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不多时,大门外的汽车不多时已排成了一长列,管家站在大门外接待,笑容一直挂在脸上,半刻都不能消减。宴会的地点设在一间礼堂里,盛欢随温鸣玉赶至那里时,里面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个个都盛装扮,全是陌生面孔。
佩玲穿了一袭长裙,肩披薄纱,翩然周旋在众多来宾间,倒比温鸣玉这个主人更加适应眼下的场合。有人看见了温鸣玉,立即走上前来问候,交谈了几句,才注意到他身后的盛欢与咏棠。盛欢穿着西装,个子高挑,容貌也很出众,他的腿已拆去了石膏,与温鸣玉站在一起,很像一对好看的兄弟。有眼色的客人一见他,很快就猜出了盛欢的身份,不免要大肆恭维一番。
盛欢实在无法适应这种场合,若不是温鸣玉在场,他或许马上就会转身离开了。反是咏棠一直跟在温鸣玉身后,今夜的来宾大多都与他相识,咏棠逢人就可以交谈一番,倒比盛欢更像这场宴会的主角。
等到人散去了些许,温鸣玉才得到空闲,转身看着盛欢。盛欢不明所以地和他对视了片刻,即见对方笑了笑,捏住他两边的脸颊掐了一把:“脸板得这样紧,要是吓到客人怎么办?这些可都是日后你常要交道的人,不可以给别人留下坏印象。”
盛欢的脸颊被他捏得泛出一层红晕,两只眼睛无措地左右望了望,才道:“对不起。”
温鸣玉知道他紧张,便安慰道:“我在这里,你还怕什么呢?”
盛欢只好点了几下头,待到温鸣玉收回手去,旁边现出咏棠怨愤的面孔。咏棠原本就不是大度的人,如今看到叔叔和自己讨厌的对象变得如此亲密,心中愤怒又委屈。他忍不住问温鸣玉:“叔叔,你真的算认回他了吗?”
温鸣玉平静地应道:“怎么了?”
这模棱两可的回答愈发让咏棠不安,他瞪了盛欢一眼,倏然压低声音:“是不是因为他救过我的命,您才会这样做?您原本不喜欢他的,连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他像是完全忽视了盛欢,贴在温鸣玉身边急促地诉:“叔叔,这个人根本不是真心想要救我,他——”
他竟口不择言,要把自己发现的那个秘密出来。盛欢心头一紧,正要阻止温咏棠再下去,温鸣玉却先一步斥道:“咏棠,话要分清楚场合。”
咏棠咬住嘴唇,底下头去,许久后才恨恨地开口:“我现在不,以后也一定要告诉您,这个人——他、他根本不怀好意!”
盛欢倒并不害怕他出那个秘密,不过他的心事,也不想交由咏棠来道破。现下听见咏棠给自己扣上一顶“不怀好意”的帽子,他反而觉得十分好笑,温咏棠分明和他有着相同的目的,居然还理直气壮地以它来作为攻击的借口,都不知道是可恨还是可怜了。
待到宾客全部到齐之后,温鸣玉作为这次晚宴的主人,免不了要讲几句话。盛欢坐在底下,看见温鸣玉走上台去,那一方是灯光最明亮的位置,温鸣玉站在灯光下,像是站在另一个世界里。盛欢在人群中望着那个人,听见他轻轻地咳了一声,底下霎时安静下来,温鸣玉道:“今天本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承蒙诸位盛意,来到舍下作客。诸位也知道,我向来不愿花费功夫来操办生辰,今天借宴会之由,将诸位请到这里,是为有一件事想要宣布。”
他顿了顿,隔着重重人群,目光落到了盛欢身上。温鸣玉似乎笑了一笑,不过灯光太过明亮,让盛欢看不清那个人的神情,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十几年前,温家遭逢变故,枝叶零落,只余我执掌外务,后继无人。所幸在数月前,我找回了一名失散数十年的家人。”
盛欢垂下眼睛,拨弄一颗晶莹透亮的樱桃,他并不想当家人。
温鸣玉又道:“那孩子十分合我心意,如若不发生意外,等他长大一些,我会与他一同分担公事。我这位做父亲的,总是十分忙碌,很少有闲暇管教孩子。日后诸位要是发现他有不足之处,尽管替我指点他一二。”
他得谦虚含蓄,但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温家的少爷,谁敢替温鸣玉来管教呢。这番话明里是让他人指点,实则是在暗示那名少年将来的身份,温鸣玉这是当着众人的面,宣布温家的下一任继承人了。
得到这个重大的消息,在场的宾客轰然一下,鼓起掌来。许多人不再看温鸣玉,反把目光投向了盛欢,尽管这些目光大多是惊叹的、善意的,盛欢仍旧如有芒刺在背,一张脸不由自主地绷紧,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连动都忘记再动一下。
尽管不适应,他还是没有躲避。要是在这种情形下怯场,温鸣玉或许会笑话他的。
反倒是咏棠,在这阵潮水般的掌声里,他忽然一推座椅,头也不回的从礼堂里跑了出去。
这失常的举动顿时引发了一阵骚动,不少人扭头看向咏棠离去的方向,各自议论着。然而等到温鸣玉从台上下来,这阵骚动很快就平息了,在座的人物,个个都经过了大风大浪。对于这种情况,也是司空见惯的,并不值得怎样去注意。温鸣玉走到盛欢身边,看到他身侧的空位,动作一顿,像是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
温鸣玉招来一名佣人,对他道:“让五姐去看看少爷。”
从前咏棠对盛欢处处刁难,做了许多过分的事,以致盛欢对他无比厌烦。不过咏棠今夜的失态,盛欢却有几分的理解,温咏棠那样胆,却敢为温鸣玉豁出性命,冒险逃跑,可见心中确实把温鸣玉看得极为重要。而听过温鸣玉方才的那一席话,他会伤心失落,也是十分正常的反应了。
不过盛欢仍是没有过问咏棠的兴趣,他不喜欢咏棠,那个人显然也不想要他的关注,他何必做多此一举的事。
酒席散后,不少宾客转去了隔壁的院子听戏。温鸣玉被灌了不少酒,便没有参与,他径自去了客室,让下人沏了一壶茶,与盛欢坐在一起。等到喝了半杯茶,温鸣玉才侧着头,揉了揉额角,闭着眼问:“今天晚上的情况,还适应吗?”
盛欢略一思索,决定实话:“不适应。”
温鸣玉的嘴角勾了起来,没有话,神色中隐隐透出几分疲态。他不睁眼,盛欢便光明正大地望着他,就这样看了半晌,盛欢忽然记起一件事,忙道:“我去东苑一趟。”
对方懒洋洋地倚着扶手,撑着头问:“去那里做什么?”
盛欢的心跳快了几分,支吾道:“去拿东西。”他也不好意思再多作解释,匆忙一转身,已从客室里跑了出去。
外面不知何时已经下起雨来,盛欢陆陆续续地撞见了不少离去的宾客,有人向他招呼,盛欢仓促地一点头,脚下不停,一路赶向了东苑。转过几条长廊,珑园渐渐回归了寂静,只听得见沙沙的雨声,直至来到他居住的楼前,盛欢再度听见一声怒喝:“你算是什么人,也敢来拦我?滚开!”
这声音的主人无疑是温咏棠,盛欢不知道他在东苑闹些什么,立即闯了进去,匆匆赶往楼上。东苑的佣人大部分都调去了礼堂,只剩下张妈与另一个老佣人守在搂里。而眼下张妈正跪在盛欢的卧室外,两手交握着,不住发出恳求:“少爷,这是少爷的房间,您要是破坏了里面的东西,少主人是要怪罪我的!”
咏棠怒不可遏,作势要将她踢开。盛欢快步走过去,一把拉住咏棠,问道:“你要做什么?”
他的手劲颇大,咏棠被拽得跄踉数步,当即转过头,狠狠瞪向盛欢。咏棠的眼睛都气得微微发红,他胡乱一甩手,从盛欢指下挣脱开来,咬牙切齿地问:“我做什么——轮不到你来过问!”
语罢,他用力推了张妈一把,闯进盛欢的房间里。张妈想要阻拦他,又不敢冒犯咏棠,唯有不知所措地看向了盛欢。盛欢深知她就算待在这里,也只能忍受咏棠的骂,便道:“你下楼去吧,去叫五姐来。”
张妈答应一声,即刻走开了。盛欢走进房内,看见咏棠像个主人一般,在里面梭巡。咏棠见他跟在身后,不禁冷笑道:“我叔叔这样信任你,他知道你对他抱着怎样的心思吗?”
盛欢并不回应,只道:“请你出去。”
“我就不出去!”咏棠逼近他,一把抓住盛欢的衣领:“你和你的母亲一样下贱,为什么非要赖在我叔叔身边?我告诉你,就算他承认了你的身份,我也依旧是珑园的少爷!叔叔和我一起生活了十一年,他……他最看重的人只会是我,你算什么东西!”
盛欢冷冷地望着他,抬手捉住咏棠的手腕,往下扯了扯。发现咏棠仍要僵持,盛欢也不强迫他,道:“温先生怎样看你,怎样对待你,我都不想干涉。”
咏棠双手一紧,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对盛欢道:“你想干涉也干涉不了!你以为叔叔让你做他的继承人,就是喜欢你吗?我告诉你,他早就这样问过我了,是我不肯答应,他才会来找你!而你就算以后接手了家业,他也会要求你好好关照我,不可以让我出半点意外。”
到这里,他竟然露出了笑容,狠狠将盛欢推开:“你要是不信,可以等等看,看叔叔会不会对你这些话!”
盛欢皱了皱眉,就算知道咏棠在气话,但也戳中了几分他的心事。他不愿再与咏棠胡搅蛮缠下去,干脆抓住他的手,带着对方往外走。咏棠不肯就范,抓住门框怎么都不松手,带着哭腔大叫:“你放开我!你凭什么赶我走,是我先遇见叔叔的,是我先喜欢他的,你算什么东西,你认识他的时间,连我的一半都不到,你有什么资格和我争!”
他叫得太过大声,盛欢来不及阻止,也有了一点火气,倏然转过身,盯着咏棠,沉声道:“你所谓的‘争’——又算什么呢?”
咏棠没有料到他会反驳,不禁愣了片刻,又听盛欢道:“就算你早就喜欢上了温鸣玉,那你敢告诉他,敢让他知道吗?你喜欢一个人,就是把他当做一样东西,像孩子一样争来夺去?”
盛欢这番话得前所未有的尖刻,咏棠一时间面红耳赤,眼中逐渐浮起一层泪雾。他不肯示弱,咬牙迎着盛欢的目光,大声问道:“那你呢?恐怕你更加不敢吧,你好不容易才讨到叔叔的欢心,要是你对他这些,他一定会将你赶出家门,再也不理会你!”
温鸣玉就在此时赶到的,他只身过来,走廊上的两个少年都没有发现他,径自对望着。他本想立刻制止咏棠与盛欢的交谈,但还没有来得及出声,就听见盛欢开了口:“那又怎样?就算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我也依旧会喜欢他,谁也阻拦不了!”
他的语气是温鸣玉从未听过的强硬,甚至带着一点狠戾,很有震慑的意味。温鸣玉的步子瞬间顿住了,自从把盛欢接到珑园后,他虽隐约地知道那孩子的心意,但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在这样的场合,在这样的情形下,听见盛欢掷地有声地出那四个字。
他喜欢他,就算早有准备,温鸣玉还是感到措手不及。
倒是盛欢先发现了他,盛欢显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全被温鸣玉听去了,慌忙放开咏棠,连脖颈都泛起了红晕。他的气势在此刻烟消云散,连看都不敢看他,只挤出来两个字:“鸣玉……”
连咏棠都怔住了,他是真的被吓得不轻,脸色惨白,眼睛却变得更红,一抽一抽地哽咽起来。
温鸣玉轻叹一声,走到他们面前,道:“你们不妨再大声一点,叫整个珑园全部听见你们在吵架。”
他刻意不提这两人交谈的内容,只吵架,咏棠这才松了一口气,心翼翼地贴近温鸣玉的身侧。发现叔叔没有动作,咏棠才真正放下心来,朝温鸣玉抬起手腕,望着盛欢道:“叔叔,他对我动手!你看,要是你不来,他还想要我呢。”
咏棠的皮肤娇嫩,被盛欢一握,腕上的确浮起了一圈红痕。盛欢见他又使出这种手段,也生出了些许厌烦。他懒得辩解,他知道温鸣玉同样不会理会这种拙劣的诬陷。
温鸣玉看了盛欢一眼。果然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只道:“盛欢,让我和咏棠单独几句话。”
盛欢不发一言,顺从地离去了,仅剩下咏棠与温鸣玉面对面地站着,心中万分忐忑。他的眼泪还含在眼眶里,眨了几下眼,就要掉下来。温鸣玉端详他许久,最后还是伸出手,擦去了咏棠眼角的泪痕,低声道:“咏棠,你已经这样大了,还分不清什么话可以,什么话不可以吗?”
咏棠怀着满腹的委屈,忽然得到一句质问,鼻头一酸,眼前又浮起一层水雾。他忽然别过头,哑着嗓子道:“我又没有错,那个人——”
他还没有话,温鸣玉已伸出手,捂住了咏棠的嘴。他微微俯下`身,直视着咏棠的眼睛:“不管是对还是错,以后都不许再提这种事。要是今天来的人不是我,被别人听见你们争吵,会有什么后果,你不清楚吗?”
咏棠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温鸣玉如此冷厉的神情了,他瞪大双眼,畏惧地望着温鸣玉。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可以听出温鸣玉话里的意思,咏棠脸色灰败,明明是夏天了,他却发起了抖,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
见侄子吓成这个样子,温鸣玉同样有些不忍,他放缓了脸色,对咏棠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是你的叔叔。从到大,我从来没有勉强你做过什么,只要你好好听话,少给我找一点麻烦,我就很高兴了。”
他又安抚了咏棠几句,才把人放了回去。温鸣玉本想差人去寻找盛欢,但迈下几级台阶,他又想起了什么,转身走进盛欢的卧室里,在枕头底下摸索了一阵子。
那只雕漆木盒轻易地被温鸣玉翻找出来,它扣得很紧,温鸣玉稍微费了些力气,才把盒子开。
里面静静躺着一柄折扇,玉竹作骨,样子十分素净。温鸣玉挑了挑眉,将扇子取出,轻轻地展开。仔细看时,才发现这把扇子制工略显粗糙,有些细致之处修理得没有那样整齐、温鸣玉慢慢抚过那几处瑕疵,几乎可以想象到盛欢捏着那几块竹片,埋头磨的样子。
这把折扇的扇面左侧尽是空白,没有花鸟,也不见山水。只在最右边两行,用纤秀的字题了两行,写的是:“天下只应我爱,世间唯有君知。”
若是别人看到这两行字,定要以为它的制作者是一个好诗的人,就连做一把扇子,都要将这两句缀在扇面上。然而温鸣玉很清楚,盛欢并不好诗,他写下这两句话,与诗也并没有半分联系。
温鸣玉轻轻合上了扇子,又拿着它把玩了半晌,才将它心放回木盒中,发出了一声责备:“断章取义。”
虽是这样,他的语调里却含满了笑意,神情是无奈的,纵容的。这是温鸣玉所收过最粗糙的一件礼物,但却比任何珍奇宝气都更能讨他的欢心,他收好了扇子,又回想起方才盛欢面无表情,果断地道出那四个字的模样,又忍不住笑了一声,再度评价:“霸道。”
完这两个字,他也不去找佣人了,独自在东苑转了一圈,没有多久便找到了盛欢。
那少年躲在湖中的一架水廊里,双臂搁在阑干上,下巴垫着胳膊,一动不动地望着漆黑的水面。温鸣玉往阑干上一靠,两人离得不远不近,他道:“在看什么?”
盛欢立刻扭头看向他,一副受了惊吓的神情。但很快盛欢就回过神来,答道:“下雨了。”
他完话,就要往温鸣玉身边靠,主动开口:“我的那句话,你听到了吧。”
温鸣玉还要装傻,笑吟吟地反问:“什么话?你不是在和咏棠吵架吗?”
盛欢又急又恼,带着雨丝的夜风吹在他脸上,他的两颊反而发起了烫。原本他送温鸣玉那件礼物,就是想借机表明心意,结果被温咏棠一闹,礼物至今没有送出去,心意却在不凑巧的时候被对方听去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盛欢也不想再遮掩了,他抓住温鸣玉的手臂,仓促地挤出一个字:“我——”
温鸣玉仿佛预料到他要什么,立即要来捂住他的嘴,盛欢往后一避,终究是把那句话了出来:“我喜欢你!”
今夜没有月亮,也不见星星。可盛欢在出这四个字时,脸颊绯红,雨水的光映进他的眼里,那两粒晶莹清澈的眼仁,倒似落进了人间的碎星。它们被烧得透亮,仿佛一直可以这样燃烧下去般,明知是冒犯,依旧大胆无畏地望着温鸣玉,仿佛温鸣玉作出怎样的宣判,他都不会退却。
温鸣玉静静地站着,耳边仿佛不断有细密轻微的声音响起。他眼前的世界一切如常,而覆在外面的那层冰壳却在声势浩大地崩析碎裂,它曾经是厚重稳固的,经过无数的摇撼与试探,都巍然不动。而现在它又变得脆弱得不堪一击,仅仅是四个字,便轻而易举地粉碎了它。
他骤然失去了所有的防备,张皇地暴露在外界的空气中,他知道自己此时该一句话,作为回应。他应该严厉地斥责盛欢,让对方不要再胡思乱想。温鸣玉看着盛欢,竟然半点声音都无法发出,只能一动不动地发着呆。
盛欢见温鸣玉沉着脸,半晌都没有出声,心中也十分不安。刚准备再试探一句,一颗雨珠却穿过屋檐,恰好砸在他的眼睛上方。盛欢轻呼一声,虽那只是冰凉的雨水,但眼睛毕竟是十分脆弱的部位,他忍不住抬手去揉。
可还未来得及动作,却有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探来,捉住了他的腕子。温鸣玉的声音蓦然变得近了:“别乱动。”
旋即有暖而湿热的气息扑在盛欢面上,轻轻柔柔,恰似夏风。有人捧住他的脸,指尖心地拨开湿漉漉的长睫,将眼皮轻轻撑开,检视他的眼睛。
盛欢眼前起初还蒙着水雾,那片雾气逐渐散开,缓缓映出温鸣玉近在咫尺的面孔。由于近日的宴会,水廊的檐下都悬着灯笼,烛火的光透纸而出,落在温鸣玉脸侧,投下一片纱一般的红光。眼前的温鸣玉似乎不是那轮遥不可及,高高悬在天际的明月了,他落入了凡尘,有了凡人的七情六欲,盛欢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他们此刻的神情竟有几分隐约的相似。
他们之间似是毫无阻碍,却隔着雾一样细柔的雨丝。眼与眼,唇与唇的距离不过半寸。濛密的夜雨沾落在两人发间襟口,他们的眉间很快就泛起了湿润的水光,然而两人都像在遵守一种奇怪的默契般,四目相对,气息交融,谁都没有动。
盛欢望着那双深潭一般的眼睛,胸腔被愈来愈失去控制的心跳剧烈敲,却不感到紧张,反而有隐隐的期待在他心底绽芽生长,根茎紧紧箍住心脏,让他气息发紧,胸口生疼。
又是一滴雨水摔落,啪地一声碎在了盛欢的唇上。盛欢下意识地伸舌舔了舔,一阵凉意。不待他尝出更多味道,温鸣玉托在他脸侧的手突然施力,像是吸了口气,又像是一声叹息,盛欢根本没有任何闲暇去分辨了。
隔着沙沙的雨声,温鸣玉探出身,再度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深深吻住了他。
盛欢耳边似有雷声滚过,眼前像是绽起了铺天盖地的烟花,炫目的光晕与轰隆隆的声响将他全部的意识完全占据。一时间,他只觉自己仿佛晕了过去,意识全失,脑中什么也不剩了。不知过去多久,他终于找回了神智,温鸣玉仍在吻他。
那人柔软的唇,滚烫的舌尖紧紧与他贴在一起,盛欢僵了片刻,继而喘息一声,揽住温鸣玉的脖颈,毫无章法地回敬了对方。他像觅食的动物,鼻尖抵着温鸣玉,急切用力地磨蹭。胡乱地舔对方的嘴唇,好几次甚至咬了上去。不等他再咬几口,温鸣玉骤然深吸一口气,两手握住他的腰身,骤然施力,竟将盛欢抱了起来,抵在廊柱上。
他的动作颇为粗暴,盛欢背脊被撞得发麻,身子半悬着,仿佛马上要掉下去。温鸣玉却不管这些,他扣着盛欢的后颈,舌尖抵开他的齿关,灵巧地探了进来。盛欢从未经历过这样凶狠的侵占,很快就一败如水,两腿无力地环着温鸣玉的腰际,闭上双眼,彻底地投降了。
起先盛欢还能主动触一触,含一下温鸣玉的舌尖,然而没过多久,他连动的力气都没有剩下,只能软在对方怀里,任由温鸣玉动作。他迷迷糊糊地想道:仅仅是亲吻,怎么会比做那种事的感觉还要好,温鸣玉从前一直不允许自己吻他,也是因为这一点吗?
轰隆一声,的确是雷鸣炸响了,雨势变大许多,响亮地敲在檐角与阑干上。盛欢急促地喘着气,竭力睁开眼睛,望着眼前的温鸣玉。
对方放开了他的唇,也在盯着他看,两人的目光一触,盛欢仍是忍不住,凑过去想要亲他。
两人还没有贴近,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突然奔向这里。佩玲冒着大雨站在长廊的另一边,头发和衣衫都被淋得湿透。她没有撑伞,仅是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长廊里相拥的两个人。
良久过去,她终于尖叫一声,厉声喝问:“哥哥,他、盛欢……盛欢你的亲生儿子,你怎么能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