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得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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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这上百年间,一直有着神医楼明澈的传闻。

    方才自信阳王府来这平阳侯府的路上,姜芙也自江掌柜口中耳闻了些许关于楼明澈的传闻。

    传闻他一手医术赛过神仙,能令人起死回生,可无人知晓他从何处来,更无人知晓他究竟在这世上活了多少年头,见过他的人只知,他的容貌一如当初,数十年未变。

    因而他在天下人眼中,既是医仙,也是妖鬼。

    然在姜芙眼中,他既不是神仙,也不是妖鬼,而是与他们一样,是活生生的人,不过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他有着上百年的生命以及不会衰老的容颜,正如同她死而复生一样,奇异,却又是真真之事。

    他曾经的亲人,早已不在这世上了吧,独留他一人孤寂地活着,受着世人异样的眼光,孤独又痛苦吧?

    就像阿溯一样,孤独又艰难地活着。

    “嗯……嘉安是楼先生的亲人。”世子因着姜芙的问题而将楼明澈曾与他念念叨叨的话好好想过一遭,认真道,“但是嘉安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死了。”

    “楼先生,嘉安养了一只大狗狗,还嘉安脾气可臭可坏了,不听话,老让他操心。”

    “嘉安又叫项珩,就是我名儿的这个美玉珩哦。”楼明澈鲜少提及他从前的事,也仅仅同世子提过些微而已,世子能想起来什么便什么,“楼先生,要是我不叫这个名儿,患的不是心疾的话,他才不会管我。”

    到这个,世子就不服气地噘噘嘴,“嘉安也有心疾。”

    世子虽然年幼,可他心思敏感又聪慧,想必是想得到楼先生之所以会医治他,既非是因为他的身份,也非是因为他生来有疾,而是因为嘉安。

    因为他与嘉安有着相同的名,亦如嘉安一般身患心疾。

    姜芙感觉得出来世子情绪的变化,笑着摸摸他的脑袋,“楼先生很喜欢仙童的,我看得出来,也感觉出来。”

    “那当然啦!”家伙一听,当即一脸骄傲地双手叉腰,抬着下巴得意道,“我可是这天底下最聪明又最可爱的孩儿!”

    姜芙忍俊不禁,忍不住捏了他圆乎乎的脸。

    不过,“项”这个姓……

    “嘉安项珩的项姓,可是‘工页项’?”若是这个姓氏,那可是自一百二十年前项氏王室覆灭以后便自这天下间消失了的姓氏。

    若是这个姓氏,那楼先生岂非确如她所想那般,这上百年来,他一直孤独地活在这世上。

    世子又再认真地想了想,尔后点点头,“是的,楼先生还给我写过了嘉安的名字的。”

    饶是已经有所猜想,然听到世子肯定的回答时,姜芙还是愣得久久难以回神。

    这可是百余年的岁月了啊……

    有风拂过他们头顶上的绯桃树,拂落了枝头上已经不再繁盛的绯桃,落了一朵花瓣已疏落的绯桃在姜芙手背上。

    生命仍旧,岁月不返。

    思念是这世上最难捱的情感。

    屋内的楼明澈,看着自己手术台上昏迷不醒的沈洄,恍惚觉得自己回到了初初来到这异世的那段时日,好似如今在他眼前的不是陌生的沈洄,而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项嘉安。

    那个他已将其视作自己孩子的项嘉安。

    与项嘉安一家生活的那段岁月里,也是他来到这异世过得最自由最开心也最惬意的日子。

    岁月如长河,遥远的故乡他再也回不去,只能在这异世年复一年地活下去。

    这个世间,兴许是真有轮回转世的,所以才会让他在项嘉安那臭子死了一百五十年后的如今见到与他几近一模一样的子。

    就连那子的弟弟,都生得有项嘉安的几分影子。

    是混账老天看他可怜,所以把项嘉安一家子有给他送回来了?

    呵!既是如此,那他可就受下了。

    岁月太长,他早已疲惫不堪,他想“回家”了。

    这个叫沈溯的子和他的那个婆娘,会像项嘉安夫妻那般温柔的吧。

    *

    今夜的夜色很浓沉,不见月色,只有几颗星辰稀稀疏疏地挂在夜幕之上。

    世子早已倦得睡着了,他嘴上嚷着不回去,要等着阿洄,是以唯有等他睡着了,才由桃子与十五先行带着睡着的他回了王府。

    姜芙心事重重,虽也疲惫,却如何都静不下心来歇息,便是憩都无法做到。

    篆儿纵是心疼,也知晓自己劝不动她,只能让姜顺回府去同姜蒲与于筱筱禀告一声,自己则是陪着姜芙一块儿等着沈洄的消息。

    平阳侯则是从始至终,坐在轮椅里,面对着沈洄的屋子,一动不动。

    曲院外曾有女子癫狂一般尖锐的声音隐隐传来,姜芙听得到,平阳侯也自是听得到。

    而敢在这般时候于曲院外如此喊叫的,除了平阳侯夫人,再不可能有他人。

    然而姜芙始终没有见到她来到这院子里。

    她被挡在了曲院门外。

    想来平阳侯是再清楚不过,若让她进到这院子里来,只会妨碍楼明澈救治沈洄。

    她是一个已经“疯”了的母亲。

    而这曲院之中,自世子离开后,便安静得有如死寂一般。

    平阳侯数次转过头来看向姜芙,数次欲言又止,最终一言不发,又缓缓转回头去,无声叹息。

    一直紧闭的屋门直至厚重的云层将夜幕上那为数不多的星辰也都遮蔽之时才开。

    门轴将将在夜色里响起的那一瞬间,姜芙便自交椅里霍地站起身来,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扇缓缓开的门扉。

    双腿废了将近二十年早已无法行走的平阳侯这一刹那双手撑着椅手,情急得竟是想要站起身来。

    沈溯还未能将门扉完全开,便见着姜芙朝他疾步而来,满脸担忧与焦急,近乎要扑到他身上来,却又在门槛外停住,仰着脸屏着呼吸紧张地看着他。

    但见他面色青白,双唇干涸,身上还裹着一件不知甚么材质的绿色怪衣裳。

    不过短短半日时间,姜芙发现他下颔上竟是冒出了些微短短的青灰色胡茬来。

    然在触上姜芙的目光时,他却是笑了起来。

    唇角上扬,牙齿微露,声音沙哑却轻松道:“酥酥,阿洄……没事了……!”

    他声音里还带着隐隐颤抖,是如释重负后的后怕。

    仿佛获救的不是沈洄,而是他自己的劫后余生。

    “嗯。”姜芙也扬起嘴角,弯着眉眼,用力点了点头,眼圈微红,“嗯!”

    沈洄是阿溯唯一的亲人,也是他甘愿自缚于京城的心结,如今这般,真好,真好!

    且见沈溯缓缓转头,朝双手死死抓着椅手的平阳侯看去。

    沈溯稍稍深吸一口气,而后朝他走来,在他面前两步之外距离停下,恭敬地朝他躬了躬身。

    姜芙目光定定落于他身上,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由自主慢慢拢成拳。

    “侯爷。”沈溯直背却未抬头,只看着自己的鞋尖,低声道,“楼先生已救回阿洄性命,只是往后恢复期间还有诸多需费心之事,楼先生待会儿会告诉我,我会尽数写在纸上交给侯爷。”

    稍后待楼先生离开,便也是他离开侯府的时候了。

    这儿是不允许他留下守着阿洄的。

    罢,他又朝平阳侯再躬了躬身,这才转身往屋里走回去。

    他的眸中,不见丝毫怨憎。

    哪怕他生于苦难的深渊,他也从未怨憎过任何人。

    对平阳侯夫人如是,对平阳侯亦如是。

    平阳侯看着他仍低着头的背影,苍白的唇颤了颤,在沈溯与姜芙道了句“我还要再进去给楼先生帮忙”后抬脚跨过门槛时,只听平阳侯忽然道了一声:“多谢。”

    他的声音,比沈溯方才的更沙哑,也更颤。

    既是因为沈洄的生,也是因为沈溯的善。

    沈溯浑身一震,惊愕且怔愣地转过身来。

    只见轮椅上的平阳侯正朝他缓缓躬下身来。

    沈溯震惊得忘了反应,待他回过神来想要搀起平阳侯时,楼明澈正于屋中扬声唤他。

    顾不得太多,他唯有匆匆转身回屋去。

    平阳侯抬起头时,对上的是姜芙的眼。

    姜芙仍旧一脸冷漠,正别开脸走回绯桃树下时,却见平阳侯冲她微微一笑。

    姜芙拧眉,不明所以。

    平阳侯则是往椅背上靠去,往后仰起头,如释重负般无声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他闭起眼,有一行泪顺着他眼角滑下,匿入鬓间。

    姜芙将眉心愈拧愈紧,却又在盯着窗户上沈溯那朦朦胧胧的影子看时缓缓舒开。

    只见她兀自耸了耸间,叹一口气后也笑了。

    这世上怎有阿溯这般傻的人?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漆黑的天穹上,弯钩般的月正自云层后探出头来,明亮的月华正驱散厚重的浓云。

    星斗渐明。

    明日又将是一个晴朗的日子。

    *

    桃子在同十五先行带世子回信阳王府时让茸留下来等着楼明澈。

    然而之后回到王府的,却只有茸一人。

    桃子朝他身后望了又望,瞪大了眼问他:“楼先生呢!?不是让你等着楼先生的吗?怎么你自己先回来了?万一楼先生遇着什么事儿呢!?你——”

    “你着急个甚么劲头?”茸不似十五那般少言寡语,他可受不住桃子劈头盖脸的问话,当即皱着眉怼她道,“你就不能先听我把话了吗?”

    “哦。”桃子倒是好脾性,瞬间闭上嘴老实下来,“那你。”

    茸白她一眼,这才道:“楼先生随那位沈郎君走了,道是以后都不回来了。”

    桃子顿时又急了:“你怎能让人把楼先生拐走呢!?楼先生可是世子的救命恩人!”

    “楼先生自个儿死皮赖脸地要跟着人走,我能拦得住?”茸又白桃子一眼,“你行你去。”

    “……”桃子想想楼明澈那脾性,当即改口,“当我没。”

    还是世子次日睡醒了自个儿去把楼先生哄回来的好,反正除了世子,楼先生可谁的话都不听。

    *

    沈溯回西城外郊的一路乘的仍是姜顺驾的马车,姜芙非让姜顺送他不可,他拒绝不掉,唯能依她。

    让他想不到的是,楼明澈竟然跟着他。

    只随后道了一句“我去你那儿”后便先他一步登上马车,将药箱往马车里一扔,人在朝马车里一躺,理所当然地闭眼睡了,甚至一个能坐的地儿都没给沈溯留。

    沈溯不仅觉得震惊,更觉如此不妥,他那儿清贫又简陋,可不敢让楼先生委屈。

    可他什么话都未来得及,便听得马车里传来了楼明澈鼾声。

    沈溯:“……”

    不得已,他只能往驾辕上坐,载着楼明澈往他的园圃去。

    姜顺:“沈兄台,我咋觉得好像人人都爱你啊?”

    沈溯险险从驾辕上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