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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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办生日,整岁比较隆重,然而到了温鸣玉这里,是年年都不隆重。温鸣玉仿佛对一切特殊时节都不看重,无论是代代传下的大节,或是从海外漂流至国内的洋节日,都不见他怎样大办过。一到过节那几天,他就放开两手,任凭底下的人操持,结果是热闹或不热闹,温鸣玉从来不过问。

    不料这次生日,温鸣玉竟然格外的上心。他将宴会的地点定在珑园,又亲自拟了来宾的名单,上到与温家来往密切的商贾政客,下至温家众多干事,无一遗漏,全部收到了请柬。早有流言传出来,温家的主人找回了流落在外的亲生儿子,这次借着办生日的名号,实则是要将这名少爷推到人前,以温家的下一任主人的身份来会客。

    那一天很快就到了,早上六七点的时候,珑园的佣人便开始布置,倒是引发了难得的热闹。摆晚宴的那座楼前放满了明艳鲜亮的花卉盆景,一条红毯从台阶上延展而下,直铺到了大门外。在隔壁院子里,临时搭起了戏台,就连男女宾客的座位,都已安排妥当了。

    盛欢抬头看了看,铁灰的天空,云层厚重,将暑气牢牢锁在底下,像是正在酝酿一场暴雨。不过请柬早已全部发放出去,还没有到晚上,已经有人陆陆续续地送来了贺礼,要改期也嫌晚了。盛欢看着书房里那堆高高垒起的礼物,又捏紧手中那只长条形的雕漆木匣子,自觉他的礼物跟这些东西相比,实在有些拿不出手。

    他正发着呆,一名男佣忽然敲了几下门,站在外面道:“少爷,少主人请你去东苑一趟。”

    温鸣玉从早上一直忙到了下午,盛欢一直没有去扰对方,此刻听到传唤,当即便把那只盒子往袖子里一藏,往东苑去了。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东苑书房里不见温鸣玉的身影,对方居然在他的卧室等待他。盛欢刚推开门,就见一身西装的温鸣玉歪在沙发里,竟然像在偷懒。对方用手支着下巴,量了他几眼,道:“马上就有客人要来,你怎么还穿着这一身?”

    盛欢身上仍是宽松的绸衣绸裤,是他平时在珑园时的扮。他望着温鸣玉,很有一些不情愿,低声问:“我一定要去见客吗?”

    温鸣玉笑了笑,虽没有话,但神态已是不容否认的意思了。盛欢只好走进内间换衣服,那只装着礼物的匣子被他放在床头,就在盛欢一件一件穿起备好的西服时,温鸣玉突然撩开纱帘,一声不响地来到他身后,似乎正在审视他系衬衫纽扣的模样。

    两人的视线在光滑明净的镜子里交汇,盛欢捏着锁骨下的那粒纽扣,无端地有一点不好意思。温鸣玉的神情明明很平静,目光温和,但在这种情形下,愈是这样纯粹的注视,愈发让他难为情。因为对方什么都不做——只是在看他。

    不久之前,盛欢知晓了温鸣玉举办这场宴会的目的,还生过一阵子的闷气,因为温鸣玉不顾他的反对,自行做了这个决定。那个人强迫自己在旁人眼里做他的儿子,盛欢不愿就范,干脆拒绝以温家少爷的身份出席。佩玲来劝过他两次,盛欢都没有松口,第三次温鸣玉亲自来做了客,问道:“外人的眼光,会让你受影响吗?”

    这个问题太狡猾了,温鸣玉什么都没有承认,可盛欢只能回答不会。既然不会,他便失去了抗争的理由。

    待他换好衣服,温鸣玉默不作声地取过搭在茶几上的配饰,一件一件的替盛欢佩戴。镜子里的两个人都穿着黑西服,温鸣玉的倒影比他高出几寸,因为距离很近,看在眼里有一种异样的亲密。盛欢忍不住一直盯着镜子,就在温鸣玉替他系领结的时候,对方将手臂绕到盛欢颈后,蓦然用带笑的声音问:“今天好歹是我的生日,朋友连一句好话都不愿给我听?”

    盛欢猛地扭过头来,两人的鼻子险些撞在一起,他忙往后一避,紧张地看向温鸣玉。

    温鸣玉微微抬了一下眉,那样子好像的确有几分期待,又像是在恶作剧。盛欢从来都不擅长漂亮话,然而在这种情形下,他也不能一言不发。他沉思了几秒,反问道:“什么样的好话?”

    这个问题仿佛让温鸣玉很高兴似的,他微笑起来,先是装模作样地沉吟一阵,才开口:“大抵是诚恳详尽地夸一夸过生日的那个人吧。”

    尽管盛欢心中觉得世上再也没有人可以比温鸣玉更好,但要他把这句话出口,他是怎样都办不到的。况且温鸣玉这个要求,摆明就是在戏弄自己,盛欢耳根隐隐发烫,不甘心总是这么被动下去,于是一咬牙,踮起了脚,脸往对方那边凑近去。

    温鸣玉迅速抬手抵住他的下巴,责备道:“好好的和你讲话,怎么还动手动脚的?”

    盛欢回答:“我不懂夸人。”

    不会夸人,所以就要用行动来表达。温鸣玉领悟了他的意思,立即后退几步,忍俊不禁道:“我真是惯坏你了。”

    他着话,目光恰好落在床头的雕漆匣子上,盛欢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心中一慌,竟想也不想地跑过去,把匣子塞到了枕头底下。温鸣玉跟在他身后,见到盛欢的举动,也不阻拦。等到盛欢把东西藏好,他才似笑非笑地问:“那是什么?”

    盛欢明知那是自己为对方准备的东西,但当着温鸣玉的面,他又觉得它简陋又一文不值,根本不好意思让对方看一眼。不过礼物终究是要送出去的,他沉默了几秒,声交代:“等一等再给你。”

    不等温鸣玉再什么,管家已急匆匆地赶来了。他站在帘外清了清嗓子,等到里面的两个人都看向他,这才道:“少主人,岳先生带着咏棠少爷到了,想见一见您……和少爷。”

    发走管家之后,温鸣玉没有急着赶去,却问盛欢:“你想去吗?”

    稍后的晚宴上,温鸣玉独断地做了决定,让他去面对众多陌生的来宾。如今只是要见两个人,对方反而征求起了他的意见。盛欢倒不怕面对咏棠,他只在意温鸣玉的问题,也问道:“我和你的侄子见面,会让你为难吗?”

    温鸣玉一怔,旋即笑出声来,好似已经明白盛欢在想什么:“你们一个是我的儿子,一个是我的侄子,我有什么好为难的。不过看咏棠从前做的那些事,你应该也不喜欢看见他。”

    盛欢暗想:温鸣玉这种话,到底知不知道他的儿子和侄子,都对他怀有一份不可告人的感情。对方或许清楚自己的心思,因为他从来都无法掩饰。旁人盛欢不清楚,但就他自己而言,成日面对着自己心仪的对象,那份情感是怎么都无法完全遮盖起来的。每当看见温鸣玉,他的心就像盛满开水,搁在火上的容器,不但会发出嗡鸣,还有热水从被顶开的盖子里沸出。他根本不受控制,就想贴近对方,抓住对方,就算很近了,还想要再近一点才好。

    盛欢确实不喜欢看见咏棠,但他今天能躲避这个人,以后总会有碰面的机会。他想了想,道:“我并不在意他。”

    温鸣玉点点头,不对盛欢的答案发表任何意见,他替盛欢整理好领口,微笑道:“那就走吧。”

    岳端明正坐在前厅里喝茶,他年逾四十,面容英挺,穿了一身乌沉沉的袍子,身材又十分高大,像只猛兽一般盘踞在椅子里,比主人还有主人的架势。温鸣玉领着盛欢进门时,岳端明的杯子尚未放下,坐在一旁的咏棠立即站起来,迫不及待地叫道:“叔叔!”

    他的视线落在盛欢身上,脸上的笑容立刻淡了下去,冷哼一声,没有再看他第二眼。

    盛欢只当没有看见他,径自站在温鸣玉身后,一言不发。

    岳端明也起了身,先是对温鸣玉了个招呼,继而绕到另一边,两手背在身后,瞪着眼睛量盛欢。盛欢知晓这是温鸣玉的一位朋友,便默默地忍耐了一阵子,谁知岳端明纹丝不动,分毫没有退开的算。一分钟后,盛欢终于抑制不住浑身的不适,抬头冷冷看了对方一眼。

    受了这样的冒犯,岳端明竟然脸色一松,哈哈大笑起来,评价道:“长得不像你老子,脾气倒是一模一样。”他举起一只手,招了几下,便有一名随从捧着只盒子走过来,呈给盛欢。那盒子扁平漆黑,被银锁扣牢牢封住,岳端明屈指在盒盖上敲了几下,道:“这是见面礼,里面的东西你要是不会用,尽管来找我。”

    盛欢隐约猜到那是什么,但由于送礼的是一个陌生人,便没有去接。场面僵持了数秒,直至温鸣玉轻咳一声,他才接过盒子,对岳端明道:“谢谢。”

    岳端明仍不肯放过他:“咱们礼尚往来,你收了我的东西,也该叫我一声伯父吧?”

    佩玲回到珑园数个月,盛欢都没有与她姑侄相称,要他对一个刚刚见面的人叫伯父,更是难以开口。然而他还没有想出对策,就听温鸣玉道:“今天分明是我的生日,岳兄反倒把我冷落在一边,只管和这孩子话,这是什么道理呢?”

    岳端明知道他是故意给盛欢解围,也不什么,佯作不满地抗议:“你是什么人,还差我的东西?倒是咏棠,几天前就催着我回燕城,是我哪里亏待了你,要赶着回来和叔叔告状吗?”

    咏棠先前一直没有话的机会,现在终于听见自己的名字被提起,连忙挤到温鸣玉身边,抱着他的手臂道:“叔叔过生日,我当然急着要回来给他庆祝。”他又扫了盛欢一眼,仰起脸来对温鸣玉撒娇:“为了给您准备礼物,我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温鸣玉任由他缠着,应道:“你有这份心意自然很好,要是你读书也能这样认真,我就更高兴了。”

    他们话的模样,和盛欢刚到珑园时所见的没有什么不同。盛欢虽知这两人做了十几年的叔侄,会有这种亲密的举止也不值得大惊怪,可一个人的喜怒哀乐终究不是理智所能控制的,盛欢有一点不高兴了。

    就在此时,温鸣玉忽然伸出一只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像是在安抚一只闹脾气的狗。盛欢不甘心被对方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安抚,但他的确被安抚了,因为那个人收回手后,又侧身来,默然地看了他一眼。

    咏棠紧紧地攥住温鸣玉的袖子,双手在不自觉地发着颤,他仍在努力遵从临行前尚英的叮嘱。尚英告诉他,如今温鸣玉对盛欢大为改观,而他要是依旧像从前那样胡闹,不定会让他的叔叔更加不悦。

    他要乖巧听话,不吵不闹,才能做一个更讨人喜欢的晚辈。可咏棠快要忍不住了,只凭方才温鸣玉那点细微的举动,他就已经知晓,自己依旧是温鸣玉的侄子,但温鸣玉已经不是独属他的长辈了。

    远方忽然隐约地热闹起来,是汽车声与谈话声,客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