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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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何凌山再见到尚英,已是数天后的事了。那边大概猜到他找来是为着什么事,对于他的邀约再三回避,直至何凌山过去一通电话,才算有了回音。接电话的是尚英的副官,话略带一点结巴,几度被何凌山逼问得张口结舌,最后不得不请来尚英亲自出马。两边敲定了会面的时间地点,不知是再找不到理由来推脱还是迫于他的话锋——这回尚英答应得很爽快。

    下午四点半,何凌山迈下汽车,一群灰鸽子拍着翅膀从他头顶掠过,途径几栋红砖房,一路冲入阴沉的天幕里。今日的天气不太好,云脚重得天仿佛随时会倾下来,空气窒闷而湿润,一丝风也没有,走进饭店的时候,他竟被里面的冷气吹得了个喷嚏。

    尚英到得比他早些,似乎正等得十分无聊,把双臂叠放在桌沿上,叼着一把巧的银匙往窗外的公园眺望。发现何凌山进门,那把匙子往上翘了翘,尚英露出一个笑容,拍了拍自己身侧的座位,这副样子倒像那个求见了好些天而终于如愿的人是他一样。

    他们年纪相仿,相处时倒不必太守规矩,何凌山免去了客套的话,坐下后便问道:“你和温咏棠是怎么回事?”

    “就那么回事。”

    尚英从嘴里取下那把匙子,用它往西侧的墙壁一指,再点点自己的耳朵。何凌山立时领会了他的暗示,不咸不淡地陈述:“他在家哭了好几天,闹着要见你。”

    “难道你算让我再回去哄他?”完这一句,尚英往他身边靠近些许,压低音量道:“你今天来找我,就是为了和我谈咏棠?你们的关系什么时候好成那样了。”

    这回何凌山没有作答,仅是侧头瞥过来一眼,目光含着一点讥讽。尚英笑道:“就算你是,我也不会信的。那么,你究竟想谈什么呢?”何凌山也不拐弯抹角,用手指沾了杯子里的凉开水,在桌面上写出“阮令仪”三个字。

    淡淡的水痕很快漫开,字迹变得模糊不清,尚英盯着它们看了许久,笑容虽然还挂在脸上,但却没有多少玩笑的意味了。他抬眼看向何凌山,轻声道:“你探得倒很清楚。谈他也可以,不过我想先知道,你是以哪一种身份提问的。是温家的新主人,还是作为朋友?倘若是前者,那就恕我无可奉告了。”

    自从他们相识之后,尚英常常对他提到“朋友”这两个字,何凌山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哪里投了他的眼缘,致使他对这道身份如此执着。然而也正是因为对方这份暧昧不明的态度,才让何凌山觉得他不是那么不可动摇,要是能够服尚英,接下来的行动必然会顺利许多。他把桌上的水痕抹去,嘲道:“就凭你做的那些事,恐怕我很难把你当成朋友。”

    尚英耸耸肩:“那是因为你还不够让我信任,我只做当下最好的那个选择。从前我觉得你和我有相同的境遇……但现在变了。如今的你有退路,我没有,我不能做错任何事,否则要付出代价的就不止是我一个人,我可不能让她受这份罪。”

    他境遇相同,令何凌山颇为不解,明明他们第一次相遇时,自己仅是一个无家可归、备受冷眼的寄居者,与军职在身的岳家七少爷有云泥之别。或许是看出了他的疑问,尚英漫不经心地一笑,道:“你没有体会过那种感觉吗?就算站在父亲跟前,你还是像个透明人一样,无论做多少事,多少话,他都看不到、听不到。我倒也想通了,何必争那一口气,一辈子就在他身边做个可有可无的儿子。既然他不给我想要的,那我就自己设法去取,就算失败,也比坐以待毙好得多。”

    谈起这些时,尚英的语气一如平常,不带半点悲愤怨恨。然而一个人往往愈是表现得平静,愈发明他已经失望透顶。何凌山终于恍然大悟,尚英曾亲眼看他在宴会上蒙受冤屈,他的父亲却对他不管不顾,对方怀抱的那点好感,多少带着些同病相怜的意味。

    “如果我,我能够帮你达成目的呢?”沉默良久后,何凌山忽然问:“我和阮令仪,你算信任谁?”

    大概没想到他会出这样一句话,尚英脸上透出几分惊讶来:“你帮我?温鸣玉与我父亲交情那样好,他会同意你与我一起对付我的父亲?”

    何凌山道:“你也知道他们交情很好,假使温家全力支持你做继承人,你的父亲仍然会视而不见么?”

    尚英轻哼一声,不以为意道:“那与我从前又有什么两样,把自己的前程荣辱全交到旁人手上,太不牢靠了。”

    “不一样。”何凌山嗓音轻柔,吐出的每个字却有斩钉截铁的决断:“谁要是挡你的路,我都会替你解决,有我在,你也不必和你的父亲再起冲突。令尊的脾气,我大约了解一点,要是让他知道你做过的事,算起账来,恐怕你也不好应付吧?”

    尚英指着他点了几下,用玩笑的腔调道:“可别拿这个威胁我,我既然敢反他,自然不怕有朝一日他找上门来。”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敲出一支衔在嘴里,却不点燃,仅是长长叹了口气:“你的提议听起来不错,可惜得太晚了,我已经答应过阮令仪与他合作,总不能话不算话,做个背信弃义的人罢。”

    不料何凌山嗤的一笑:“你在我面前这句话,未免有作戏的嫌疑。”他迫近尚英,定定地看进对方眼睛里:“背信弃义,我怎么不知道你还在乎这个?”

    尚英嘴里的香烟一抖,竟然好半天都忘记给出反应,何凌山的眼珠黑得太纯粹,无论什么情绪出现在这双眼睛里,总显得极为浓重。尤其是这种饱含讥诮的注视,艳丽中又透出煞气,几乎是可以使人害怕的。

    也不知过去多久,尚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当即倒回沙发里,摸出火机点着了烟。刚抽了两口,却忍不住笑起来,终于承认:“好吧,我的确不在乎。”完,见何凌山似是想开口,他立刻抢在前面道:“但今天我是不可能给你答复的,我需要好好地想一想,看你这样有诚意,想必也不在乎多等几天。”

    他有他的顾虑,何凌山无法勉强,只道:“事态紧急,也请你不要让我等得太久。”

    两方都不是愚笨的人,话谈到这里,也就足够了。只是除却公事外,两人一时找不到其他话题,又都不爱喝酒,为了敷衍隔着墙的那只耳朵,唯有勉强找了些闲话。不知不觉间,外面天色已经见暗,长街上的灯火一路亮到望不到的地方,玻璃窗上有雨,一道道拖长的水痕把灯光晕开,望下去到处是斑驳的色块,像一幅画糟了的画。就在尚英以为何凌山会提出告辞的时候,忽然听到他道:“没想到你会这样快对温咏棠实话。”

    这已是他今天第二次提起咏棠,尚英颇为奇怪地看过来一眼,同时反问:“为什么不?”

    “讲一句不道德的话,向他坦白这一切,我非但不可惜,反而非常快乐。”他吐出一口烟气,懒洋洋地道:“假使他因为我被温鸣玉逐出门去,无家可归,我会信守承诺,解决他的生计问题。除此以外,有关他的任何事,都不用知会我了。”

    对方恶劣得如此坦诚,倒让何凌山找不出措辞来回应,半晌只出一句:“温咏棠想再见你一面。”

    尚英淡淡地一笑,不知是笑咏棠,还是笑他竟有替咏棠传话的一天:“不见。我与他相识十一年,朝夕相对,见得还不够多么。温咏棠如今最紧要的一桩事,就是想个办法忘记我,继续过他自己的日子。”

    他这副全然置身事外的态度实在教人看不顺眼,何凌山无意为温咏棠抱不平,仅是对眼前这个人的做法难以苟同,因而道:“你对付咏棠的手段,用上一次也就足够了,同样的事做得太多,当心报应到自己身上。”

    谁知尚英不仅不恼,甚至十分愉快似的将两条长腿架在沙发上晃了晃:“倘若哪个人真有本事把我骗成这样,那我就算上当,也是心悦诚服的。”

    何凌山对这个人真是无话可,当下便向他告辞,来到走廊上。隔壁包厢的门紧闭着,门缝底下也是一片漆黑,仿佛里面空无一人。他没有再逗留,一路走出饭店,外面已经是瓢泼大雨,浅浅的积水浮到台阶上来,雨似乎下了好一阵了。

    见到他来,许叔和领着司机匆忙钻出车厢,撑着伞跑向这里。何凌山刚在对方伞下站定,就听他道:“我真是不喜欢夏天,这才隔了几日,又要下雨!”他替何凌山掸了掸肩上的水珠,不放心地叮嘱:“少爷,您过来些,当心湿衣服。”

    眼下何凌山倒无心在意这点事,一言不发地跟着对方往前走。今日这场交涉的结果在他的意料之中,岳尚英不是个好糊弄的对象,不可能被他的三言两语动,要真正逼迫对方做决定,恐怕还得看他藏在后面的那一招能否奏效。

    码头上那起事故无疑是枚定时炸弹,警局的人这些天都没有动静,兴许是正在绞尽脑汁地寻找给温家定罪的方法。想到这里,何凌山看向身边的人,问道:“那天吩咐你去做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提起这件事,许叔和脸上就浮出几分愧色,低声道:“牵涉的对象太多,我已经命令手下人加紧调查了,但不知道什么能有新消息。”

    近日事多,何凌山与身边的人个个都忙得脚不沾地的。就连许叔和这样一个斯文青年,此刻站在他面前,也是一副脸没有刮净,衣衫皱巴巴的邋遢模样,憔悴得教人无法责备。何凌山只道:“我们等得,那位钟司令可等不得,若是让他抢在前面给温家定罪,那我们便真要法庭上相见了。”

    许叔和惴惴不安地点点头,坐上车后兀自苦思起来。好不容易想出一个点子,正想问问坐在身旁的何凌山,一扭头,却见对方靠着车窗,竟然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睡了过去。

    临街一家店铺的霓虹招牌在车窗上投下朦朦一片光,车厢中没有开灯,那点微弱的、变幻的彩光在何凌山半边脸上闪动,或许是在睡梦中的缘故,那张脸看起来竟带着几分稚气。许叔和不禁一怔,这才想起来,这位少爷今年好像才刚到二十一岁。

    这样的年纪,却要面对那样多的麻烦,也从未听见过他抱怨什么。许叔和叹了口气,收回原本算拍醒对方的手,从车中找出一条毯子,轻轻披在何凌山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