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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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凌山回到何公馆时,恰好撞见春桥怒气冲冲地从门里冲了出来。他还以为对方又在和父亲争吵。正准备拦下春桥询问几句,不料春桥一见到他,登时两步跨到他身边,握着何凌山的肩膀低声问:“弟,我刚要出去找你。你还好吗?”

    他的紧张让何凌山颇为不解,反问道:“怎么了?”

    “爸爸怎么能这样做!”春桥的脸都因愤怒微微泛红,难过且失望地开口:“就算他有求于人,也不该用这种下作卑劣的手段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你是他名义上的儿子,整整三年都在替他卖命,他再怎样为难,都不该把你送出去!”

    何宗奎也在此刻追赶过来,他年轻的太太跟在一旁,两人的脸色俱是一样的难看。何宗奎率先喝道:“站住!你以为温鸣玉是什么人,能够容忍你不分青红皂白地去惹事?要是你惹怒了他——”话音未尽,他终于看见春桥身旁的何凌山,脚步霎时顿住了:“凌山,你回来了?”

    他叫完这个名字,神情稀奇地带上了些微的犹豫和尴尬,活像是招呼却发现认错了对象。随后赶到的何二太太端详何凌山片刻,旋即淡淡一笑,附和道:“五少爷,你要是再不回来,这个家都快被大爷闹翻了。你快向大爷清楚,昨夜分明是你自己跟着温先生离开的,大爷却怪他父亲将你卖给其他人呢。”

    她将这一席话得暧昧不明,何宗奎听罢,立即深深地皱起眉头,斥道:“凌山的事,让他自己来,你多嘴什么?”

    “我好心好意替你解释,你还摆脸色给我看,真是不识好歹。”何二太太冷哼一声,扭身走了。何宗奎转头去看太太的背影,又看向春桥,叹道:“现在凌山好好地回来了,你就消停一点吧,我好歹是你的父亲,你为什么总要把我想得那样不堪?”

    听完他们这一番乱七八糟的争吵,何凌山才明白过来,原来春桥在向父亲追究自己昨夜的不知所踪。他大概以为何宗奎为讨取温鸣玉的欢心,从而送出了自己非亲生的儿子,也难怪何宗奎会如此尴尬。春桥的怒火让何凌山好笑又惭愧,对方是拿他当做亲弟弟看待的,但他一直都没有对春桥实话。

    记起昨夜的经历,何凌山脸颊微热,很不好意思地开口:“你误会义父了,我的确是自愿离开的。”他出这句话,甚至又不自觉地笑了一下:“我和温先生是旧识。”

    当温鸣玉告诉他,何宗奎识破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时,何凌山还因此紧张过一瞬。不过温鸣玉接下来就补充道,对方识破的是一对父子,而非一对情人。何凌山听罢,竟然有一些失望。尽管理智告诉他,让何宗奎发现他们真正的关系并不是件好事,然而何凌山还是想要在每一个熟识的人面前,宣示他对温鸣玉的所有权。拥有了那样一个人很难不产生虚荣心,不过何凌山的展示欲倒和虚荣心无关,他仅是不愿意将自己和温鸣玉的恋情摆在暗处,那样实在太让对方受委屈了。

    春桥将信将疑地接受了他的辞,再三确认过弟安然无恙后,他才没有再纠缠下去。待到发走春桥,何宗奎仍没有走开,他背起双手,神情复杂地盯着何凌山许久,才道:“五,你跟我到书房来。”

    何凌山知道对方心中大概是很不痛快的,这三年来何宗奎对他全然信任,他却从未向对方透露过自己真实的身份。这份隐瞒可以用种种险恶的用心来揣测,何凌山定主意,无论何宗奎用哪一种来质问自己,他都愿意用最坦诚的态度来应对。

    何宗奎掩上书房的门,反而先点起一支雪茄,沉默地坐在沙发上,这是他有烦心事的表现。见何凌山进来后一直没有落座,仅是站在自己身边一动不动,何宗奎摇摇头,在身侧轻拍几下,道:“你坐,我只是想与你谈一谈,不用太紧张。”

    何凌山听话地坐下,这次换他主动开口:“义父,抱歉,是我给您惹了麻烦、”

    他的不单是指今天的麻烦,还有过去三年里所有的麻烦。何宗奎抽完那支雪茄,忽然直起身子,意味深长地看向何凌山:“你既然还肯叫我一声义父,那我就有责任照顾你,哪有儿子对父亲客气的道理?”

    何凌山预想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对于他隐瞒的身世,何宗奎没有发表任何质疑和责难。对方似乎对他的从前格外有兴趣,问他在何凌山之前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离开亲生父亲而来到邑陵。何凌山尽量如实地回答,独独隐去了自己与亲生父亲那段惊世骇俗的纠葛,现在并不是一个合适的坦白时机,他也不想在这个当口让何宗奎再受一次惊吓。

    对方的宽容让何凌山迟迟不敢提出辞行,他原本就不是个能言善道的人,更加不懂怎样去面对另一个人的善意。何宗奎似乎看出他的局促,在何凌山的又一次欲言又止后,他微微一笑,主动问道:“凌山,以后你还会再回邑陵来吗?”

    他的语气十分平淡,仿佛这仅是一句家人之间再平常不过的对话。恰恰是这份家常一般的平淡,反倒勾起了何凌山的离情别绪,他自己都因这乍起的心思吃了一惊。在来到邑陵的三年里,他曾生硬地融入过进一个陌生的家庭,像天下所有的寻常人家一样,拥有了一个父亲,一个兄长和两位姐妹。尽管这段时日在他的人生中只是短短一笔,但拥有过的感觉却是无比真切的。

    何凌山瞥了自己的义父一眼,继而低下头去,许久都没有出声。何宗奎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许多情绪,愧疚,感激,何宗奎很少见到情绪如此丰沛的何凌山。他抬起手,体谅地轻拍几下何凌山的背脊,任由对方继续沉默下去。

    “我会再回来的。”何凌山突然道:“直到春桥可以接替我的位置之前,我都愿意替您分忧。”

    何宗奎笑着点点头,答应他:“好,我等你。”

    与何宗奎结束交谈之后,何凌山又花费了整整半天的工夫来与其他人告别。好在当下正值年关,帮中没有事需要他来操劳。对此事反应最大的人居然是春桥,他一听闻弟又要跟着温鸣玉返回燕南,登时急着脸色大变。他拦在门前,不准何凌山往外走,怒气冲冲地问道:“你与这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连年都要和他一起过?凌山,是不是父亲逼迫你和他一起来骗我,你可千万不要做傻事!”

    何宗奎答应替温鸣玉保密,便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没有多透露一句,以致春桥凭空产生许多坏念头。何凌山再三向他解释,自己没有受到任何胁迫,请他不要再用这些设想来揣测温鸣玉。春桥听他每字每句都毫不遮掩地偏袒向温鸣玉,不禁有些不满,抱怨道:“你从前和他很要好吗?比我还要好?”

    “你与我的亲人没有分别。”何凌山思索良久,很认真地坦白:“但温鸣玉对我来,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没有能够比他更好。”

    春桥被他的答案惊得怔住了,待他回过神来,何凌山已提着行李箱迈下台阶,顶着雨往门外走去。他一把夺过身边佣人的伞,急匆匆地追上前,一边替何凌山挡雨一边抱怨:“你就这样急着要走,连伞都不撑了?去燕南之后,你要记得给我写信,如若你很久都不回来,我可会去燕南找你的。”

    何凌山被这个突然婆婆妈妈起来的春桥逗笑了,他正要回应,却一眼看见何公馆的两扇大门之外,有辆眼熟的汽车停在那里。

    穿灰西服,肩披黑色法兰绒大衣的温鸣玉就靠在车边,一名保镖在他身侧举着伞。温鸣玉似乎等了有一阵子,一只手套不知何故被他摘下,松松地握在手里。他正仰起头,隔着濛濛细雨量院子里一株光秃秃的木棉。

    “明——”何凌山一看见他,心头就像是被灿烂透亮的阳光罩住一般,声音与步伐都变得轻盈许多。他险些叫出那个亲密的名字,直至被温鸣玉回过头,淡淡地扫了一眼,何凌山才紧张地把那两个字咽下去,老老实实地唤:“温先生。”

    他走到温鸣玉身边,忍不住握了一下对方没有戴手套的那只手,果然很凉。何凌山立刻将那只手塞进自己的口袋里,问道:“现在外面这样冷,你来接我,怎么不让人通知我一声?”

    温鸣玉任由他霸占了自己的右手,轻声回答:“反正我今天没有其他事,正好用来等一等你。”

    明明他们才分别不到一天,何凌山却总是觉得与对方亲近不够似的,总想对温鸣玉做出一些更出格的举动。等到温鸣玉终于坐进了汽车里,他也跟着钻进去,终于记得向跟在后面的春桥挥手道别。

    春桥先是一愣,旋即举起手臂,大力地朝他摆动几下,同时叫道:“凌山,要记得我刚刚的话!”

    汽车慢慢行驶起来,何凌山刚收回目光,就听到温鸣玉道:“你与他,倒确实很像一对亲兄弟。”

    何凌山被得颇为赧然,他没有回话,仅是用掌心将温鸣玉被吹得冰凉的右手捧住,送到嘴边轻轻呵了一口热气。温鸣玉索性伸直手臂,迁就他的动作,又问:“这一家人,你很喜欢吗?”

    “他们待我很好。”何凌山抬起眼望着温鸣玉,看见对方眼里的笑意后,又趁司机不注意,悄悄地亲了亲温鸣玉的指尖。温鸣玉被逗得低低地笑了一声,似乎并不讨厌何凌山这些动作,他懒洋洋地靠在座椅里,道:“从前听人起你在邑陵的经历,我不禁对这家人产生了一点偏见。”

    他也不是什么偏见,只对着何凌山微笑:“现在听到你这句话,我只好放下那些成见,不与他们计较了。”

    何凌山猜得到,温鸣玉的偏见一定与自己那三次性命垂危的时刻有关。尽管现在对方是以玩笑一样的语气出来,但在他们见面之前,他一定认真考虑过计较的方式。而何凌山本人,显然也在他计较的范围之内。

    不过就算温鸣玉现在要和自己计较,何凌山也不害怕。他们马上就要乘上同一艘船,回到同一个家去。在三年前,何凌山从未把珑园真正地当做过自己的家,不过如今身边的这个人已成为了他的,那他的家,便也终于可以是何凌山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