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客栈里。

    江堰轻轻推开门，轻手轻脚走了进来，将一碗鸡汤放在卫渊面前。

    卫渊问他，“有消息了吗？”

    江堰犹豫了一下，心道：“听云婶，您已经一晚上没合眼了，这是她炖的鸡汤，让我给您送……”

    “我问你有消息了吗？”卫渊又重复了一遍。

    江堰心里叹了口气，将目前所知一一禀报，“那人脸上的伤疤极为好认，我问过周边的居民，得知他姓陆名贾，与弟弟陆乙一同生活，两人皆是镇上钱氏车行的车夫。”

    “这些我已听出来了。”卫渊声音沉沉，“我去过他们的住所，两人并不在。”

    江堰道：“据镇上的更人，昨夜他曾见到过他们赶车去往何府。”

    卫渊攥紧了手，“一直没出来过？”

    江堰只是，“我买通了同在钱氏车行的管家，他这两兄弟与他们负责的那辆马车至今未归。”

    卫渊站起来，“去这个何府瞧瞧。”

    江堰看了眼那碗鸡汤，仍不死心，“您都一天一夜没吃饭了，这鸡汤刚好可以入口，您好歹喝几口……”

    他话没完，卫渊已经抬步往外走去。江堰看着他匆忙的背影，狠了狠心道：“万一您先倒下了，嫂子怎么办？少一个人去找，就少一分希望！”

    卫渊脚步一顿。但他并没停顿很久，不过片刻功夫，他又转过身，匆匆走到桌旁，三两口喝了下那碗汤。

    江堰心中松了一口气。

    卫渊将碗方向，转身淡淡道：“走吧。”

    此间客栈距何府并不远。以两人的脚程，赶去不过片刻。

    ……

    何山赶到的时候，何老板正手持长鞭，狠狠抽着地上的两名婢女。那两名女子被折磨良久，早已是奄奄一息，此时连叫都叫不出来。

    何山对那浑身是血的两人视若无睹，边走边满脸喜色道：“表兄，咱的人已经发现那俩娘子的踪迹了！”

    何老板喘了两口气，扔开手中长鞭，脸色阴沉道：“从午时她们逃走你就带人去找，这都天色将晚了，才只是发现踪迹？”

    何山面上惊惧，“表兄，我将那两兄弟解决后一刻没停就带人出发了，中间可是一点都没耽搁，实在是那两名娘子太狡猾，一路上做出许多假象，总是让我们的人白跑一趟，到后来她们甚至还分头行动，我们实在是力不从……”

    话未完，胸口突然挨了重重一脚，何山被踹得仰翻在地，紧接着又迅速爬了起来，将头磕在地上，“表兄……咳咳……表兄！您别动怒，您千万别动怒，我这就加派人手，一定替您抓回来！”

    何老板一脸嫌恶地看了他一眼，“滚吧。找不到人，你也不用回来了。”

    何山得了恩赐，顿时不敢耽误，脚下匆匆出了府门。

    他刚一出门，就有一人迎了上来，“何总管，怎么样？老爷都赏了您什么？”

    何山一巴掌拍在那厮头上，恨恨道：“人都没抓来，就上赶着要赏赐？”

    厮顿时不敢吭声了。

    何山揉着胸口，一脸不耐烦，“人呢？怎么还没抓到？”

    厮嘿嘿笑道：“何总管别急，那娘皮就在西街一带，咱的人已经去堵着她了，她绝对跑不了，您就放一万个心吧！”

    何山尤不放心，“带路，我去瞧瞧。”

    厮点头哈腰，领着他边往前便絮絮叨叨，“要这娘子也真有能耐，明明就躲在离咱府后头的这条街上，却硬是把咱们的人引到了别处，不过这女人家家到底是不如男子，她千算万算也没想到会把用来绾发的筷子掉在街头，更没想到会被咱心细如发的何主管发现，不过也亏得那模样奇异的筷子，咱也才能一下子就认出来……”

    两人话间，经过一堆脏兮兮的竹篓，往西街深处发现木簪的地方而去。

    在他们没注意到的地方，墙角一只竹篓，微微动了动。

    竹篓下方的黑暗中，阮蓁紧紧捂住嘴，连呼吸都不敢大力。

    方才一只老鼠毫无征兆地自她跟前窜了过去，吓得她猛地一抖，差点暴露了藏身处，好在那两人经过时只顾着讲话，并未注意到墙角这点异样。

    直到两人彻底走远，阮蓁僵硬的身体这才放松了些许。

    可她心中的焦虑却丝毫未曾减弱，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强烈。

    约摸半个时辰前，这条街上突然间多了许多人。这些人不仅守着进出的必经路口，还毫无顾忌地在街上寻人。

    阮蓁心中清楚，自己的踪迹怕是已经暴露了。

    只是不知与她分开而行的常萱现在怎么样了……

    阮蓁有些疲惫地将头靠在篓子上，眼前阵阵发黑。疲惫、饥饿以及无处发泄的焦灼片刻未停地折磨着她，让她得不到片刻安宁，更不敢有片刻的安宁。

    她稍微歇息了一下，强起精神，从竹篓的细缝中向外看去。

    何府的下人们在街上游荡，一旦见到年轻女子便一拥上前，十分粗暴地扳过肩膀查看长相。那些女子见是何府下人，敢怒不敢言，无一不是忍气吞声地匆匆离开。

    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何府的下人却越来越多。慢慢的，他们开始分散开，在街头巷尾可能藏身的地方搜查起来。

    阮蓁握紧了手中的瓷片，坚硬的棱角划破了她的手，可她却丝毫不肯松一松力。

    疼痛使她头脑清醒了些许。阮蓁死死盯住那些慢慢靠近的下人们，脑中飞快地盘算着。

    若依旧躲在这里，过不多久他们便会搜查过来，自己是绝对躲不过去的。与其这样被动等待，倒不如先趁着那些人还没过来，先偷偷躲到别处。

    阮蓁眼神逐渐变得坚定。她抓起地上的泥灰，毫不犹豫地涂抹在自己脸上和身上。她扯送自己的衣摆，将附近的干草塞进腰间，又用手中瓷片仔仔细细地划破身上的衣衫。做完这些后，阮蓁犹豫了一下，咬咬牙还是抓起自己的青丝，用瓷片用力划着。

    瓷片不算锋利，她来回撕扯许久，也才割下几缕。她头次这般痛恨自己以前过于心保养这头长发了。若非如此，今日怎会这么用力也割不断？许是太过用力，区区这几缕竟扯得她眼泪不停地掉。

    阮蓁狠狠擦了擦眼泪，情绪平稳了下来。

    她将衣服和头发揉得乱糟糟的，趁着那些人没留意这边的时候，迅速掀开竹篓，佝着身子溜进最近的巷子里。

    阮蓁紧贴着墙，背部与墙间毫无缝隙。

    心跳剧烈到有些抽痛，阮蓁僵立在原地，屏住呼吸细听那些人的动静。

    他们似乎并未发现阮蓁的动作。

    阮蓁松了口气，大口呼吸起来。许是呼吸得太快太急，她的眼前开始一阵阵发晕，额上不断有冷汗渗出来，就连腿也开始发软。

    好想坐下歇一歇啊……

    不行。还不是歇息的时候。

    阮蓁深吸了一口气，扶着湿滑的墙壁，朝巷子里走去。

    “那边那个，站住！”

    阮蓁心里一咯噔，假装没听见似的继续向前走。

    “那边巷子里的那个！你呢！给我站住！”那道声音迅速逼近，“转过身来我瞧瞧！”

    阮蓁直直站在原地，浑身都血都像冻住了一样，根本动弹不得。

    那声音又逼近了几分，语气多了些不耐烦，“听不懂人话吗？会不会转身？你是聋了还是死了？”

    阮蓁手指微微抖着，慢慢转过了身。

    她绝望地盘算着，若自己将他引进来，趁他不备时突然偷袭，能有几分胜算。

    就在这时，旁边又来了一个人，“有情况？”

    先前那人努努嘴，“这有个没盘问过的。”

    另一人嗤笑，“你瞧她那脏兮兮的模样，怎么可能是老爷找的美人。不别的，她这腰都快比我粗了，这种货色有什么好盘问的？”

    先前那人看了看阮蓁鼓胀的腰间，顿觉白费了时间，挥了挥手，“走走走，别在这碍事。”

    阮蓁心中一松。

    为了不引起怀疑，阮蓁并未加快速度，步伐平稳地向前走去。

    背后那人不耐烦道：“跑起来，赶紧从我眼前消失。”

    阮蓁简直求之不得。她彻底放开了步子，跑着往巷子深处去。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高兴，腰间突然一空，原先塞进去的干草全都掉了出来。

    阮蓁脊柱一凉，想也不想地就加快了步伐，竭尽所能向前跑去。

    那两人显然也看见了从阮蓁衣中掉下的东西。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东西，抬头便看见了风在阮蓁腰间勾勒出的窈窕轮廓，顿时明白自己被骗过去了。

    两人大叫一声，迅速追了上去。

    “都过来！她在这——”

    破锣般的嗓子在这条街上炸开，霎时间，街上所有人闻声而动，全都往这条巷子挤了过来。

    何山最先赶过来，当机立断吼道：“给我活捉！不许伤人！谁他娘敢弄伤这娘子，我他娘弄死谁！”

    人群拥堵在一起，又都在急着往前跑，跑得快的与跑得慢的难免就有了摩擦，你拦我一下，我踢你一脚，不多会儿就有人被绊倒在地，连带着他周围几人也一起在地上起了滚，恰这几人刚好比较靠前，前面的人倒在了地上，自然又拦得后面的人过不去了……

    一时间巷子里滚作一团，原本轻而易举就能追拿到手的弱女子，此时竟已拉开了不断的一段距离。

    眼见着即将到手的赏赐跑远了，何山瞬间勃然大怒，“就这么点地方，都他奶奶的挤进来干啥？！！你们倒是给我分出来几个人去他娘的巷子另一边堵着啊！！！！！”

    有几个机灵点的扭头就跑，牟足了劲往另一头去，都想第一个捉住这娘子领赏。

    阮蓁并不回头，只一味地向前奔跑。她默默记下每一次转弯的方位，以防一个不甚走了回头路。

    就连阮蓁自己都没想到，自己此刻心中竟会这般镇定。

    她虽然心中狂跳不止，整个人也手脚发冷，但兴许是已被发现的缘故，那种东躲西藏惊弓之鸟的焦灼感竟开始慢慢减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豪赌般的振奋。

    成败在此一举，而她已得见胜利的曙光。

    临近巷口时，光亮越来越盛。

    阮蓁将那些凌乱的脚步声、怒骂声、威胁声全都甩在了身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前跑去。

    近了，近了……

    擂鼓般的心跳震耳欲聋，阮蓁嘴角慢慢扬起来一个微笑来。

    只是这笑容还未完全扬起，却又再次僵在了脸上。

    前方街角处出现几名何府下人，直奔巷口而来。

    阮蓁心中一滞，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一大群人离她越来越近，显然是无法避开了。

    阮蓁面上有一瞬间的惊慌，可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咬紧了牙关不管不顾继续向前。

    前面那几个人离巷口还有一段距离，如果她再跑得快一些，如果她能在他们赶到之前跑出这条巷子……

    那几人立刻发现了阮蓁的意图，同时没命似的往前狂奔，想要将她堵在巷子里。

    ……

    “前面那巷子怎么这般吵嚷？”

    江堰道：“我去瞧瞧。”

    “不要惹事。”卫渊皱眉道，“我得去找阿蓁，我不能搀合进任何麻烦事里。”

    江堰点了点头，没有直接过去查探，站到了旁边一堵高墙上，一边观望一边道：“好像是一群人在追着架……”

    话音未落，他又改口，“不，不对，他们不是在架，好想是在追人……他们在追什么？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卫渊心中惦记着阮蓁惦记得发狂，又听他话含含糊糊不清不楚，不由有些烦躁，“什么是什么玩意儿？到底是什么事？”

    话间，那一群人越来越近，就连巷子前方也出现了两个人，眼看就要将那巷子堵住。

    可就在这时，那道脏乱的影子却先一步逃了出来。

    那道影子刚跑出来没几步，身后有个个子突然伸手拽了一下，将那影子拽得直接摔在了地上。

    这一下摔得并不轻，那影子摔倒后，尝试了几下，竟然都没爬起来。

    江堰瞧着那道脏兮兮的影子，迟疑道：“兄长，那影子，你觉不觉得趴在地上那人，身形看起来有点眼熟？”

    他还没完，就见自家殿下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

    江堰一愣，又看了那人一眼，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

    顾不得惊叹，江堰连滚带爬地翻下了墙，跟在他家主子身后撒丫子狂奔而去。

    何山并未注意到往这边跑来的两人，此刻他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面前的个子男人身上。

    他追了一路，本就跑了一肚子火，此时又见阮蓁爬都爬不起来的模样，顿时又惊又怕，连人都顾不上捉拿便先动起了手。

    何山将手中的剑鞘重重抽在个子男人身上，抽完似是觉得不够解气，又踹了他好几脚，“动手！动手！谁让你动手的！我问你是谁让你动手的？！！”

    个子男人连连求饶，哭得涕泪齐下，其他人看到他这幅惨样，不免心有戚戚焉，可却没有一个人站起来劝上几句。

    一时半会儿，竟无一个人注意到阮蓁。

    可真是个逃走的好机会。

    阮蓁趴在地上，无奈地笑了笑。

    所谓竹篮水一场空，莫过于此了。

    这一跤将她摔得四肢百骸都好似不听使唤了，她努力了不知多少次，却连爬都爬不起来。

    此时她一心想逃，却也有心无力了。

    阮蓁咳了两声，牵动着整个肺部都痛了起来。她将额头抵在地上，眼泪一不留神就砸进了尘土里。

    痛吗？

    痛。可却不至于让她痛到流出泪来。

    她只是……她有点想卫渊了。

    她太想卫渊了。

    她想他想到眼前都出现了卫渊的影子，她想他想到看见卫渊奔赴自己而来。

    可是卫渊在哪呢？

    阮蓁难过极了，眼泪啪嗒啪嗒，洇湿了面前一片土地。

    ……

    这条街道卫渊走过许多次，可从没觉得它这样漫长。

    他看不清阮蓁的表情，但却莫名笃定，他的阿蓁此刻非常难过。

    卫渊看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阮蓁，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阿蓁……”

    阮蓁动了动，慢慢抬起头，与卫渊对视在一起。

    她似是想笑，又像是要哭，艰难把胳膊抬到面前，揉了揉眼睛，又去看卫渊。

    卫渊也看着她。

    阮蓁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她又重重揉了揉眼，揉得眼睛通红，再次去看卫渊。

    卫渊放轻脚步，轻轻道：“阿蓁，我来了。”

    阮蓁似是终于有些反应过来。

    她觉得身上似乎又有了些力气，于是便试着撑起自己，想要从地上站起来。

    她成功了。

    何山终于注意到这两位不速之客，一脸不善道：“子，劝你们不要多管闲事。这美人是何老板的人。”

    卫渊死死盯住何山，一定也不动，“不对。这是我娘子。分明是我的人。”

    何山被他盯得心中发怵，待反应过来后顿时大怒，“你的娘子又如何？能给何老板看上，那也该是你夫妇俩的福气！还敢来挑事，我看你是找！”

    身后的人得了何山示意，拎着一直没派上用场的棍棒刀剑等，全冲向了卫渊。

    然而最前面的人刚走了没几步，突然全部倒地□□起来。

    江堰亮出手中的银针，冷笑道：“不怕死的尽管来。”

    何山怒声道：“别听他夸口，银针而已，哪有那么夸张！”

    江堰面不改色地添了一句，“淬了毒的。谁若不信，大可以来试试。”

    那些人顿时不敢再动。

    卫渊死死盯住何山，不让他有别的动作，对阮蓁道：“阿蓁，能走吗？”

    阮蓁红着眼眶点了点头，慢慢向卫渊走去。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阮蓁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后面干脆跑了起来，直接跳起来扑到卫渊怀中。

    卫渊十分默契张开双臂，稳稳接住了她。

    还没等他开口几句安慰的话，怀中人却已经嚎啕大哭：“你怎么现在才来，你怎么现在才来！你怎么现在才来啊！他们欺负我，我浑身都痛的要死……”

    他亲眼目睹了他的阿蓁被人狼狈追，亲眼目睹她被人拽得摔在地上，亲眼目睹她挣扎着却怎样也爬不起来……

    卫渊将阮蓁抱紧在怀中，低头轻轻闻了闻她的额头，低声哄道：“阿蓁，闭眼。”

    阮蓁没有多问，闭上了眼。

    卫渊又吻了吻她，“无论听到什么，感受到什么，都不许睁开眼。直到我要你睁开的时候才许睁，听到没？”

    阮蓁点了点头，将头靠在卫渊胸口。

    得了阮蓁回应，卫渊抬起头，看向对面那群人，声音冷得像数九天的寒冰，“你们是想一个一个来，还是想一起上？”

    .

    作者有话:

    终于，写完，这段，剧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