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晚上十点,南风饭店二楼的跳舞厅才正式热闹起来。顶上明亮璀璨的枝形吊灯,是一整晚都不会熄灭的,一支俄国乐队正在拉着活泼轻柔的曲子,舞池里衣香鬓影,裙摆纷飞,正是最有兴味的时候。
佩玲今夜特地扮过,一缕乌黑的卷发垂在雪白精致的脸庞边,身穿一袭孔雀蓝的旗袍,银灰色镶边,里面嵌了许多水钻,每有动作都会流转出动人的华彩,十分吸引异性的目光。可她却一反常态,独自捧着一杯冰镇橘子汁,坐在角落里,寂寞地撑着下巴。
第三个男人鼓起勇气上前,来邀请她跳舞,佩玲眼皮也不抬,只道:“我不太舒服,你另寻舞伴吧。”
那男士却十分执着,围绕着她大献殷勤,甜言蜜语了许多,又让西崽送来几样糕点,似乎不算从她身边离开了。佩玲被吵得很不耐烦,正酝酿了几句冷语准备发对方,忽听一道清朗低沉的声音在身后道:“不好意思,这位姐今夜已经有约了。”
佩玲的脸上霎时绽开了笑容,急切的转过头去,再看那人时,又勉力把笑意压下去,强行摆出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昭示她的不悦:“你一个男人,竟然让我等?”
来人与她心有灵犀似的,身上的西装亦是深蓝的,衬得面孔更加俊逸英秀,一双眼睛即使带着笑,依旧显得忧郁。被那双眼睛一看,佩玲顿时无法为难起他来,又听对方解释道:“出门时遇到一起意外,耽搁了几分钟,累你久等了。”
他话时,佩玲发现了他藏在右边袖口下的绷带,惊得呀了一声,将那只手捧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答道:“等汽车时,看见路边有人卖玫瑰花,便想买一束送给你。结果不知道从哪里冲出一匹受惊的马,我躲避不及,被带了一下。”
佩玲嗔了他一眼:“带什么花,我只要你守时、平安就好。”
旁边的男人听见他们旁若无人地交谈,没多久就识趣地离开了。盛敬渊自然而然地坐在佩玲身侧,手在口袋里掏了掏,取出一朵娇艳的花。那花被保护得很好,娇柔的瓣蕊上,甚至凝着几滴露水,幽香扑鼻。敬渊的指尖拨弄几下花瓣,温柔又带着一点腼腆地开口:“这花……真像你。”
佩玲在云港时,日日在男人堆里周旋。世故又圆滑的,她见得多了,唯有眼前这位,明明有成熟男性的稳重体贴,但偶尔还会流露出一丝少年般的羞涩。偏偏是这样,才显得他的示好比任何人来得都要真挚,都要难以招架,就算是一句平平无奇的恭维,佩玲居然脸红了。
愈是心动,她愈要装腔作势,把身子一转,背对着盛敬渊:“又是送花,又好话,你还想从我这里听盛欢什么事?能告诉你的,我都过了,你就算再怎么问,我都无可奉告。”
敬渊的手伸过来,似乎想要触碰她,不知为什么,指尖却悬在一寸远的地方,又默默地收了回去。佩玲在心中怨道:胆鬼!
对方捧着那朵花,默默的把手伸到她眼下,她不接,他就不话。过了十几秒,佩玲终于忍不住,轻轻地捉走那朵花。她的指尖刚碰到敬渊,对方立即抓住了她的手,把人和花一齐握住:“密斯温,能陪我舞一曲吗?”
佩玲被他的体温灼得身躯一颤,竟一阵心慌,声道:“花要坏了……”
又像想起了什么一般,横他一眼:“密斯温?这里没有密斯温,你去找你的密斯温跳舞吧。”
敬渊忍不住望着她笑了起来,主动起身,牵起佩玲往舞池里走。佩玲没有拒绝,两人汇入一双双亲密相依的人影中,也化为了其中的一对。舞步旋转几圈,佩玲已悄悄把头靠在敬渊肩侧,听见在耳边低语:“明天我再送你一束更好看的。”
佩玲一直以为男女关系中,总是一方征服另一方,征服的那个发号施令、冷静从容,而被征服的那个俯首帖耳、晕头转向。她出生在温家,又有一副过人的美貌,从来都是扮演征服者的角色,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其他男性的追逐。从未想过会有一天,情势竟会完全颠覆。
自从那天在咖啡馆遇见盛敬渊,她就变成那个魂不守舍、身不由己的人了。盛敬渊是她所见最不会搭讪的人,一开口就阐明来意,表示自己是为了外甥才会找上她。佩玲看中了这张昳丽的面庞,故意以此事为筹码,让盛敬渊陪同她逛街看电影,吃饭跳舞。她暗地里调查他的身份,发现这人出过洋,读过大学,回国后,却在江北做了一名中规中矩的茶叶商。
她侧着脸,静静地量对方俊美的轮廓,暗自叹息:商人?这样一个人怎么能行商,谁都能骗他,谁都能欺负他,他一定吃过不少亏。
盛敬渊的手搭在佩玲腰间,老实得令她气恼。一曲渐至尾声,敬渊忽然询问:“佩玲,你的兄长他……对盛欢真的好吗?”他担忧地垂下长睫:“不是我刻意要怀疑令兄,他间接导致我的外甥受了那样重的伤,我实在无法放心,请你理解。”
佩玲半真半假地抱怨:“提起外甥,就是佩玲,只提我时,就叫密斯温?”
她一质问,盛敬渊就睁大眼睛,无措又无辜地盯着他。直至佩玲自己都不忍心地给他圆场:“好了——跟你开玩笑呢。三哥他……”那一日撞见的场景在佩玲脑中闪过,她秀眉一蹙,心不在焉地道:“确实有些不对劲。”
“什么?”敬渊似乎没有听清,急切地追问:“令兄他怎样?”
看见他着急的样子,佩玲扑哧一笑,软语安抚道:“没怎样,他对你外甥很好,就算是他自己的侄子,也未必有这么亲密。”
她这一句无心的真话,却让敬渊脸色凝重许多,久久没有出声。佩玲见状,不禁劝他:“你既这样担心盛欢,不如我把你引荐给三哥,让你时常可以进门探望他。虽你的妹妹和三哥有些不愉快的往事,但他不是随便迁怒的人,只要我解释清楚,三哥——”
佩玲还没有完,敬渊便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按在她嫣红的唇上,不慎沾了一抹口红。敬渊脸一红,慌忙收回手去:“对不起,请你千万不要对他提起我。”
“为什么?”佩玲轻轻推了他一把:“你做过什么对不起三哥的事吗?还是,你不相信我?”
敬渊连忙摇头:“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我与令兄之间恩怨未解,假若贸然地与他见面,惹怒了他,到时候不仅要牵连你,还可能会……牵连我的外甥。”
他把外甥放在她之前!佩玲有些失落,不过转念一想,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他们才认识半个月,外甥却是和盛敬渊血脉相连的亲人,要是敬渊轻易地把她奉在第一位,对她花言巧语,佩玲反而要怀疑起对方的用心了。
想到这里,她的嘴角却控制不住地扬起来,脸上现出一抹娇俏的矜傲。这男人会在意她,就代表他终有机会变成她的裙下之臣,她依然还是那个无往不胜的征服者,没有人可以抗拒。
盛敬渊又请求道:“佩玲,盛欢是我唯一的亲人,以后他要是有任何变故,请一定要告诉我。我很担心他。”
佩玲趁势装出为难的模样,吓得敬渊握住她的手,恳切地看着她。多么可怜,多么动人啊,佩玲沉没在这一双春江般的眼睛里,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他们跳了一晚上的舞,凌时,盛敬渊才把佩玲送上汽车,自己则把手抄在口袋里,一步一步地往自己的公馆走去。
敬渊住的地方不远,他同睡眼惺忪的门房过招呼,穿过院,走进了大厅。
他一踏入这里,头顶忽然亮光一闪,继而被点灯照亮了。一名穿着睡袍,清瘦白`皙的青年坐在沙发里,一手支着额头,眯起眼睛,端丽俊秀的面孔懒洋洋的,像只盹的猫,随意对敬渊招了两下手。
敬渊微微一怔,继而飞快地跑过去,在青年膝边蹲下,抓住他的手:“令仪,你怎么醒了?”他皱起眉,把那只冰凉的手紧紧包住:“虽现在是夏天,但你穿的这样少,要是感冒了怎么办?”
青年却捉起他的手,在袖口嗅了嗅,旋即不满地推开:“一身别人的味道。”
敬渊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下一刻,他毫不犹豫地解起了衣扣,把齐整昂贵的西装随意往地上一扔,又俯下`身,拦腰抱起了沙发里的青年。两人循着灯光,慢慢地朝楼梯上走,青年靠在敬渊胸前,了个呵欠,似睡非睡地问:“今天又劳你出卖色相,有什么收获吗?”
“现在没有。”敬渊想起那句“确实有些不对劲”,脸上的笑意就更深了一些:“将来一定会有。”
青年含糊地应了一声,过了片刻,才:“你那外甥——真值得你这样在意吗?”
敬渊答道:“他现在还,或许成不了什么气候。但他总有一天会长大,那样的孩子,要是变成温鸣玉的人,将来一定会给我们带来许多麻烦。”
“还有几天,温鸣玉就会在生日上把他介绍给所有人。这是个好机会。”青年咕哝了几句,又睁开眼睛,望着敬渊:“我明天就要赶回江北去,这里的事,我可全部交由你处理了,别让我失望。”
敬渊点点头,推开卧室的门,将青年抱了进去,轻轻放在床上。
青年道:“不和我晚安吗?”
敬渊替他拉上被子,躬身凑近来,青年笑着闭上了眼睛,不料那一吻的落点却不是额头。
温热的唇轻轻在他锁骨的红痣上一触,敬渊直起身,低声道:“晚安。”
他摁灭台灯,又站在黑暗里注视了对方一阵子,这才转身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