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A+A-

    钟耀宗成了燕城任期最短的一名镇守使,仅仅两个月不到,就被革去职位,沦为阶下囚,被巡查使带回华京受审。这结局是何凌山早就预料到的,因此收到消息时,也不怎么样的意外。早在一星期之前,巡查使决定彻查钟耀宗的那一刻,钟耀宗就注定会有此一天。巡查使是个认真的人,费尽心思将钟耀宗的为官生涯翻了个底朝天,不仅找到了他勾连阮令仪的证据,就连钟耀宗做宣城镇守使的期间,包庇烟贩的往事也没有逃过去。

    经由数个日夜的审问,钟耀宗终究松了口,交代了自己配合阮令仪栽赃陷害温家的缘由。他原本就做着靠烟土日进斗金的梦,燕南那样一块富庶繁华的地界,他怎么能够不眼红。偏偏这里坐镇着一个严禁烟土的温家,倘若没有温鸣玉的允许,就算他做了燕南的督办,恐怕他的计划仍旧不能成功。于是他与阮令仪一拍即合,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合力铲除他们共同的敌人。

    至此温家蒙受的两道罪名算是彻底洗清,就连最初受牵连的岳端明都官复原职。钟耀宗一走,燕南似乎仍是那个燕南,什么都没有变过,所有的饭店舞厅与码头照常开放,闲置了数个月的工人与董事们,终于也有事可做了。

    温鸣玉与何凌山走在去地下室的长长阶梯上,一路听着何凌山讲述他不在时发生的那些事。等对方到在派许叔和找到冯金有的经过时,不由笑道:“你怎么知道有那么一个人?”

    何凌山本走在前面,闻言转过身来,靠着栏杆倒退着下楼,答道:“那天码头发生爆炸之后,我立刻就去检查了那里。车上一共有四个警员,可是只找到三具尸体。我想安置炸弹的那个人,总没有必要连自己一起炸死吧。”

    到最后一句,他自己也忍不住微微一笑。温鸣玉为他的难得的促狭摇了摇头,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见何凌山仍抬着头对他笑,忍不住又提醒:“嗳,看着脚下。”

    何凌山便朝他伸出一只手,要他拉着自己。温鸣玉道:“自己不当心摔了跤,还要拉我一起吗?”

    虽是这么,他仍握住了何凌山的手。通往地下室的门开着,阳光映得楼道无比亮堂。从何凌山这边往上看,温鸣玉整个人也被照得通透明亮,发上有圈茸茸的金边,那只拉住他的手也有着鲜明的温度。何凌山改用两只手抓住他,轻轻地道:“你看,我也能为你摆平麻烦了,你往后要多分一点心到别的事上。”

    温鸣玉道:“别的什么事?”

    “好好吃饭,好好休息……”何凌山顿了一下,语气变得认真许多:“好好陪我活下去。”

    这次他终于不是带着愁绪出的这句话,反而脸上带着笑容,像是在许什么美好的终会实现的祈愿一般。但是这种事谁又得准呢?温鸣玉没有笑话他傻,只是叹了口气,看着他道:“我答应你,我一定不会抛下你的。”

    两人来到一扇门前,有守卫在场,亲密一些的对话也不便再了。何凌山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问那看门的人:“里面那一位怎么样?”

    守卫向他们行了个礼,答道:“很老实,不吵不闹的,送进去的东西也都吃了。”

    何凌山点点头,看了温鸣玉一眼,问道:“你要亲自和他谈谈吗?”

    温鸣玉揶揄道:“现在当家作主的人是你,我作为一个伤员,在一旁看着就好。”

    不知为什么,听到当家作主这四个字的时候,何凌山竟然红了脸。他含糊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在答应什么,径自推开门进去了。门内的房间开着灯,空旷干净,什么陈设都没有,徒剩光溜溜的四壁。灯光不太亮,角落里看不见人,人的影子倒是投在了壁上。被拉得长长的,那只搭在膝盖上的手的轮廓被分明地勾勒出来,指尖垂着,看起来倒是很闲适的。何凌山朝那个方向走过去,果然看见靠着墙壁席地而坐的令仪。这个人脱了外套铺在地上,这算是他全身上下唯一显得颇为狼狈的地方了。

    自从何凌山现身,令仪的目光就一直钉在他身上,甚至没有去注意站在后面的温鸣玉。等何凌山走近,他竟然主动开口:“我认得你。”

    因他是白枫饭店那场刺杀的策划者之一,又是长期与温鸣玉作对的人,何凌山无法摆出什么好脸色,仅是板着脸应道:“我也认得你,阮二少爷。”令仪轻轻地笑了,像个宽恕不懂事孩子的长辈:“你和你的舅舅长得真是像,都那么令人讨厌。”他终于把视线转向温鸣玉,点了点头,算是过招呼:“温先生,你和我的父亲谈了什么条件?”

    温鸣玉的态度倒不像何凌山一般冷硬,与他开玩笑似的道:“你不如猜猜看?”

    “总归要他付出不的代价。”令仪把头贴在墙上,感叹道:“你不会做亏本的生意,可怜的我的父亲,这样一把年纪,还要替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善后。唉,真是笑话。”

    他的语调含着一种惨淡的讽刺,温鸣玉听罢,忽然问道:“是你放走了盛敬渊?”

    “别跟我提他。”令仪冷冷地道:“对我来,这个人已经死了,我不想谈论一个死人。”

    何凌山起初还以为对方真杀死了敬渊,面带惊讶地看了温鸣玉一眼。温鸣玉对他摇摇头,平静地道:“你私下放走我要找的人,就不怕我把他的帐算在你头上吗?”令仪道:“那就算在我头上吧。我技不如人,你要杀我还是要借故为难我的父亲,我都认了。但我可以坦诚地告诉你,温先生,我十分的不喜欢你。假使我还有命活下去,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这句话顿时激起了何凌山的怒气,他一把提起令仪的领口,迫近对方道:“那你最好不要落在我手里第二次,再让我抓到你,不管谁来求情,我都会直接将你的尸体送去沪清。”

    令仪对上他凌厉的目光,却一脸木然的,半晌才笑了一声,低声喃喃:“盛敬渊没有错,你真护着你的父亲。你们舅甥两个,都是同样的傻子,认准了一个人,是化成灰都不肯变心的。”

    温鸣玉摸了摸何凌山的头,示意他放开手,随即才道:“阮二少爷,知道你被我抓走之后,第一个向你父亲报信的人是谁么?”

    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令仪霎时盯着他,眼中浮出几分惊慌来,疑道:“是敬渊?”

    “你还不算太笨。”温鸣玉道:“你的父亲应当给你过我的规矩,凡是对我动过手的人,无论他是谁,我必定会原原本本地奉还回去。如今你之所以还毫发无损地坐在这里,全因为你的父亲答应了我一件事。”

    令仪终于失态了,一把攥住温鸣玉的衣摆,颤声道:“不,别牵扯上他,我不想再和他有任何干系了!温鸣玉,伤你的是我阮家的人,你要报复,就来报复我。我向你保证,盛敬渊再也不会与温家为敌,没有我,他盛敬渊什么事都做不了!”

    温鸣玉垂下眼看他,任由他一声一声地恳求,才近乎怜悯地道:“太晚了,他和你的父亲已经在来燕城的路上,他自愿用自己换出你。”

    听到自愿两个字,令仪的脸几乎扭曲了一下,瞪着通红的眼睛低声道:“温鸣玉,你放过他,只要你放过他,我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

    温鸣玉笑出声来,用拇指掐住令仪的下巴,迫使他仰起头看自己:“二少爷,事到如今,你怎么还是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一笔勾销,这四个字轮得到你来吗?”语罢,他丢开手里那张脸:“你的父亲明天就到了,在见到他之前,请你注意你的言行。毕竟——”他看了一眼何凌山,嘴角弯起淡淡的笑意:“我们这位现任的当家先生,还没有想好要怎样处置你们两个呢。”

    令仪身子一歪,颓然地坐着。他的眼睛红透了,脸颊上的肌肉微微颤动,那神态分不清是痛恨还是难过。何凌山头一次和这个人见面,原本只把对方当作仇人看待的,然而如今看到令仪这副模样,竟然莫名地颇受触动。他扯了扯温鸣玉的衣袖,飞去一个眼风,温鸣玉见状,便不发一言地撇下令仪,与他一同走了出去。

    温鸣玉道:“想什么?”

    回头看了看重新合上门的房间,何凌山沉思片刻,缓缓地道:“听尚英,我舅舅对阮令仪撒了很过分的谎。”温鸣玉笑道:“看他那样子,同情他了吗?你要知道,他虽受了蒙骗,但不是个任人摆布的傻子。要不是他对燕南的生意感兴趣,就算盛敬渊再撒一百一千个谎,他也不见得会踏入燕南一步。”何凌山却道:“我舅舅骗他骗得这样惨,他倒拼了命的要救我舅舅的命。”

    到这里,他才突然明悟,为什么自己会特别地受到感触。他曾与令仪一样,自觉无望却无法不坚持下去地爱上了一个人。陷入那样一种感情,无疑是对尊严与理智的最大的背叛,可一个人的心若能完全由理性作主,那也不能算作一般的人了。何凌山忽然笑起来,不顾周围还有旁人,一把抱住身边的温鸣玉。

    他突然的撒娇难得让温鸣玉有些不知所措,在他肩上抚了抚,轻声道:“这是怎么了?”何凌山摇摇头,仍旧微笑着注视他。值得庆幸的是,眼前的这个人永远不须体会,永远也不须知道此刻自己与令仪共同经受过的那种煎熬。时间过去得太久,现在何凌山回想起从前一厢情愿的自己,倒渺远得像是梦里发生过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