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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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三十的那一天下了场大雪,何凌山站在姜家兄妹宅邸门外,正把一副抹了浆糊的横批粘上门框。姜岚就在他身后不远处,时不时笑嘻嘻地指挥几句“往右往右”,“盛哥哥再抬高些!”待到何凌山终于把横批不偏不倚地粘好,她便步履轻盈地蹿到矮梯下,仰起脸,腮边笑出一枚甜美巧的凹窝:“还是盛哥哥在最好,大哥自己贴对联,次次都对不齐。”

    或许是踏出闺阁,进入学堂的关系,长大三岁的姜岚比往年要开朗得多,对待何凌山的态度反比哥哥更加大方。何凌山对她笑了笑,道:“难怪方才你要贴对联,你大哥怎样都不肯动手。”

    姜岚道:“有你代劳,他自然乐意偷这个懒的。”语罢,又挽着何凌山的手,领他去屋内清洗手指上的浆糊。她一面倒出热水,一面取来一条雪白的毛巾,忽然道:“从前咱们都没有人管,一同过年倒是应当的,但你现在回了亲生父亲身边,这时候理应陪着家人。等等我们早一点开晚饭,你吃完也可以及时赶回家。”

    完,她吐一吐舌头,声音的:“我怕害得盛哥哥过年还要被教训呢。”

    “他不会生气。”何凌山宽慰了对方一句,却没有拒绝姜岚的提议,其实就算她不提,他也会想办法提前回去。在收到姜黎的邀请之后,他曾经兴起过把温鸣玉一起带来的念头,可转念想到那人是温家的主人,一场家宴若是少了主人,实在很不像话,便没有再提。

    何凌山擦干净双手,去楼下的公用厨房查看熬了许久的鸡汤。这栋公寓楼中多数住户都已回乡团圆,厨房全无平日的拥堵,仅余下姜黎在里面忙碌。对方看见他,立即哎呀一声,喊道:“你已是做少爷的人了,我可不敢让你做副手,还是把妹叫过来吧。”

    被朋友这样再三调侃身份,倒让何凌山有些不适应,他往炉火中添了几颗炭,淡淡道:“我算什么少爷。”

    姜黎反而听得不好意思起来,低头笑了一笑:“我知道,别是做少爷,将来就算你……真继承了你父亲的家业,你也不会变的。”

    他话音未落,厨房的门帘忽然被人从外面撩起,旋即闪进来一名个头娇的女子。她穿了身男式西服,将大衣搭在肩上,烫过的卷发别在鬓边,单眼皮瓜子脸,别有一番干练利落的俏丽。女子看也不看里面的人,径自道:“我早就劝过你搬家,你就是不愿意,这地方偏僻又冷清,我光是找来就花了好大一番功夫,你天天这么来来去去,倒是不嫌麻烦。”

    这一席话霎时让姜黎面红耳赤,他迎向那女子,讪讪道:“我不是过去接你吗,你怎么自己过来了?路上冷不冷,快去里面坐下,我马上给你烧茶。”

    “等一等,”短发女子终于发现了坐在门后的何凌山,嗔怪地横了姜黎一眼:“你有客人,也不提醒我一声,让我这样失礼!”

    姜黎显然也是被她这一出搅得手忙脚乱,闻言忙牵住她的手,对何凌山道:“凌山,这位就是宋雅如姐,她正在燕明大学念书,如今是我很要好……要好的朋友。”完,他扭头看向身侧的宋姐:“凌山从与我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你还记得吗,我和你提过他许多次,你把他当做我的弟弟就好。”

    宋雅如仰头量何凌山片刻,继而向他伸出手,笑道:“我们虽是头一回见面,但姜黎向我提起你的次数,足以让我们变成熟人啦。”

    何凌山迟疑数秒,见姜黎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终究给了对方面子,伸手与她相握。他不会寒暄,只简短地吐出两字:“幸会。”

    所幸宋雅如的心思并没有放在他身上,没有造成两人对坐无言的尴尬场面。她撇下何凌山,径自绕到姜黎身后看他做菜,时而蹙起眉挑剔两句,姜黎倒很乐意伺候她,由始至终都温言软语地应承着。何凌山听了一阵子,觉得这两人单从脾性来,的确十分般配。

    他悄悄地退出这方天地,想留下那双男女独处,不料一掀门帘,险些迎面撞上姜岚。

    见她刚要张口,何凌山迅速拉住她,轻轻一摇头。姜岚探过身子往里面一望,顿时明白过来,拉住何凌山往楼上走,

    “真没想到大哥会交这样一位女朋友。”姜岚将何凌山带进的会客厅,用手一指桌上堆得山一样高的各色礼盒,叹道:“你看,光是这堆东西,就能让大哥发一整夜的愁呢。”

    她虽没有解释,但何凌山亦猜得到好朋友发的是什么愁。姜黎生性温纯,别人对他一分好,他一定要报以十分才会心安。显然姜黎不肯白受宋雅如那样多好处,光是去想怎样回礼,回礼的价值,就足以难死这个手头不宽裕的青年了。

    何凌山看向正替哥哥愁眉苦脸的姜岚,不禁莞尔:“你觉得她不好?”

    姜岚道:“她是大哥的朋友,好与不好——都由他了算,我可管不了。尽管宋姐总是爱挑大哥的毛病,但以她的家世,愿意与大哥交往,倒是很难得的。”

    宋雅如只在姜家坐了片刻,很快便辞别了。何凌山同样记挂着别人,在陪同姜家兄妹用过年夜饭后,谢绝了姜黎相送的提议,独自走下楼去。他来时乘的是珑园的汽车,何凌山让那司机去忙自己的事,只要在七点前来车边等候即可,然而如今已是七点一刻了,司机却依然不见踪影。何凌山却不怀疑对方是蓄意偷懒,珑园有一位十分严格的管家,下人们都被那位老先生约束得规规矩矩,从不敢擅离职守。他只怕是出了什么意外,在这个当口,何凌山不愿遭遇任何意外。

    这间公寓楼藏在一条弄堂里,天刚黑下来,巷子就变成一条狭长的黑口袋,只在遥远的路口悬着一星灯光。何凌山把手往后探,按住藏在腰间的手枪,慢慢走向巷口。他已提起了十二分的警觉,不料在转过一个拐角时,竟仍是措手不及地中了招。

    袭击他的人身手极为利落,这也是何凌山未能及时防备的原因。他刚刚觉察到动静,身后那人已一下扼住他的脖颈,将他拔枪的那只手牢牢压制在背后。两人距离拉近的那一刹,何凌山瞬间从头皮发炸的紧张中醒转过来,不得不深深呼出一口气,如此大起大落的惊与喜,连他都不清自己此刻心中是什么滋味了。他罕见地生出一点恼怒,在对方怀里挣扎一下:“做什么吓唬我?”

    他的语调很软,把这句责怪渲染得宛如撒娇。对方在何凌山耳边轻轻笑了一声,用指腹蹭他的下巴,答道:“你现在可是我的人质,怎么话这副态度?”

    何凌山干脆扳开那人扣在自己颈上的手,成功转过身,把对方蛮横地抵在墙上,仰起头吻住了他。

    无星无月的夜幕恰好做了他们最完美的掩护,年三十夜的弄堂空空荡荡,时有爆竹声远远近近地响起,是大节日独有的冷清与热闹。温鸣玉此刻的心情一定很好,否则也不会陪他这样胡闹,何凌山被吻得腿直发软,不知不觉整个人都没骨头似的往下瘫。就在他即将软倒的前一刻,温鸣玉用手臂拦住他的腰杆,那些柔软温热的吻顺势落到何凌山颈间,甚至有往敞开的领口里去的迹象。

    何凌山一下没控制住自己,颤声叫了出来。温鸣玉立刻掩住他的口,像个真正的劫持者那样压低声音:“不许出声。”

    再也没有比他更加顺服的人质了,听见这句话,何凌山迅速抬起手,用手背堵在唇边,半点声音都不敢再放出。他一顺服,温鸣玉反而变本加厉,何凌山的喉结被不轻不重地叼住,被温鸣玉用齿尖研磨,用舌尖撩拨。何凌山何时经历过如此纯粹的调/情,没有多久,他从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已几近呜咽,整副躯壳里里外外都化成了水,唯有一处硬得发疼。他勉力往后避让,不让那尴尬的一处触到身前的人,然而对方却半点不体谅他的心,偏要控住他的腰身往前贴靠,让何凌山的反应霎时无所遁形。

    仅是短暂的一触,温鸣玉直起身,懒洋洋地靠住墙,将头偏向一边,也不话,就这样看着他笑。这人原本就有双极美的凤眼,这样含情地笑起来更是不得了。何凌山被对方笑得心神大乱,几乎控制不住地想再去吻他,不过今夜他的洋相已经出得够多了,何凌山不愿再被笑话下去,唯有强压下那阵冲动,故作正经地问:“你喝酒了?”

    “嗯,喝了。”温鸣玉很爽快地点点头。

    何凌山凑上前,仔仔细细地在对方领口处嗅了一阵,又去看他的脸。温鸣玉很配合,一动不动地任他检查,一双向来深邃冷淡的眼睛像蒙了层清润的水汽,脸颊微红,注视他时眼神含着几分慵懒的挑衅,仿佛在问“你知道又怎样,你又能拿我怎么办?”

    他禁受不住对方无声的撩拨,糊里糊涂地责怪道:“为什么要喝这么多?”

    “因为我想离开得快一点。”温鸣玉搂过何凌山,额头抵住他的,一阵淡而甜的酒香随之笼上来,与温鸣玉原本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嗅得人耳根发热。

    他不必再解释想快一点离开又是为什么,答案是呼之欲出的,对于从来内敛的温鸣玉来,这句回答简直相当于一句情话了。

    何凌山暗道平日难得饮酒的人,喝醉一回果然是很要命的,不过领略到这份要命的并不是温鸣玉,而是他自己。他被迫撑着身前人的全副重量,又怕对方摔倒,忙环住温鸣玉的腰,把人往汽车的方向拖拽。不管温鸣玉醉得有多厉害,对方此刻的模样,他是不想再让第二个人看见了。

    把人扶到车中坐好,何凌山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司机……是不是你让他离开的?”

    温鸣玉回以他一笑,这个人喝醉了似乎比平日更加爱笑,三年前是如此,三年后亦没有变化。

    得到对方的默认,何凌山终于放下心来,默默接替了司机的职责。温鸣玉坐在他身侧,一言不发地看他发动汽车,在巷口调转方向,半晌才道:“这三年里,你似乎有了许多长进。”

    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何凌山拿不准这是否是一句夸赞,不禁扭过头,略带紧张地看了对方一眼。

    “看我做什么?”温鸣玉好不懒散地往后仰倒,只横过一双凤眼看他:“我并没有醉到胡言乱语的地步。”

    何凌山道:“不能喝得那样多。”

    他许久没有开过车,有些手生,故而目不斜视,只敢专心致志地盯着马路。片刻的静默后,何凌山听到身侧又传来一声轻轻的笑,温鸣玉声音低柔:“你是在管着我吗?”

    这句别有深意的调侃让何凌山耳根滚烫,明明没有饮酒,身上却如微醺般泛起一阵热意。他努力控制自己不再往对方那边看,语调生硬地答:“没有。”

    完这两个字,温鸣玉便没有再出声,似乎尽足了兴,终于收敛起逗弄他的心思。夜色浓郁,车厢内仅余下一盏橘黄色的微光,宽阔的马路上同样只剩他们一双行人。不过有温鸣玉在,何凌山不但不觉得孤寂,反而比任何时候都满足与安稳。世上人这样多,可他想要陪伴的人仅有一个,现下这人就在自己身边,这于他来,即是莫大的快乐了。

    他终于忍不住又往身边看去——怪不得那样安静,原来温鸣玉不知何时已靠在车座上,悄悄睡着了。灯光晕在对方垂落的睫毛,犹带一点笑意的嘴角上,显得十分恬适安然,不带一点防备。何凌山的心像烘化的糖一样软塌下去,不安分地跃动着,想干脆把车往路边一停,俯下/身吻他,又不舍得吵醒他。

    最终何凌山还是一路未停地回了珑园,看见大门石阶上铺的红毯还未收回去,满地都是散落的鞭炮红屑。管家就站在大亮的电灯下,一见车停,忙不迭地迎上来。

    “晚宴才开到一半,少主人就不见了,还留话让我们不必找他。”管家上了年纪,难免要唠叨几句:“我急得睡也睡不着,一直等在这里,没想到他是去接您了。”

    何凌山被得很不好意思,便道了一声抱歉。管家听闻,反而一伸脖子,往车里面看,发现温鸣玉仍闭目睡着,才压低声音道:“少爷,您是主,我是仆,身份有别,我可担不起这两个字。”

    知道管家是怕被温鸣玉教训,何凌山没有反驳,径自开副座的车门,探身进去。

    有旁人在场,他不敢表现得太亲密,仅是轻轻摇了摇温鸣玉的肩,心地唤:“明月。”

    如此反复几声,温鸣玉一蹙眉头,睫毛颤动,目光才如月破云翳一般,朦朦胧胧地泄出来。管家知他脾性,怕在这时触霉头,登时后退几步躲开了。

    “明月,外面冷,回去再睡。”何凌山倒不怵,甚至用指尖在那抹浓长的眼睫上碰了碰,是他难得大胆的逗弄。温鸣玉的眼睛完全睁开了,却不似往常那样清明,就那样含烟笼雾,意味难明地盯着何凌山。

    见何凌山的脸被自己目光照得越来越红,温鸣玉终于一笑,饶过了他:“挡在门外,要我怎样出去?”

    何凌山匆忙一避,让对方下车。温鸣玉挡开管家伸来搀扶的手,道:“我还清醒,这里有他在就好,你回去休息吧。”

    管家知道这对父子的关系早不同当初,闻言立即一躬身,又对何凌山叮嘱:“少主人饮了酒,稍后我会让佣人送汤来,何五少爷记得劝他服下。”

    待到管家拖着步伐走远了,何凌山才看向身侧的人,仍有点不放心:“要不要我扶你?”

    温鸣玉沉吟了数秒,竟反过来问他:“你想扶着我?”

    这人喝醉了,反比往常还爱捉弄他。何凌山不出声了,干脆一把拉过温鸣玉的手,牵着他朝台阶上走。温鸣玉这回倒很听话,不声不响地跟在何凌山身后,任凭他把自己往前带。好在这时佣人们都在前厅收拾残席,两人没受到任何扰,没多久就到了东苑。行至湖上那架水廊上时,何凌山步伐不由一顿,抬头往檐角下一长串随风轻晃的红灯笼望去。

    记得三年前的那个雨夜,自己就是在这里对温鸣玉表明心意,他们也因此有了第一个亲吻。何凌山想得面颊发热,既甜蜜且惆怅,是那个吻揭露了温鸣玉对他的情意,也是那个吻导致他们整整三年的分别。如今他像经历一场长梦般重临故地,所幸身侧的同是故人。

    温鸣玉随他停下脚步,似是酒意未醒,倦倦往廊柱上一倚,问道:“在想什么?”

    何凌山思绪飘忽,竟不知为何答出一句:“今夜还会下雨吗?”

    温鸣玉微微一怔,也往天际看去。许久后,他似乎明白了一些,捉住何凌山的手把他拖到身前,对他笑:“不下雨也可以的。”

    何凌山听明白了这句暗语,心怦然一跳,不由仰起头,刚准备往身前人那边贴近,却见温鸣玉的动作倏然顿住,将何凌山往身后一拦,往长廊的另一头看去。

    他的目光变得十分凌厉,宛如瓦沿凝固的冰凌,刺得那头走来的人了个激灵。咏棠讪讪地僵在原地,不想后退,也不敢前进。两人分开的及时,咏棠并未看见什么,不过何凌山以为,就凭现在自己与温鸣玉站在一起的场面,也足以使咏棠暴跳如雷了。

    不料咏棠神情惶然,依稀露出一点哭相,只看着温鸣玉唤道:“叔叔,是我呀。”

    “找我有什么事?”温鸣玉神情稍微缓和,今日是特殊时节,他大概不想为难晚辈。

    咏棠这才敢慢慢走过来,低声道:“我有话想单独对您,让他走开。”

    他指的是谁,自然不用咏棠明。何凌山早已习惯对方的恶劣态度,尚没有想到该怎样回应,温鸣玉忽然收紧了握住他的手,用指尖在他手心按了按。

    温鸣玉道:“他并不是你的下人,对他发号施令没有用处。要让人回避,一个请字都不会讲吗?”

    咏棠的脸色霎时变得极为难看,用泛红的眼睛狠狠剜了何凌山一道,偏过头去,仍是那句话:“你让他走!”

    何凌山听咏棠声音愈发的尖利,怕是气急了,大风大浪已经过,他并不把这个人的敌意看在眼里,更懒得同对方计较。稍作思量后,他不急不慢地往前几步,逼近面前的咏棠,冷冷睨着他。

    两人都长到二十岁的年纪,身量已然分出了高下。咏棠比何凌山矮上好许,又曾吃过他的亏,被逼得不住往后退。也许是感到丢脸了,咏棠猛地一仰下巴,眼神狠得几乎带了毒,却是色厉内荏的:“你想做什么,我……我的叔叔就在这里,你以为他会任由你放肆吗?”

    谁知何凌山的目光仅在他身上停留数秒,很快就转了开去。旋即,何凌山牵起与温鸣玉相握的手,迎向咏棠的怒视,居然大大方方地在温鸣玉手背上印下一个吻。

    “我在前面等你。”做完这件胆大包天的事,何凌山便离开了,竟是半点都不在意温咏棠的反应。

    连温鸣玉都没预料到他会有此一举,半晌无言,只垂目量着被吻过的那只手。再抬眼时,咏棠看见叔叔的眼睛里分明有笑意。方才他只觉得气愤,现下看见温鸣玉笑,咏棠才真正伤心起来,意识到自己的确是做了一回彻头彻尾的败将。

    可他仍旧不甘于承认这场不明不白的败绩,在尚英家中住了许多天,他的心一直空着,直至回到珑园,看见叔叔时才得完满。咏棠实在按捺不住翻腾的妒火,索性豁出去了,对温鸣玉道:“叔叔,我就这样不讨您的喜欢?”

    温鸣玉眉头微抬,淡淡道:“你从四岁起,就在我的身边长大。这样的话,就要让叔叔伤心了。”

    “您也知道我在您身边待了十七年!”不提起这个还好,一提起两人相伴的年月,咏棠心中的酸楚便无法抑止地满溢而出,他开始口不择言了:“我从就爱慕您,陪着您,但您为什么宁可喜欢一个相识不到半年,出身不干不净的盛欢,也不……也不愿意看看我呢?”

    到最后,他已难过得声音发颤,视线也被泪水朦胧成一片。在晚宴上,他有意喝了许多酒,现下终于能够凭借酒意,把这腔心思吐露出来。咏棠自己都没料到他会得那样痛快,原来他努力掩藏了十几年的秘密,出口竟是如此简单的一句话。

    他一抹眼泪,鼓足勇气盯着温鸣玉,此时此刻,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剖给对方看。

    出乎他意料的是,听完这番石破天惊的表白,温鸣玉居然没有半点怒容,不止是怒容,他的神情半分都没有变化。温鸣玉靠在水廊的阑干边,面容沉静,等到咏棠哭泣渐止,才开口:“你问我,我又去问谁?”

    咏棠被反问得呆住了,一时听不懂叔叔的意思。

    “若我能够自主,那便不叫喜欢了。”温鸣玉抬起手指,轻柔拭去咏棠脸上的泪,忽地一笑:“你要真对我有心,自然明白这份道理。”

    绝无仅有的一次,温鸣玉没有自居为长辈,而是以平等的身份与他话。咏棠身躯一震,脸色瞬间灰败下去——他领会了,一个受情爱煎熬的人,怎会没体悟过这种身心不由己的滋味。他身为侄子,却喜欢上将自己从养大的亲叔叔,而温鸣玉身为父亲,竟对阔别十六年的儿子动了心。正因为如此,温鸣玉才会毫不顾忌地承认他与盛欢的私情,普天之下,的确没有几个人能像咏棠这样理解他的不自主。

    但咏棠不愿理解,这一刹那,他几乎恨上了温鸣玉。他明明也苦苦思慕了许多年,忍耐了许多年,叔叔非但没有被动,还要利用他们这份唯一的相通来劝他放弃。他含着泪水瞪向温鸣玉:“他究竟有什么好?”

    有什么好?本是个简单的问题,温鸣玉却因此陷入了沉默。认真想来,觉得那人沉默时好,失措时好,偶尔的嗔怒冲撞也好,看着他笑时更好,居然没有一处不好的。沉思良久,温鸣玉倒有些讶异,原来他已把他看得这样高。

    他虽没有话,然而沉默时温柔异常的神情已变成最无懈可击的回答。咏棠溃不成军地败了,吸气声越来越大,含混不清地呜咽:“那我——那我怎么办?您怎么可以喜欢上别人,最亲近您的,明明是我呀。”

    温鸣玉真对这个侄子有些无奈了,别的问题可以用规矩来约束对方,唯独这件事,他愿对咏棠宽容一回。见咏棠哭的愈发伤心,他不由低声问道:“我有没有喜欢的人,又与你我的血缘关系有什么相干?我只你这一个侄子,难道会不管你吗?”

    咏棠不听他的劝,胡乱把脸一抹,恨恨地道:“我要去找尚英。”

    罢,他转身就走。起初步伐飞快,一副要与叔叔再不相往来的做派。但没有多久,咏棠就频频回头,见温鸣玉仍是抱着双臂,一动不动地靠着扶栏看他,脚步便不由自主地拖拉起来,满脸委屈地盯着叔叔,恨不得他喊住自己。

    “咏棠。”直至他走出去好远,温鸣玉终于出声,却不是为留住他:“你要记住,这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任你依附。我是你的叔叔,又对你的父亲立过誓,才愿意担负起照料你的责任。你长大了,世故人心,你需学会自己分辨。”

    夜风穿过长廊,檐底两排灯笼被带得一起往后倒去。何凌山百无聊赖地坐在一处假山石边,借着灯笼黯淡的光看表。

    半个时都过去了,看来咏棠藏了不少话想对温鸣玉。何凌山愿意退让,那也是看在温鸣玉的份上,假若这两人还让他继续等下去,他就要直接闯过去抢人了。

    他正计划着再过几分钟行动,忽见花园的另一边慢慢晃出一道人影,朝他这边走来。那人步态从容,身形笔直挺拔,似是对珑园十分熟悉。待到对方穿过一道道花木的影子,来到何凌山不远处时,他才发现自己竟然认得对方。

    尚英看见何凌山,也是一愣,惊道:“是你?”

    何凌山知道对方也将自己认了出来,他懒得掩饰,更不想寒暄:“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该叫你盛欢,还是温家少爷?”尚英干脆在他面前蹲下,礼貌地量他:“听你抱病在家休养三年,身体还好吗?我来得唐突,没来得及带礼物,真是抱歉。”

    何凌山道:“你不如去做自己的事。”

    他的不近人情并没有让尚英气恼,对方往水廊的方向探头一望,问道:“这样冷的晚上,你为什么坐在这里?咏棠这时是在家的,难道他又为难你了?”

    听他提起咏棠,何凌山才陡然记起,这人是温咏棠的朋友,来珑园想必也是为了咏棠。不过现下温鸣玉正和咏棠交谈,他不想让尚英贸然闯过去,便道:“你找他?”

    不料尚英否认了:“不找。”

    他忽然露出一个略带邪气的笑,挤到何凌山身边坐下,仰头望着漆黑的天幕:“不过咏棠今晚倒可能会想来见我。”

    何凌山冷冷扫他一眼,尚英见状,觉得很好玩似的,带着笑地开口:“你一定在想,这对朋友真肉麻,他想见我,我便赶着来见他,对不对?”

    他倒真猜对了几分,何凌山不置可否,又听尚英道:“那你就想错了。”

    “有人想见你时,你不能次次都让他如愿。”尚英慢悠悠地道:“他找不到你,才会想你,想多了,你必然会被他记挂在心上。”

    完这几句,尚英拍拍衣衫,方从何凌山身边站起,对他眨了眨眼:“你虽不愿和我话,但我还是很想与你交朋友的,如若你愿意,下次我们再找个好地方聊天。”

    他的眼睛再次狡黠地往水廊瞥去,又看向何凌山:“走了,记得告诉咏棠我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