也未能离开皇宫,只能命十五带着他的玉牌前往襄南侯府,托姜蒲领人替他寻人。

    毕竟,他皇兄骨子里的猜疑之心他再清楚不过,他若才至京城便派人全城搜人,怕是要遭圣上猜疑他这般行动乃别有意图。

    就连今番召他回京,他也并不觉得仅仅是因为太后想念孙儿以及他这个儿子。

    年少之时,他与皇兄之间的兄弟情义也曾极为要好,只是后来年岁递增,尤其是皇兄被立储君之后,他们兄弟二人之间便开始有了疏离,久而久之,他便渐渐再猜不透皇兄心中所想。

    这一番回京,信阳王毫无归乡的激动,反如步入泥沼般的不安。

    可哪怕此路当真前往泥沼,他也不得不回来。

    他是臣,兄长乃君,君有召,臣不得不从。

    否则,便是逆臣。

    正因如此,信阳王才觉圣上这般急于召他入宫绝非仅是陪其用膳这般简单,可他却是的的确确陪圣上用了晚膳而已。

    他已十二年不曾回京,圣上竟仍清楚地记得他从前的口味与喜好,安排的菜式皆是依着他的口味,甚至连他这些年在北疆喜爱喝的烈酒与最常吃的羊肉夹馍也一并备上,便是味道都与北疆的近乎一样。

    可见圣上在这一顿晚膳上是当真用了心。

    他甚至甚么旁的话都未提,膳席上仅是询问信阳王味道是否合口云云再寻常不过的问题而已。

    偌大偏殿只有他们兄弟二人,席上圣上不时道上一句“拂游,此道菜味道甚是不错,你且尝尝”,信阳王恍惚觉得他们兄弟又回到了年少时候那从不曾有过猜忌的曾经。

    北疆民风彪悍,因而北疆百姓酿的酒也如他们的天气与民风一般,烈,初初喝其的人,甚至有一股子灼心烧肺的感觉。

    信阳王镇守北疆十二年,早已习惯了这辛辣烧喉的烈酒。

    他未醉,圣上却似醉了。

    又或是真的醉了。

    否则也不会非将他留下,秉烛彻夜长谈。

    信阳王以为,早已对他生了猜忌与防备之心的圣上会借着这番“酒意”问他关于北疆军之事,却不想圣上非但对北疆军只字不提,反是问起了他已经亡故的妻子以及生来就患有心疾的儿子,问了他这十余年在北疆过得如何,又是如何过的,以及回忆了他们兄弟年少时的事情。

    明明本该是漫漫且令人不安的长夜,然当信阳王想到时辰之时,外边明亮的以及镀上了窗户,洒进殿中来。

    信阳王看着明亮的,只觉有些刺眼的不真切。

    这个长夜里,圣上真真有如一个寻常人家的兄长,对已分别了十余年之久的手足只有关切与挂念,闲话家常,再无其他。

    以致信阳王觉得他这位早已在皇位之上变得面目全非的兄长又变回了他所识的最初的模样。

    温柔又和气,而非这些年来人人只敢于私下里言的阴桀又多疑。

    信阳王本以为天明以后圣上即要安寝,毕竟才经过彻夜不眠,谁知圣上又将他留下用早膳,尔后竟与他进行了又一番长谈。

    这一回,圣上则不再有一句家常,而是句句都道在庙堂朝事以及兵马之事上。

    殿中仍旧只有他们兄弟二人,便是已跟随了圣上将近三十年之久的姚內使都被遣到了殿外。

    此刻晴阳之下的昭阳殿,比夤夜之时更为安静。

    今日的圣上,亦比昨夜得更多,道得更甚。

    明明此前猜忌之心深重到骨髓里的人,如今竟是将大梁庙堂一应大事毫不相瞒地告知他从二十余年前开始便不再信任的兄弟,有若变了个人一般。

    以致于信阳王直至回到王府,仍旧难以置信昨夜至今时自己所见所闻之事,若非皆由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根本无法相信这一切。

    因而十五与茸隔着这一个昼夜再见安然无恙的他时,亦是觉得难以置信。

    毕竟在他们眼里,于夜色之中入宫又迟迟未归的信阳王赴的乃是一场鸿门宴,即便能够全身而退,也不会毫发无伤。

    信阳王在世子身旁坐了好一会儿,看他睡得安宁,这才终是放下心来,出屋之后听了茸详尽的禀告,带着沉思离开。

    随着愈近京城,信阳王便愈发难眠,加之昨夜又是彻夜未眠以及挂心着世子的安危,此时他已是疲乏至极,本该沾枕便着,心事却又多得令他毫无倦意,莫入眠,便是闭目养神都无法做到。

    而睁眼至天明的,又岂止他一人。

    当今圣上,亦如他一般,哪怕昨夜未眠,今夜仍旧彻夜难眠。

    他心中所想,亦如同信阳王一般,多如乱麻。

    梁国当今圣上周熠,十六岁时被册立为储君,二十四岁即位成为梁国新君,时至今岁,他已在这把龙椅上坐了十八年。

    他活了四十二年,从未有过任何时候觉得自己有这几日这般清醒过。

    三日前的早间他醒来之时,感觉自己做了一个长梦,梦中的一切真实到可怕,他心中那股子后悔到咯血的感觉直至此刻他仍能清楚地感知得到。

    以及,梦中每一个人的嘴脸,也都清晰得已是梦醒后三日的他依旧记得清楚。

    那仿佛已不是梦,而是他亲身经历过一般,让他得以看清他无为的一生。

    梦中的他死于四十六岁的那一年严冬,死于众叛亲离,原因无他,即是因为他的猜忌之心。

    因为心中愈发严重的猜忌,他生生害死了这世上最忠心于他的两个人——他唯一的手足信阳王以及誓护他安危的姜蒲。

    他若无此昏庸决定,也不会导致最后大梁江山毁在他手中。

    梦中,他即位二十余载,非但未能成为先帝那般的明君,甚至成为了被后世唾骂的昏君。

    就连年老于他的姚常姚內使,都比他看得清楚谁人才是真真忠心于他。

    “姚常啊。”梁帝在今夜已不知第几回翻身时终是坐起了身来,唤了帘帐外的姚內使一声。

    “奴在。”姚內使于梁帝还是皇子时便已在他身旁伺候,如今已过了将近三十年,无论梁帝何时唤他,他总能很快便来到梁帝跟前。

    只见他半躬着身停在帘帐外,轻声恭敬地问道:“陛下可是口渴?”

    梁帝才要话,张嘴之时发现自己确实喉间发干,便应了声“嗯”。

    “奴这便去给陛下倒水来。”

    然而当姚內使将杯盏端过来时,却发现梁帝竟下了床来,正于殿内窗牖前的桌案旁坐下。

    案上置有一棋盘,棋盘上还保留一盘尚未下完的棋,乃是梁帝前些日子同赵宰执对弈之局,然而却成了死局,梁帝的那一步棋如何都参不透该往何处走才能破了这一死局,于是他便将这一盘棋局留了下来,空暇之时便埋首其中,誓要破了赵宰执的这一死局不可。

    他接过姚內使递来的杯盏,饮尽杯中水后,竟是将他钻研了几日仍未得出破得了的棋局棋子一一拿了起来,放回棋盒里。

    姚內使震惊不已,毕竟他再清楚梁帝的脾性不过。

    若论这天下间谁人最清楚梁帝的脾性与为人,不是他的亲人手足,也不是他自己,而是自十五岁开始便在他身旁伺候至今的姚內使。

    他对梁帝的了解,比梁帝自己更清楚。

    这盘棋局,照他对梁帝的了解,梁帝哪怕解不了这死局,也只会将这盘棋永久地摆在这儿,绝不会像现在这般平静地将盘上棋子一一收进棋盒里。

    这是他自太子时期就已经在骨子里形成的执念,如今他这骨子里的执念早已变得深入骨髓,深重得已经成为了他的“病”。

    执念太重,猜忌才会太深。

    可梁帝这三日里来的所作所为,却让再了解他不过的姚內使再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一如他现在不知梁帝缘何能心平气和地收棋子一样,他也不知梁帝这两日为何突然改变了对信阳王的看法与态度。

    这固然是好事,可陛下这突然而来的转变却又是因着何事?

    姚內使觉得,自梁帝三日前的早间醒来之后,他便再也看不懂也猜不透他已经伺候了近三十年的这位主子了。

    就像他突然转性了一般。

    不,陛下而今给他的感觉与其是转性,倒不如他觉得陛下回到了他尚未成为储君的皇子时期的模样。

    “姚常啊,朕睡不着,你坐下,陪朕话吧。”梁帝边收棋子边缓缓道。

    “奴不敢。”姚內使哪里真敢坐下,“奴站着就成。”

    “朕让你坐你就坐。”梁帝睨了他一眼。

    姚內使这才战战兢兢地在他身旁并无蒲团之处跪坐下身。

    梁帝看他心且紧张的模样,默了默后又是徐徐道:“朕记得姚常你从前可不是这样战战兢兢又心翼翼的,怎的如今就连朕让你坐下,你都不敢坐了?”

    姚內使顿时慌得如坐针毡,“陛下,奴——”

    “你不必解释。”梁帝断他的话。

    姚內使还未能松气,只听梁帝又道:“反正你这会儿的也不会是实话。”

    姚內使哪里还坐得住,颤抖着腿脚当即就要站起来。

    梁帝又是一记眼神睨过来,姚內使顿时不敢再起身,只能重新坐回去,提心吊胆的。

    瞧瞧,就您这样的!谁敢跟您实话呐!?

    梁帝目光重新转向棋盘,继续收棋子,忽然又徐徐张口:“既是解不了的死局,又为何非要执着着破解它?服输重来也没什么不行。”

    姚內使吃惊地看着梁帝,少顷才发现自己僭越了,忙低下头来。

    梁帝自有瞧见姚內使面上的惊色,他并未在意,只是看着自己手上棋子,沉沉叹息一声,忽又问姚內使道:“姚常,这天下最不可能背叛朕的,你觉得是谁?”

    姚內使虽然错愕,却还不致惊得不知所措,他默了默,深吸一口气后将背躬得极低,心翼翼地道:“奴觉得,信阳王与襄南侯府的姜家人,最不可能背叛陛下。”

    这个问题,放眼整个禁中,除了姚內使,怕是根本无人敢回答。

    而除了姚內使,怕是也无人敢于同梁帝真话。

    “陛下。”姚內使再深吸了一口气,壮着胆微微抬起头来,看着梁帝,“奴觉得,陛下同从前那般愿同信阳王亲近,是好事。”

    姚內使以为梁帝会动怒,又或是会训斥他,未曾想梁帝非但未有怪罪于他,反是又沉沉地叹息一声,转头看向卷帘外的浓沉夜色。

    姚常的无错,这世上最不可能背叛他的,就是拂游与姜家人。

    即便没有那个真实的长梦,他也应该再清楚不过,为他而生的拂游,又怎会成为逆臣,背叛于他?

    而拂游自己亦是再清楚不过,他是为了帮助他的皇兄守卫这大梁河山才生来这世上的。

    所以直至被冤枉而死,拂游都没有反叛。

    拂游与姜蒲皆无错,错的是他这个昏庸的君主。

    所幸,如今还未至那再无可挽回的时候。

    至今已经发生过的所有事情皆与他在那长梦中经历且看见的事情如出一辙,从今开始,他必须要坚定且正确地做出决断,才能避免长梦之中他一手造成的悲惨后果。

    一直以来他自认为自己看得很清的大梁这庙堂,是该清理清理了。

    不过……如今倒是有一点与那真切的长梦中不一样之处。

    就是姜蒲那个心肝似的妹妹。

    梁帝看着窗外夜色,指腹反复摩挲着手中棋子,眉心微蹙,沉思细想。

    梦里的她最后在姜蒲的决定之下嫁给了平阳侯府的长公子,因而才幸免于姜家之难,留得一命。

    前两日他有听好几位御史提及慈幼局之事,道是襄南侯府的千金近日里派人修缮慈幼局并给孩子们分发衣物粮食、深受慈幼局上下喜爱之举,这可是梦里并未有过之事。

    以及连家女儿同那罪臣苏家后人暗结珠胎的传闻,也是梦中并未出现之事。

    听闻,姜蒲那妹妹钟情于那苏家后人,同连家女儿亦是金兰好友。

    那这与梦中有出入之事,皆同姜蒲那妹妹相关。

    她可是有什么不同常人之处?

    还是她的存在会对接下来发生的一干事情有影响?

    或许,他该见一见襄南侯府的这个娘子。

    毕竟,梦里梦外最是特别的,独有她。

    作者有话:

    非常对不起仙女们!我来更新了!感谢还没有放弃我的仙女们!

    卡文是真的,累也是真的,可能是太累了,所以脑子也卡顿了。

    工作十年,码字也十年了,不管是工作还是码字,我都进入了倦怠期,尤其这段时间,没法化解的疲惫感让我觉得很丧,每天都在努力自我调节,如果下周开始工作上的事能有些变动,我应该能给自己熬心灵鸡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