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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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咏棠着呵欠走出房门时,恰好听见尚英在起居室里讲电话。这栋宅子不大,经过卧房前一段短短的走廊便是二楼的起居室,阳光穿过敞开的落地大窗,柔软地在地板上淌了好大一滩。咏棠仍有些睡意,便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晒着太阳等尚英陪自己吃早餐。

    听了一阵子,咏棠才知道尚英正和他的六姐谈天。两人似乎提及了一个不太愉快的话题,让尚英略微不悦地道:“爸爸的那些话,你听过就罢了,何须把它当真?”不知那边答了句什么,尚英的语调沉下去:“你的人生大事,就该由你自己做主,有什么不敢的,不是还有我在吗?”

    这双双胞胎姐弟相处时略有些颠倒他们的身份,姐姐像言听计从的妹妹,弟弟像发号施令的兄长。他们出自同一个母亲腹中,生辰也是同年同月同日,自然是非同一般的亲近。咏棠寄住在岳家时,岳端明曾致力想要撮合她与咏棠的好事,不过咏棠心中一直放着自己的叔叔,看不上柔顺内向的岳六姐,此事因而不了了之。

    尚英很快就挂上电话出来,撞见了坐在一旁的咏棠。他脚步一顿,旋即笑道:“你向来不是爱睡到中午吗,怎么今天起的这样早?”

    不见面还好,一看到尚英的脸,咏棠便立刻回想起昨夜的那个吻。他有些恼怒,又有些不出的难为情,眼前的尚英仿佛比从前更陌生了些,让他不情不愿地回答:“你这儿我睡不惯。”

    “还在生我的气呢?”

    完这句话,尚英忽然凑上前来,咏棠以为他又想捉弄自己,匆忙跳下椅子,气冲冲地道:“我就知道,你从就没安好心,所以才对我这么好。我不与你计较就罢了,你还有胆子提这回事!”

    轮到他亲口揭露对方的罪状时,先前的难为情居然怪异地消失了,咏棠昂起头,目光甚至藏了点挑衅的傲气,直直钉在尚英脸上。尚英被他看得怔忡数秒,旋即那对下垂的眼角弯出了弧度,他往门框上一靠,双手抱在胸前,就这样对咏棠展开了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

    直至见到这个笑容之前,尚英一直是咏棠心中的哥哥、朋友,可对方这样一笑,竟让咏棠的心像受到什么牵扯一般,首度不受控制地跳乱了节奏。他没好气地抱怨:“笑什么,我在怪罪你,你倒当成一个笑话来听。”

    “我从就不安好心?”尚英气定神闲地反问:“有多?像你爱慕你的叔叔那时候一样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吓得咏棠手脚发冷,脸庞火辣辣地热胀起来,他慌得不知该什么好,唯有凭着本能嘴硬:“你什么胡话,我听不懂。”

    尚英只是笑,并不揭穿他。等到咏棠越来越紧张,几乎想要夺门而逃的当口,他才直起身子,全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道:“你的叔叔十分钟前来了一个电话,若你想要回复他,现在还来得及。”

    等到咏棠这通电话到秋岳公馆时,已是一时以后的事了。接电话的人不是温鸣玉,而是许瀚成,咏棠没有像往常那样软磨硬泡,非要叔叔亲自来和自己交谈,甚至在许瀚成主动询问是否要将温鸣玉请来后,咏棠想也不想地拒绝了。许瀚成只好代主人询问对方要几时回家,咏棠回应得很敷衍,直要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许瀚成的声音大了许多:“少爷,还有五天就要过年了。”

    咏棠一下子哽住了,显然他完全没有意料到这件事。沉默片刻后,他才匆匆补充:“那就四天后吧。”

    直至许瀚成挂上电话,咏棠方才的话仍让他觉得新奇。咏棠少爷从就爱黏着叔叔,他是知道的,何以今天突然就转了性,要和温鸣玉疏远起来。不过这份疏远或许亦可看做是某种意义上的成熟,尽管来得有些晚,总归不是坏事。

    没有多久,许瀚成就等到少主人回了办公室。对方身后还跟着一人,个子高高的,半张脸捂在围巾里,只露出一双冷冰冰的杏眼。那人一看见他,立即顿住步子,把围巾往下一拉,唤道:“许叔。”

    原来温鸣玉方才出去一趟是为了这个,许瀚成见门外立着几个保镖,便道:“我还是头一回见何五少爷来这里,是有事要办吗?”

    温鸣玉笑了笑,替何凌山回答:“是我觉得办公无聊,想要一个人作伴,你做你的事就好,不必管他。”

    许瀚成忍不住僭越了一回,朝主人抛去两束责备的目光。少爷不声不响地离家出走三年,险些牵累这个做父亲的丢去半条命,现在人找回来了,温鸣玉理应严厉地教育他一番,好让他知错则改。谁知温鸣玉不但连半句追究都没有,还对犯下大错的儿子愈发纵容,虽何凌山不至于变成第二个温咏棠,然而温鸣玉对待辈这副宽容的态度,许瀚成是很不赞同的。

    温鸣玉对下属无声的谴责视而不见,径自把对方发出去。待到许瀚成掩上门走了,何凌山才掀开窗帘往走廊张望,回过头问:“方才许叔为什么瞪你?”

    他话时,神情里藏着些细微的笑意,显然是因为许瀚成方才那番的顶撞。温鸣玉似真似假地叹了口气,只道:“人一忙碌起来,总是有很多理由生气的。”

    何凌山道:“是因为我?”

    温鸣玉抬起眼来看他,反问道:“就这样喜欢别人怪罪你?”

    何凌山被得颇为不好意思,他不言不语地在温鸣玉对面坐下,看对方拉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只匣子。那匣子做的十分精巧,边缘有复杂的雕纹,锁扣也是银质的梅花形状。温鸣玉在锁扣处熟练地拨弄几下,修长的食指往前一推,继而咔哒一声轻响,匣子应声弹开了。

    两枚印章安安静静地躺在匣中,旁边还放着一把钥匙。温鸣玉将匣子递给何凌山,一边解:“这是我的印章,也是作为温家主人身份的信物,有了它们,往后你想要差遣谁,可以少费些口舌。”

    他神情柔和,却完全是办正事的严肃语气,讲解完印章的用途后,温鸣玉又补充钥匙的来历,连它属于哪一个银行里面有什么都得很清楚。何凌山被对方的这一通交代弄得紧张起来,他没有碰那匣子,满怀戒备地问:“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谁我要给你。”温鸣玉微微笑了笑:“做好准备总没有错,你迟早会有用到它们的一天。”

    何凌山不喜欢迟早这个词,特别是从温鸣玉的口中出来,使它完全变成一个不祥的征兆。他忽然记起与对方和解那个夜晚,事事都游刃有余的温鸣玉首次展露了他的不自信,生死永远是芸芸众生掌控之外的变数,就连温鸣玉也不例外。

    突如其来的恐慌让何凌山愈发抗拒,他将盒子一把推回去,每一个字的发音都发狠地使着劲:“没有迟早,这是你的东西,轮不到我来保管。”

    他的执拗宛如一种变了样的恳求,听起来非带不强硬,反倒十分可怜。温鸣玉沉默片刻,忽而从座位上起身,来到何凌山身前。他将手撑在何凌山椅侧,身子倾下去一点,与青年脸对着脸:“我告诉你这些,并不是在为分别作交代。是我先前过什么话,让你误会了吗?”

    何凌山回答不出来,那种念头光是从脑子里闪过,便已足够让他难受了,他又怎么能将它们转化成字句,一五一十地出口。

    然而就在两人对视的短短几秒钟内,温鸣玉却不知通过什么方式得到了答案。何凌山看见对方又笑了一下,那笑容几乎是带着歉意的,温鸣玉用手背缓缓蹭他的脸,道:“是我不好。”

    对方的声音很轻,几乎把他当成一个孩子来哄。这句不好可以有很多种理解,是他不好,不该问那样为难何凌山的问题;是他不好,让何凌山如此担惊受怕。何凌山的心脏被温鸣玉眼中的歉意一下子刺中,顿时酸胀地发起了疼,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你哪一处都好。”

    “嗯?”温鸣玉被夸得一怔,旋即笑容变得更加明朗了,他点点头,谦虚又坦然地接受了这句赞许。

    这个人笑得实在很好看,何凌山盯着量一阵,忍不住抬手环上了温鸣玉的脖颈,把对方拉向自己。他的动作有些急,让两人的鼻尖险些撞在一起,温鸣玉不配合也不挣扎,仅是把眼睛往窗户的方向一瞥,视线很快又转回何凌山脸上。他没有话,神情却暗含几分责备的意味,是在警告何凌山不要在办公的地方乱来。

    何凌山对他的警告视若无睹,径自仰起头望向他,眼仁跟被水洗过一样清润。何凌山所有的话语就锁在这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远比他用口道出的更加生动,温鸣玉几乎可以从中读出先前那句夸赞的转折——哪一处都好,唯独刚刚那句话时不好。

    此时两人已近得无异于耳鬓厮磨,何凌山的呼吸有些发紧,思绪更是被温鸣玉暖而轻缓的气息拨得一片糊涂。他难得起了坏心思,既想要扰乱对方云淡风轻的从容,又不想辜负眼下这个适宜亲吻的好姿势。在短暂的犹豫后,何凌山的手臂暗暗一施力,成功将温鸣玉拉得俯下/身,两人的嘴唇碰在一起。

    何凌山隐约听见一声低笑,温鸣玉温热的掌心托住他的侧脸,他的下唇继而激起一阵刺痛——对方竟在上面咬了一口。

    “还敢胡闹吗?”就在何凌山痛得往后缩时,温鸣玉捏住他的后颈,威胁似的问。

    何凌山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竟支起身子,在对方唇上同样回敬了一下。温鸣玉被他咬得睫毛一颤,眼里的情绪骤然变得浓重,任由何凌山叼住那一块被咬过的皮肤,用滚烫湿软的舌尖一下一下地舔舐。

    狎昵的舔咬很快就胶着成亲吻,一个刚陷入热恋的二十岁青年最是经受不起撩拨,何凌山只觉自己变成了一块烧红的炭,哪里和对方相触,哪里就腾起一蓬酥麻的火星。他难耐地把整副身躯都贴过去磨蹭,一只手无意识地向温鸣玉领口探去,拽开了一粒扣子。

    “做什么?”温鸣玉迅速抓住他的手腕,不让他继续下一步。

    何凌山不作声地端详身前人的眼睛,里面全然不见往常的冷峻,眼波水一样温柔,使这句质问毫无质问该有的强硬。他头一回耍赖般开口:“不做什么。”

    温鸣玉的力道一松,让何凌山成功地钻了空子,又将他的衣扣解开一颗。温鸣玉垂眼看向何凌山的手,知道自己能够轻而易举地把怀里的青年推开,可他迟迟没有动作,只想多体会几次何凌山细碎又轻软的吻。他仍是清醒的,还有闲情去检查被阳光映亮的窗帘,一边漫不经心地想:自己又在做什么,在办公室里让这个孩子对他动手动脚,即便放在二十多岁的年纪,这都不是他能够做出来的事。这个念头使温鸣玉心中漫过一阵荒唐,他忍不住笑起来,发现自己竟丝毫不讨厌如此的荒唐。

    何凌山忍不住瞟了一眼对方抿起的唇角,问:“你笑话我?”

    温鸣玉但笑不语,放任他去误会。何凌山得不到答案,只好不甘不愿地拉开对方的领口,在温鸣玉白/皙的颈侧咬下一个齿印。

    这次温鸣玉竟没有抵抗,反而掐住何凌山的脸颊,惩罚似的捏了捏。他的动作无异于另一种鼓励,何凌山得到这份许可,便愈发大胆地亲吻对方的喉结,像头撒欢的动物一样在上面轻轻地咬。温鸣玉叹息般喘了一声,五指穿入他的发间,一边摩挲一边道:“别人碰你的时候,你一动都不敢动,等你自己动起手来,胆子倒是大得很。”

    何凌山讨饶地把头埋进对方肩窝里,与此同时,他搁在温鸣玉/颈下的手忽然触到一道细长的凸痕,它粗糙的触感让何凌山十分熟悉——那是一道疤。

    他心头一紧,匆忙扒开那处的衣衫仔细审视。疤痕的颜色很淡,几乎与温鸣玉洁白的皮肤融为一体,证明它有些年头了。温鸣玉很配合,在何凌山的手指抚在疤痕上时,他一抬手将何凌山握住,不急不慢地解释:“都是二十年前留下的东西了,看它做什么?”

    不等何凌山再追问,办公室的门忽然被人叩了数下,一人在门外扬声道:“三爷,是我。”

    温鸣玉尚没有答话,何凌山却像个做坏事被当场抓获的犯人一般,惊得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起先他想逃到里边的休息室去,没走两步,倏尔折返回来,红着脸替温鸣玉系那几颗被他亲手解开的衣扣。这青年的窘态让温鸣玉觉得十分好笑,他一动不动,任凭何凌山去忙乱。门外的人没有得到回应,敲门的频率愈发急促,每当那人叫唤一句,何凌山的动作就要出一次错。等到何凌山第四次没能将纽扣系回它原有的位置时,终于被逗得急了,抓起他的手咬了一口。

    这一下不痛不痒,何凌山显然不舍得真把他弄痛。温鸣玉忍不住笑出声来,用下巴在怀里人头顶蹭了蹭,这才出声回应。

    来人应是温鸣玉的部下,一身黑衫,手里拿着帽子,四十余岁的年纪,有一副和善的笑脸。他对门内这场暧昧的混乱一无所知,进来便对温鸣玉鞠了一躬,道:“临近年关了,您何必这样辛苦。这里有我们在,您还有什么放不下心的?”

    语罢,他转头看到了坐在书桌旁的何凌山,哈哈一笑:“原来客人是位先生,早先我们听底下的人三爷带了一位新客过来,还都以为是将来的少夫人,都想进来看一看呢。”

    何凌山的一颗心仍跳得很厉害,刚听到少夫人三个字,又仿佛撞出了咚的一声,心虚得不知道该把视线往哪里放,脸也不由自主地胀红了。温鸣玉觉察到他的无措,先是意味深长地横过来一眼,才替他解围:“知道我忙,还不谈正事?”

    对方这一眼的意思很分明,是又在笑话他人前人后的两副做派。何凌山早就对自己的没出息认了命,他往桌边一趴,把半张脸藏在手臂后,脑中乱糟糟的,全是方才的那个吻与那道来历不明的疤痕。温鸣玉那是二十年前留下的,那不正是他十五岁时的事,难道它又与盛云遏有关吗?

    这个念头一起,何凌山的满腹绮思登时消散得一干二净,只觉扫兴得很。正在交谈的两个人恰好也聊到了尾声,那位笑容可掬的下属道:“……这几张帖子,还望三爷过目一番,都是些宴,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几位姐均与金叔爷的太太有过交际,老太太讲她们的谈吐与教养都很出色,要是其中能有您中意的,就再好不过了。”

    这世上爱给温鸣玉做媒的人的确不少,怪不得对方出门在外,还要拿戒指做掩护。何凌山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在他们不曾相遇的这十六年里,温鸣玉又是怎样应付那些形形色色的爱慕的?他才意识到自己对温鸣玉了解的这样少,那道疤痕,那个人从少年到成人的一大段时光,他对此全都一无所知。要是自己有一天问起这些,温鸣玉愿意给他答案吗?

    温鸣玉仅是扫了那叠芬芳扑鼻的请帖一眼,旋即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转过头,望向坐在一边发呆的何凌山。

    与对方带笑的目光相对时,何凌山倏然起了一道莫名的预感,温鸣玉可能也和他一样,正在等待自己来询问这一切。不定对方的等待比他早得多,早在某个何凌山还没有察觉到的时刻,温鸣玉就已经做好要回答他的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