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第41章
之后的很多天,他都不再去看她了。
即便视线偶然触及她的身影,也会很快离开,看向别处。
顾柠西仍然不时地在他眼前晃。
有时候光着脚,有时候是沐浴后。
他心无旁骛地捏着书页,起身开窗户,任由夜里的冷风吹进来。
有些冷。
窗户很快又被人关上。
顾柠西站在窗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大半夜的还开窗户,哥哥你不怕感冒啊?”
她沐浴完,一头柔顺的头发垂在肩上。可能是窗边太冷,她抚了抚胳膊,拉上窗帘。然后拿了条毯子裹着,窝在沙发上玩手机。
徐筠不着痕迹地往旁边移了移。
但沐浴露的香气让人无法忽视她的存在。
她换了洗发水,是玫瑰香味的,混着淡淡的橘子香。
她似是玩腻了,手指勾着自己的发丝卷啊卷,无意间抬眼看见他出神的样子,居然又发起呆来。
“看够了吗?”他和她对视上。
“没有。”顾柠西还在玩自己的头发,眼睛却是笑盈盈看向他,“哥哥长得真好看。”
他移开目光,继续低头看书。
“你在看什么书?”他的举动反而挑起了她的好奇心,她整个人斜斜凑了过来,看了眼书名,居然是她向来看不懂的经济学,顿时有些扫兴,“这个有什么好看的。”
“无事可做罢了。”他眼也没抬。
“那你快闻闻我的新洗发水,味道跟你的一样不一样?玫瑰味的。”她兴致勃勃地给他介绍自己的新兴趣,揪起一把长发送到他跟前,“我挑了好久的。”
“……嗯。”
徐筠的嗓子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忽然沙哑了起来。
那香气很淡,但也醉人。
他的脑子忽而昏沉起来,口中也极为干涩。
他听见她的声音在耳边沙沙震动:“怎么声音这么哑?是感冒了吗?”她开始絮絮叨叨起来,“都了不让你开窗户,把自己吹倒了吧。”
“我没事。”他努力想要站起身,一时间竟没能如愿,整个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声音也闷闷的。
头有些疼,浑身无力。
根据以往的经验,应该是病了。
额间传来一片冰凉,她竟然伸了只手来探他的体温。
徐筠心中混沌,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默默从额间移开。
他又了一遍:“我没事。”
一如当初那个雨中拒绝她雨伞的可怜鬼。
顾柠西还想什么,他却已经往卧房走去,跟她保持着一前一后的距离。
顾柠西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目光微凝,发梢还淌着水滴。
*
又是那个昏暗的午后。
荒凉的公路上,只有圈圈环绕的北风。
他刚刚从阴暗寒冷的车祸废墟中走出来,四肢百骸泛着寒噤的冷。
四周是婴儿的啼哭声,又像是午夜间凄厉的猫叫声,一声声,挠人心肝。
周围是亮眼的白,指尖的血痕在变淡。他茫然地站了一会儿,往光亮处走去,直直走进前方的春日树林里。鹅黄色裙摆就在他身边飞舞。他偏头看去,婴儿的哭声竟不见了,只有少女清丽的笑容。
她:“哥哥抱抱。”
身后是明媚的阳光和习习微风。
见他不动,她走了过来,紧紧搂住了他。
“哥哥喜欢这样吗?”她问。
“哥哥,我每天都这样喊你。”她抬着懵懂的眸子,“可是你为什么从来不喊我妹妹?”
他没有回答。
女生露出一个微笑:“因为你还想要更多,对不对?”
异香袭来。
她踮起脚尖,个头刚好够到他的下巴。
她扬起脸,娇俏的唇微张着,离他愈来愈近,香气溢满鼻尖。
清亮的眼眸倒映出他的身影。
他内心毫无波动。
但却看见自己微低着头,神色平静,垂着眼,慢慢俯下身来。
下一刻,几乎要吻了上去。
在触碰到那瓣红唇之前,怀里的人瞬间消失不见。
身体化为闪着亮片的粉末,连灰烬也没留下。
“哥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空气里,只剩她轻轻的叹息。
*
徐筠猛地睁开眼睛。
黑夜里,灯火摇曳着,他躺在柔软的床上,刚刚从一场荒诞的梦里醒来。
也许是病糊涂了。
才躺了几个时,就开始想一些虚幻的东西。
也是令他麻木和无措的东西。
他下床去找感冒药,却见门口还站着个人。
顾柠西站的很远,手里端着水和药片。
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了。
夏夜虽然温度不会太低,但穿着睡衣站一会儿,也会觉得冷。
她没有进来,只是把水放在了他的门口。
见他醒来,她礼貌地敲了三下门,“哥哥,我帮你把感冒药拿来了。”
“为什么不过来?”他问。
“你刚才好像,不想让我跟着你。”
心思细腻如她,提前一步感知到了他今夜的疏离与抗拒。
所以她怕惹他生气,不敢再擅自靠近他了。
“可是你的脸真的好烫……我担心你,就在这守了一会儿。没进去。”
她立在月光下,手背在身后,头发还是一样的柔顺乌黑,乖顺地搭在肩上,“哥哥,是我做错什么事了吗?”
她的脚腕被冻得发紫。
如果不是她做错了事,哥哥为什么不想让她跟着他?
她一个人回忆了最近做的事情,吃饭、买蛋糕、熬夜选志愿、考驾照……没想出来哪里出了问题。
时时刻刻,照顾着他。
她好像越来越猜不到他的心情了。
徐筠抿起唇,起身走向她。
视线落在她身上,一层薄衣轻若无物,锁骨巧而精致,闪着月光银似的亮。
就是嘴唇、手脚都被冻得发紫了。
“抱抱。”
他吐出两个字,站定在她跟前。
由于刚醒,他眸中仍带着恍惚的水色,潋滟动人。
但声音已经比之前清晰太多了,清晰到顾柠西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啊?”她有些惊奇。
向来都是她耍无赖去抱他。
今天怎么回事,哥哥来找她索要拥抱了?
“嗯。”徐筠点了下头。
这回他确定自己没错了。
用词准确,音调适中,不存在沟通上的问题。
见顾柠西还在畏怯,他又道:“冷。”
刚从寒冷的梦里出来。
发着高烧。
除了额头,浑身上下哪里都是冷的。
她是唯一给他送过水和药的人。
可能,也是唯一能在此时给予他一点温度的人。
这回,她会像梦里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吗?
他挑开她脸边的碎发,眸中是片漠漠水波。顾柠西仍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不知在思考什么。
他张开手,默默搂住了她的腰肢。
他低声道:“你没有做错事。”
她毫不知情,也无心招惹,只不过无意的亲昵和越轨总会令人始料不及。像陷入春光的林间女孩抛来的一枝湿润的橄榄,总会有人把那误以为是爱的玫瑰。她怎么会有错,是这混乱颠倒的世界错了,把一切正常轨迹的线生生截断,直坠到另一个深渊里去。
攀在她腰后的手缓缓上移,已经触到了她那对漂亮的蝴蝶骨。他垂下眼睫,轻轻摩挲着女生温软的后背,似安抚,似慰藉:“是哥哥做错事了。”
年长而心机深沉的野兽,在舔舐着瑟瑟不安的幼猫。
语气淡淡,不见愧色。
就像在谈论今天天气很不好一样无所谓。
仿佛这礼节性的道歉词语,只是特意给她听的。
——而他自己,即便知错,也死不悔改。
“哥哥做错什么事了?”
她晃了晃脑袋,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
“发烧把自己烧傻了。”
他如是道,唇角微微勾起。
怀里的人稍微动了一下。异样的触感自手掌心席卷全身。
是一块自带热度的温香软玉。可触摸、可感知。
让人想起刚出炉的馒头,或者摆在橱窗里的蛋糕。
真实得不能再真实。
薄薄的布料下是带着余温的皮肤,柔软细腻,仿佛轻轻一按,就会掐出一道红痕。
最后,他摸了摸她的头发。
也是细细软软的,带着花香,如同漆黑的瀑布般一泻而下。
“刚刚忘记了。”他道,“新洗发水很好闻。”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谈论洗发水的问题。
“少点话。快喝药吧。”顾柠西连声催促:“不然水就凉了。”
“冷。”
他再次道。
“喝完药就不冷了。”
顾柠西又给他添了一些热水,捧起杯子,端到他唇前。
她那冷淡的哥哥眉心微蹙着,眼底游弋着细碎的光。终于,他吞下了白色的药丸,却扔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看来是一点也不懂得怎么照顾自己。
顾柠西叹了口气,把他裹进被子里,“现在再睡一觉,明天起来就不会再烧了。”
“嗯。”他点头。
也许是刚喝下热水的缘故,他的鼻尖沁着细水珠,水盈盈的,挂在清冷的脸上。
药丸很快起了作用,他额头也开始出汗了。黑发凌乱,白皙的面颊氤氲开丝丝温热。长睫根部泛起湿润的水光,看起来像个饱受风雨摧残的梨花美人。
“热。”
他紧皱的眉头浮现出一丝痛苦。
嗓音像是被火烧过。
“热很正常啊,出会儿汗就好了。”顾柠西蹲在他床边,“你没吃过退烧药?”
“……”
徐筠默然思索片刻,“不记得了。”
他少有的几次生病可能都是在时候。
后来顾柠西来了之后,他受过一次风寒,那次却是自己生生熬过来的。
更多的时候,他是被管家发现晕倒在房间里之后,才被送到医院输液。
最初顾柠西给他的药,他看都没看一眼。
“喜欢安眠药,不喜欢感冒药?”顾柠西调侃道,“安眠药应该比这个痛苦上百倍吧?”
徐筠垂下眼睫,挡住了水雾蒙蒙的眼眸。
脖颈里也全是汗,黏腻腻的,很是不适。
……安眠药,就不会有这么多痛苦。起码最开始,他毫无知觉地就睡过去了。
最痛苦的是被救回来的过程,仿佛一只可以被随意碾碎的蝼蚁,血肉淋漓,五脏六腑都错了位。整个人似浸在了水里,难以呼吸。
在窒息的时候,在一片虚无里茫然的时候,他是听见了她的声音,才渐渐苏醒过来的。当时有点吵,因为她在跟医生询问他的情况,每一个问题都要问好几遍才作罢,略显笨拙和执拗。那个时候的病房里不全是消毒水的味道,还有一丝并不令人厌烦的清甜,始终缠绕在他身上。也许是生活变得忙碌起来了。后来,他再没动过吞药自杀的念头。
大脑中混沌一片。他的思绪在飘,眼前忽然闪过簌簌的风雪,浮现出更久远之前的场景。徐若川将他关在了冰天雪地之中,四周白茫茫的,偶尔会落下几片雪。女孩在夜里悄悄出来,细声细气地劝他回家。她脸上是发着烧的潮丨红色,苍白的指尖不敢碰他的衣袖。她跟着他在雪夜里站了很久,雪花落在睫毛上,转瞬间化成了细微的水痕。
她悄悄给他披上暖融融的绒衣,轻轻呵着气:“徐叔叔只是太生气了。但你没必要替他惩罚自己。”
她问:“这件衣服暖和吗?还冷不冷?”
淡漠的年轻男人站在雪地里,周身是抗拒的冰冷气息。
一只被徐若川圈养起来的金丝雀,感知不到任何可能降临的危险,也体会不到人与人之间深藏的恶意。她仍然弯着一双漂亮圆润的眼睛,挥手对他告别:“先不了,家里有刚烘焙好的蛋糕。我先和徐叔叔去医院输液,你早点回家休息。”
她笑着,踩着靴子,一步一个脚印,在往围栏外走去。徐若川的车覆盖了一圈白雪,窗户黑洞洞的,仿佛能吸走世间一切光亮。
在她愉悦拉开车门的那一刹那,他眼底有什么东西在渐渐碎裂。
她不能上那辆车。
他原本应该平静地审视他们离去。
这次却擅自更改了原先的剧情。
他神情复杂地开口:“你……不能走。”
他踩着艰难的步子,跟着走出了松软的雪地,迎面吹来料峭的风。
不能上徐若川的车。
危险。
*
不能走。
顾柠西听到了这句话。
她看着眉头紧锁的徐筠,觉得他也许只是做了噩梦。她看了他一会儿,等到房间再次陷入寂静,才安心地准备离去。
但是手腕却被紧紧攥住。
她垂眼看向丝绒床被,徐筠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冰凉的手指锁在她腕上,力气大得可怕。
“哥哥,你再多睡会儿吧。”
她的另一只手搭在他的指尖上,一下下轻拍着。
徐筠没有睡很久。
但做了一个很久的梦。
他额头已不再发烫,浓黑眼睫微垂,眸底的光模糊不清。
只是短短几秒,他便收敛了刚才的紊乱气息,骤然松开了她的手腕。
天边透出一丝曙光,仍是昏暗的色调。这个时间点,正是黑夜与白昼交替的时刻。
“我去洗澡。”
他淡淡道。
发了一身的汗,病好了,落下一身狼狈。
他向来容不得身上藏纳一丝尘垢和汗水。无论何时,都竭力做到纤尘不染。
“那我去睡觉了。”顾柠西了个哈欠,眼尾带着淡淡的憔悴,很是委屈,“我到现在还没睡觉呢。”
“不行。”他脚步顿住,对上顾柠西疑惑又委屈的目光,下意识移开了眼,“等我一下,我有事情要。”
“那好吧。你快一点哦。”
顾柠西未作他想,又了个哈欠,然后蔫蔫地坐回他床边。
在哥哥面前,她一向是温顺而乖巧的。即便哥哥偶尔令她难过或生气,也只是以妥协的方式软软地反击,从来不会真的忤逆他的意思。
她似乎是真的把他当做了最后的依靠。无论什么要求都会尽量满足。
“嗯。”
他的声音如同三月寒风,含糊不清地刮过。
他快步走向浴室,脑海里是挥之不去的雪声,密密麻麻,将梦里的他覆盖。他并不知道自己想什么,只是希望留着她,再多一秒。
他不应该把梦里的情绪代入现实中来。一切不合理的行为,也许都只是他被臆想刺激后头脑不清醒的表现。
徐筠抿着唇,终于上楼回来,却发现她又睡着了。
这次还是在他的床上。双脚垂在床边,被风吹得发紫发白。她侧身压在他的枕上,连薄被也没盖,算不上舒服的睡姿。
也许她刚开始只是想个盹,顺便等他回来,没想到却直接睡了过去。
他把人横抱起来。这个亲近的动作自她毕业之后已经做过无数次,几乎成了生活里的习惯。顾柠西睡着之后很少会再醒过来,呼吸沉匀,任由他抱着回到卧室。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则会露出茫然之色,以为是她自己梦游走回去的。
兴许是夜风微凉,这一次,怀里的人竟在他将她放下之前悠悠转醒。
顾柠西呆愣愣的,眼皮微抬,似是还没完全摆脱睡意。她嘴里咕哝几个词语,但也连不成句子。
过了许久,徐筠才听明白她的话:“哥哥要和我的是什么事?”
她的记忆仍然停留在睡前那一秒。
即便现在稍微清醒了,也不大能意识到自己竟然被人抱着。
“没什么。”
他漆黑的眸子注视着她,淡淡敷衍了一句,手上的力气紧了紧。
“哦……”顾柠西实在太困了,头往里偏了偏,很快又陷入沉睡。的第一缕光洒在她脸上,不明也不暗,罩上一层虚幻的朦胧感。
她没有和徐若川一同死去,上帝为她开启了一扇窗户,将她留在了人间,因而能够陪他在黑暗里苟延残喘。
因为她活着,所以他也在活着。
如果她死了,他就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