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盛欢被人带着,模模糊糊地走了不知多久,才听前方传来一声:“站在这里别动。”他猜想应该是到了,就停下脚步,老实地立在原地。这帮绑匪是极有经验的,这一段路,盛欢换了数辆车,眼睛早被他们牢牢蒙起,堵住耳朵,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
有人在他膝弯重重踢了一脚,盛欢痛得闷哼出声,身子摇晃几下。他是可以站稳的,不过依照眼下的状况,跪下却比站着安全许多,于是就装作脚底无力的样子,跪倒在地。
“别碰我!”咏棠的声音在他身旁骂道:“滚开!”
有人粗暴地扯下了蒙在盛欢脸上的布条,他眨了好几下眼睛,眼前的世界才逐渐清晰起来。这是间阴暗宽敞的堂屋,门窗紧闭着,在他前方有张烟榻,上面铺着朱红的褥子,褥面上盛开的不知是梅花还是桃花,花纹被卧在上面的人揉乱了。一名身穿白绸单衣的青年靠在一堆软垫中,手握烟枪,正在量他。青年的面孔模糊在雾一般柔袅的烟雾里,只依稀看得清两只眼睛,它们亮的吓人,犹如即将燃尽的烛火,摇曳不定地闪烁着,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灭。
绑架他们的匪徒就站在一旁,恭敬地开口:“大少爷,人已经带来了。”
那青年没有答应,仅是慢慢地撑起身子,往盛欢的方向靠近。他的容貌终于清晰起来,眉淡淡的,因为瘦,眼睛的轮廓格外明显,五官倒很清秀。青年含了一口翡翠玉制的烟嘴,伸出一只苍白而削痩的手,抬起咏棠的下巴,垂下眼认真地量。咏棠样子是很狼狈的,头发散乱,衣襟也被扯歪了,一双眼却燃烧着熊熊怒火,瞪着青年:“谁给你们的胆子绑架我?”
他的样子看似很有气势,但盛欢注意到咏棠绑在后面的双手正在不住地发抖,显然是十分害怕了。
青年没有理会咏棠的质问,偏着头自顾自地看了许久,露出一个微笑:“真想不到,那个人的不是假话,今天果真让我在那里抓到你了。”他指下渐渐加大了力道,在咏棠白`皙的皮肤上掐出了几道红印:“你长得和你叔叔差远了。”
他的笑并不似笑,倒似在忍耐什么痛楚似的,直把那张文秀的面孔都弄得微微扭曲,咏棠在他手中了一个哆嗦,拼命后仰着身子,许久不出半个字。
青年放开咏棠,视线又落在盛欢身上,问道:“这又是谁?”
绑匪道:“这子似乎和温咏棠相识,我们干脆一并绑了来,由您发落。”
盛欢避开了他的目光,被对方漫不经心地量着。青年徐徐吐出一口雪白的烟气,空气中氤氲着甘甜的香味,余韵又带一点苦,这气味盛欢很熟悉,是鸦片烟的味道。审视他的时候,青年一直没有话,这异样的安静总归会让人有些不安,盛欢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紧绷着身躯,终于听那青年评价道:“模样不错。”
他又道:“他与温鸣玉是什么关系?”
这句话,青年却是对着咏棠问的。听到温鸣玉这三个字,盛欢蓦地一惊,不慎咬破了自己的下唇,心脏跳得砰砰作响。经由这一番问答,他已明白对方极有可能是温鸣玉的仇人,想用咏棠来要挟那个人做些什么,要是让温咏棠暴露他的身份,他们同样也会利用他来威胁温鸣玉吗?
咏棠恰好在此时转过头来,发现盛欢正瞪大眼睛望着自己,那目光几乎可以算的上是哀求了。他被这么看着,胸中立即腾起一股怒气,想道:你这样害怕做什么,难道以为叔叔知道你在这里,就会方寸大乱地来营救吗?
他冷笑一声,撇过头去,语调轻蔑地答道:“这种人怎么会和我的叔叔有关系?他不过是个出身低贱的下等人,我看不惯他,想要教训他一顿,要认识,真是侮辱了我。”
盛欢本以为温咏棠会毫不犹豫的出真相,借此让他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现在听到这番刻薄的谎言,倒有些不解了。那青年又靠了回去,兀自吞云吐雾了一阵,才发出声音:“既然没有关系,那就杀了,我留这一个闲人也没有用处。”
他话音刚落,就有两个绑匪走上前,架住盛欢的胳膊往外拖。盛欢情急之下,脱口道:“等一等!”
被他一喝,那两个绑匪的动作倒真的顿了一顿,青年也朝他看来,应了他的话:“怎么?你又与温鸣玉有关系了?”
“我可以不做一个闲人。”盛欢甩开绑匪抓住自己的手,毫不退避地望向那名青年:“我愿意为你效力。”
青年听了,不禁发出一道短促的笑声,神情颇为不屑:“我并不缺人手,带下去吧。”
盛欢这时已把缚住自己的绳索挣开了大半,等身后的人又要来捉住自己,他咬牙把右手抽了出来,曲肘往身后重重捣去,正中一人胸口。那人被他得倒退几步,盛欢迅速转过身,抬臂勒住另一人的脖颈,右手扯过绕在手腕上的绳索,往对方颈上勒了两圈,将他牢牢捆住,后退数步,用他挡住了屋内所有人的枪口。
其他人面色紧绷,手指扣在扳机上,喝道:“你要做什么?”
盛欢没有理会他们,依旧定定地看着那青年,做这一番动作的时候,他是很紧张的,但竭力绷着脸,让神情显不出半分异样。只道:“您也看见了,我的身手,或许要比这里几个人加起来还要好。就算您想要我的命,也可以让我死得对您更有价值。”
听他完,那青年放下烟枪,慢慢地拍了几下掌,赞道:“你的身手确实不错,不过,我为什么要信你呢?”
他的眼神无比锐利,既像两只锋利的勾子,又像蛰伏的凶禽,压得盛欢几乎不敢正视。直至此刻,这青年才撕下了自己文弱的面具,变作了一个阴沉残暴的恶徒,盛欢颈后已有冷汗淌下来,但强撑着没有动,他知道眼下不能避开对方的目光,一旦他有任何心虚的迹象,对方就会要了他的命。
盛欢道:“我只是想活命。”
他们对视良久,等到盛欢的手都举得发酸了,那青年才再度拿起烟枪,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盛欢不敢报出真名,干脆借来了朋友的名字,答道:“姜黎。”
“把他带下去,好好关起来。”青年挥了挥手,又眯起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咏棠。片刻后,他的唇角浮起一缕笑意,依旧是寡淡的、扭曲的笑容:“拔了他三颗牙,给温鸣玉送过去。趁这个机会,我正好可以和他好好地谈一谈。”
盛欢被推着后背,强行带离了这间堂屋。大门合上的那一刻,把温咏棠惊慌失措的叫喊也关在了门内。盛欢没有空担心对方的处境,他不动声色地量着四周,这里庭院空旷,四周不见什么楼房,料想应是极为偏僻的地方。不等盛欢多看几眼,身后的人已将他带到一间库房外,他被推了进去。
库房里空空荡荡,只在高处开了一扇窗,盛欢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下,刚合上眼,便有一阵凄厉颤抖的惨叫远远地传了过来。
盛欢呼吸一顿,五指用力攥紧,忍不住再次想道:他们想从温鸣玉那里得到什么?
温家派出了全部的人手去搜寻绑匪的踪迹,入夜之后,燕城里仍旧四处喧闹,灯火通明。街道上随处可见整队的巡捕与手。现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了,温鸣玉待在他办公的公馆里,二楼的走廊挤满了人,会客室的门开着,时不时有人进出传递消息。
温鸣玉坐在书桌前,手边摆着几颗沾满血丝的牙齿,神情比起平日,看不出有什么变化。许瀚成替他倒了一杯茶,想劝他去休息一阵子,又不敢出口。正迟疑着,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
他正要去接,温鸣玉却先一步接起了,只听电话那一端的人语调中带着笑,轻快地道:“请让你们的三爷听电话。”
温鸣玉的视线又从那几颗牙齿上扫过,平静地开口:“我就是。”
对方听见他的声音,半晌都没有话。温鸣玉也不催促,他靠着椅背,指尖慢慢地点着桌沿,直至那一边的人再度出声:“三爷,我们可真是数年不曾联系了。”
温鸣玉道:“劳烦你记得这样清楚。黄绍桐,你的待客之道倒难以让人恭维。”
黄绍桐一下子被揭穿了身份,也不惊讶,继续带着笑道:“你这话真没有道理。你杀了我的父亲,我的兄弟,让我无家可归,我不过是给了你家侄子一点教训,何以你先向我问起罪来了?”
他的口吻虽像玩笑似的,可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黄绍桐的语气陡然加重许多,透出几分难以掩饰的愠怒。温鸣玉听罢,面色不改,淡淡道:“你这通电话,就是要向我翻旧账吗?不如将你想要的直接告诉我,看在咏棠的份上,我或许会答应你。”
“我可不敢从你这里讨要什么。”黄绍桐慢慢地着:“三爷想要接回侄子,那请后天亲自来做一回客人,地点我会告知你,就不知你是否愿意?”
温鸣玉敲桌沿的手指一顿,继而道:“你先让咏棠与我几句话,我再答复你不迟。”
见他的态度从容,完全不像是一个受胁迫的人,黄绍桐兴许是略微的不愉快了,沉下嗓音道:“三爷,你现在可没有与我讨价还价的条件。今天我只是拔了那孩子几颗牙,下次或许就要他的命了。反正我现在无兄无父,大不了还你一条命,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你当然有害怕的事情。”这话时,温鸣玉脸上竟浮起了笑意,语调柔和地陈述:“你害怕我不来见你。”
电话那头霎时又失去了声音,黄绍桐握着听筒,脸上青红交织,恨不得将它狠狠掼在地上。温鸣玉的确精准地捉住了他的命门,就算此刻他心中怎样的不情愿,也只能听从对方的话,把温咏棠找了来,让他与温鸣玉交谈。
咏棠一听到叔叔的声音,立即哭泣不止,话又含混不清,想必是被拔了牙的缘故。温鸣玉放缓神色,柔声安慰了侄子几句,待到挂上电话后,他才揉了揉额角,起身走到了窗边,许瀚成跟在他身后,心地问:“三爷,他们提了什么条件?”
从上午到现在,温鸣玉一直没有半刻休息,此刻被带着凉意的夜风一吹,面孔愈发白得不见血色。他却像全然不觉得疲倦一般,随口回答:“黄绍桐想要我的命。”
他得轻描淡写,像在讲一件与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许瀚成却听得心惊肉跳,疑道:“这个人哪来的胆子对你动手?要是你有什么事情,他还活的了吗?”
温鸣玉道:“他会有这种想法,想必也不算再活了。”见许瀚成脸色变得更加凝重,他笑了笑,又道:“你怕什么,夫妻尚有异梦,黄绍桐手底下的人,不见得个个是怀抱必死之心的亡命之徒。”
许瀚成跟了他许多年,立即就领悟了温鸣玉的意思,这才稍微安了心,叹着气道:“少爷往日很听你的话,这次不知怎么会一个人跑到外面去,惹出这样的麻烦。”
这个疑问,在温鸣玉这里同样没有得到解答。温鸣玉吹了一阵风,只觉头又微微的痛了起来,因道:“现在这些也没有用,等到将他接回来,我再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