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许叔和正在走廊上焦虑地来回踱步。
他不时抬手看表,十点了,温鸣玉的房间里仍旧没有任何动静。今天是他们启程回燕南的日子,虽他为少主人包的是下午的船票,但根据以往的惯例,温鸣玉起床再晚,也不会超过九点,今天这次延时,长得让他有些不安。
所有在温鸣玉身边任事过的人都知道,这位脾气温和的少主人也有难以应付的时刻——就是他起床后的半个时。三十分钟看似不长,可在这半个时里,休想看到温鸣玉一个笑容,与他话,得到的回答往往不会超过五个字。刚刚睡醒的温鸣玉以异常严格的态度衡量着身边的人与物,要是其中一样稍微不合他的心意,他便可以从一切细枝末节中找出错处来,借此为难那个让他不满的对象。
这就是许叔和焦虑的原因,他既担忧少主人房里是否发生了什么意外,又怕自己惊扰少主人的睡眠,从而变成对方的出气筒。如此迟疑好几回,在十分钟过后,许叔和终究败在了忠诚之下,忐忑不安地敲了敲那扇紧闭的房门。
前几次都没有得到回应,许叔和心中一惊,还以为温鸣玉真有什么意外,连忙加重力道叩着门,同时唤道:“三爷,您起床了吗?三爷?”
待他敲到最急促的那一轮,屈起的手指尚未碰到门板,温鸣玉卧室的门陡然震动一下,被人从里面迅速地拉开了。
许叔和一声呼唤顿时堵在喉间,和开门的人面面相觑,一下子愣在原地。
他叫醒的人不是温鸣玉,而是个身形高挑的青年,正是昨夜温鸣玉带回来的那一位。对方似乎刚从床上爬起来,发丝凌乱,身上胡乱披着一件睡袍,纯黑色的丝绸质地,下摆长长地贴在他修长雪白的腿上,显得有些不合身。许叔和看着对方那张对于男子来过于标志的面孔,发觉他与昨夜相见时似乎有一点不一样了。这青年两腮透着薄红,杏目惺忪,即便是冷冷地瞪着人,仍像是带着一层艳光似的,教人不敢把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他身上。
兴许是被许叔和的量冒犯了,青年眉头一蹙,不太客气地开口:“他还没有醒,不要再吵了。”
对方口中的他是谁,许叔和想也不需去想。他惊异的是青年提起温鸣玉时,那份自然又亲昵的口吻,许叔和终于隐约地猜了对方和少主人的关系,不禁脸色大变,语无伦次地道:“啊——还、还没有睡醒吗?”他哈哈干笑几声,不住地后退:“那我先去处理其他事体,抱歉、抱歉。”
他一面翻来覆去地“抱歉”,一面笑容可掬地后退,很快就消失在走廊的最末端。何凌山没有料到这个人会如此地识趣,一时倒有些无言以对。待到许叔和走开了,他才轻手轻脚地掩上门。刚往前迈出一步,何凌山的双腿就往下一软,要不是及时扶住了墙,他险些就要跪到地上。
昨夜有过那两次之后,何凌山的记忆就有些模糊了,依稀记得事后温鸣玉带着他去浴室清理。不料在盛满热水的浴缸里,他又被狠狠地欺负了一回,等到再回床上的时候,何凌山连话的力气都欠缺,脑袋一沾枕头便昏睡过去,
他睡得不是很沉,夜半惊醒过数次,还在酒意的驱使下,神志不清地缠着温鸣玉话。何凌山依稀记得自己问了一大堆诸如“燕南是否在下雪”,“你还会不会不理我”此类的傻问题。温鸣玉好脾气地一一给出答复,如若他还要不依不饶,就直接回以一个吻。得到亲吻后的何凌山总会很老实,这份老实会持续到他下一次醒来之前。
何凌山记不清自己到底醒来过多少次,也不清楚温鸣玉到底吻了自己多少次,只要一想到对方正经或是不正经地应付自己的傻问题,他便心跳加快地难为情起来。
他踩着绒软蓬松的地毯,一步步走到床边。或许是因为何凌山昨夜的骚扰,温鸣玉依然背对着他睡得很沉。然而等到何凌山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往里面钻的时候,对方忽然转过身来,抬起手臂,方便何凌山缩进他的怀里。
这分明是他们亲密过后的第一个早,温鸣玉却将这番动作做得无比熟稔,好像早已习惯他的举动一般。何凌山趴在对方肩上,见温鸣玉仍闭着眼,眉头却微微拧起,满脸不快,一副很不情愿睡眠被扰的神态。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温鸣玉没有睡醒时的模样,简直气势全失,甚至是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实在很可爱。没看几眼,何凌山就忍不住低下头亲吻对方蹙起的眉心,还有两弯静静垂落的长睫毛。温鸣玉被他胡乱舔吻一阵,终于闭着眼睛轻笑出声,评价道:“狗。”
何凌山又在对方唇上啄了一下,压低声音问:“你还没有睡够吗?”
温鸣玉将脸往他颈间蹭去,半晌才发出一声温软低微的“嗯”
许久之后,何凌山才从对方的语气里琢磨出那点撒娇的意味。他是最受不住这个的,当即沦为一个底线全无的人,只想使出浑身解数来惯着怀里的温鸣玉。不起床就不起吧,反正若是发生了什么要紧事,温鸣玉手底下的人总会再来敲门。
他们这一觉足足睡到了中午,等到何凌山再睁眼时,房间里仍旧一片昏暗。这场雨下了一天一夜,卧室的飘窗正对着一株老树。即便是在天寒地冻的时节,这树仍旧枝繁叶绿,将昏沉的天光也染成了黛青色。被染色的光线静静穿透纱帘,只够照亮床前一块地方。
温鸣玉醒得似乎更早一些,正撑着头在仔细地量他。看见何凌山望向自己,温鸣玉的眼睫轻轻一动,漏下来的两束目光晦暗幽深,就像窗外的天色。他突然抬起一只手,用指尖触了触何凌山肩后的一块皮肤,问道:“这里,是怎么回事?”
由于刚刚睡醒,何凌山的脑筋转得很慢。他懵懵懂懂地跟着抚上那里,直至摸到一道凸起的疤痕,这才反应过来,心虚地回答:“刀伤……没有碰到筋骨,很快就痊愈了。”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巧又无所谓,让听他解释的那个人不至于太在意。不料温鸣玉听完之后,脸色反而更加冷肃,又将手移至他的腹上,沉声问:“那这里呢?”
他问的是何凌山两年前为营救杏莉挨的那一枪,这次何凌山不能再用轻松的态度来遮掩,他认输似的,眼巴巴地看着对方:“我知道分寸的。”
温鸣玉不为所动,只道:“自己的性命,也是可以用分寸来掌控的吗?”
何凌山很怕他这副长辈的派头,好在很快他就记起,现下自己与温鸣玉的关系,已经不能简单地以长辈和后辈来论处了。想通这一点后,何凌山把心一横,干脆环住对方的脖颈,挺起身子去亲吻温鸣玉的唇角。没有亲几下,那个冷峻的长辈就消失了,温鸣玉用手掌抵住他的下巴,想瞪他,却忍不住先笑起来,轻声道:“不许用这一招蒙混过关。”
话虽是这么,但温鸣玉此刻的表情,显然证明他已经成功地蒙混过去了。何凌山不敢得寸进尺,便老实地趴在温鸣玉胸前,像作什么保证一般开口:“以后不会了。”他对上温鸣玉的视线,极轻极快地露出一个笑容:“我听你的话。”
平日里何凌山的脸上很少出现任何表情,这样明朗得几近甜美的笑更是难得一见。褪去那层老成的伪装之后,他变得如同任何一个为意中人倾倒的普通青年一样,腼腆又迁就,宛如一颗悬在叶尖上的露水,轻易就可以看透。温鸣玉明明年长他十几岁,此刻却是被迁就,被好言好语哄着的那一个,他竟被何凌山笑得耳根隐约泛起了热度。这孩子实在太懂得讨好他了,他的一举一动都源于本能,而就是这份本能一般的不刻意,才更加让温鸣玉难以招架。
温鸣玉仓促地转换话题:“该起床了,我要吩咐叔和改一改船票的时间。”
听到船票两个字,何凌山才意识到——今天就是温鸣玉启程回燕南的日子。他的好心情瞬间被冲击得七零八落,要他此刻与温鸣玉分开,简直相当于挨上一枪那样难受,他立即坐起身,也不笑了,只用两颗黑漆漆的眼睛看着面前的人:“改到……什么时候?”
温鸣玉却没有回答,他径自下了床,走进侧间更换衣物。何凌山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忍不住又追问一遍:“明月,你算什么时候回燕南?”
“没有规矩。”温鸣玉一边对着镜子慢条斯理地扣起衬衫,一边再度和何凌山计较起这个称呼来:“我是你的长辈,怎么可以总是这样称呼我?”
他刚处理好领口的纽扣,动作忽然一顿,旋即对着镜子稍一侧头。在温鸣玉洁白修长的脖颈上,层层叠叠的红痕花瓣一般贴着耳根延伸进领口中,懂的人只需看到它,就知道它是什么来由。发现无论如何都无法遮住这片痕迹后,温鸣玉回过头,又瞥了何凌山一眼。
何凌山被他看得十分羞窘,正想道歉,又听温鸣玉背对着自己道:“你去见一见那位收养你三年的先生,他现在一定有很多疑问,就等你回去向他解答。”语罢,他停顿片刻,才接着道:“还有半个月就是新年了,既然你不想当温家的少爷,那作为温家的新太太,你也理应在这个时候和我一同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