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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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敬渊一起从温家大门走出去后,好长一段时间,令仪都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不顾父亲的冷脸,反复量坐在前面的敬渊,不敢相信温鸣玉竟然肯放他离开。最后一次,敬渊终于从后视镜中对上他的视线,笑道:“虚惊一场,是不是,我也没有想到自己能够活下来。”

    令仪不愿与他搭话,便把头别向一边,以办公务一般的语气问:“他是不是和你谈了什么条件?”

    到条件,一旁的阮鹤江倒不痛快起来。温鸣玉有多难发,没人比他更清楚了。为了从对方手中赎回儿子,阮鹤江不仅付了不吝于天价的赎金,还与温鸣玉签下了十分不平等的合约,日后做生意,免不了要给温家大开方便之门。若做这一切是为了自己的儿子,他尚且觉得是值当的,然而换做敬渊,阮鹤江恨不得他死上一百次,如何愿意再为这个人付出些什么。

    敬渊似乎也看出他的不悦,哂道:“我的外甥,就是温鸣玉亲生的儿子。父亲杀了自己的舅舅,这种流言要是传扬出去,难道不叫做辈的难堪么。温鸣玉那样看重自己的孩子,看在他的份上,无论如何都会放我一马。”

    阮鹤江似乎想什么,还未开口,令仪却抢在前面道:“既然如此,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你已经不是我阮家的人了,还不给我滚下去,往后我也不想再看到你,有多远给我走多远!”

    敬渊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是阮老爷愿意送我一程,等到了沪清,我一定离开,不会扰你的。”

    看着他的笑容,令仪只觉心口一阵牵痛,连眼眶都发起烫来。他本已定主意,从今往后不管敬渊的死活,可眼下听见对方这般轻描淡写地不扰自己,仍旧气得五脏六腑都像点着了一般。他没有搭敬渊的话,转而对父亲道:“他是什么身份,值得你特意送他?你让这么一个人总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简直连饭都吃不下了。”

    “看看你这样子,没大没!”阮鹤江斥了他一句,脸上却没有怒容,只道:“不管怎么,盛先生肯豁出性命随我来营救你,这份心意我是很领情的。他与你主仆一场,我送他到沪清,就算尽主人家最后一点心意吧。”

    从父亲口中听到这些话,令仪反而更加忐忑不安了,不过也没有再什么。从燕南启程到沪清,这一路上倒是风平浪静的,就如阮鹤江所的一样,他们从船上下来后,敬渊就与他道了别,自己坐上一辆汽车离开了。令仪怔在原地目送那辆汽车远去,敬渊离开得那样平淡,平淡得甚至让他没有反应过来这就是永别。阮鹤江似乎看不下去了,拍了一下儿子的背,冷笑道:“人家走的时候,连头都没有回一次,你再怎样恋恋不舍,他也看不到了。”

    令仪被父亲得无比难堪,矢口否认道:“谁恋恋不舍了,我不过坐久了船头晕,想要在这里吹一吹风。你要急着回去,就先让他们送你回家好了。”

    阮鹤江拿手指连连点了他几下,一副要秋后算账的模样:“你捅了这样大的篓子,没半句反省的话不,还好意思对你的父亲大呼叫的,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在这件事上,令仪的确在父亲跟前抬不起头来,顶嘴的话更是不敢再,只好闷头跟着阮鹤江回去。一到家,阮鹤江便让佣人收拾他的东西,主张把他送到深山里一处别墅里去,是为了让他反省先前的过错。令仪却很清楚,父亲这样做,与其是在惩罚他,倒不如是对他的保护。他在燕南闹下的事故,势必会波及到沪清这一边,这时候他再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大众的视线底下,不知又要引发怎么样的风波。

    但令仪这样大的年纪,要让他像孩子一样躲在父亲身后,又是一件十分过意不去的事。令仪极力反对过,终究抵抗不过阮鹤江的坚持和母亲的眼泪,第二日就乘坐汽车离开家中,隐居一般在山中过了几天。可他毕竟过惯了有人陪伴的生活,在这样渺无人迹的地方生活久了,日日无聊着,想到敬渊的时刻竟然分外的多。起初他想起他时还会伴着点诅咒,恨不得对方自此孤独终老,但时日久了,那诅咒却多了些别的意味。孤独一辈子,可敬渊的一辈子还会有多长呢?

    这一日,令仪再也无法忍受自己的胡思乱想,背着佣人悄悄下了山,在山脚的一座镇子里闲逛。今天或许是集会的日子,镇上人流来往。十分热闹。令仪买了一包椰子糖,托在手上边吃边走着,途径过一片池塘,塘边站着几个孩子,正用瓦片朝水面上掷,比谁的瓦片漂得更远。

    令仪看得不禁微笑起来,等孩子都散去了,他便也想放下手里的糖,偷偷玩一玩。那糖已被他吃得不剩几块了,露出包糖的报纸底下的黑字。令仪无意朝那上面扫过一眼,脑中却像是遭到电流过似的,嗡的一震。那正中一行标题,赫然包含“阮鹤江”、“鸦片”、“严查”几个大字。令仪匆忙抖掉糖块,把报纸翻来覆去搜查一番,得知发行日是两天前。两天的时间,以他父亲的手段来,什么都能够尘埃落定了。

    他的住处没有通路,从那里到山下,还需坐半个时的轿子。令仪赶到家时,已跑得面红耳赤,背心处的衬衫都被汗水浸湿了。佣人见他这么狼狈,都吓了一跳,他也什么都不解释,一径催促佣人去准备汽车。如此火急火燎的,总算在十点左右就赶到了阮公馆。家里倒还是平时的样子,他母亲就坐在园子里,含着笑看身边的几个丫头凑成一堆,牵着一只风筝嬉闹。母亲见到他像是吓了一跳,诧异道:“令仪,你怎么回来了?”令仪道:“我有事要见爸爸,他在家吗?”阮太太皱着眉头,回头朝房子的方向张了一张,迟疑道:“他……”

    阮太太在家是娇姐,嫁到阮家后,仍旧备受丈夫儿子的呵护,连谎都撒不好。令仪一看她那为难的样子,更加焦急难耐,只抛下一句“我去找他。”也不和母亲道别,匆匆往父亲的书房去。待他上了楼,阮鹤江倒先一步听闻风声,早在起居室里等着,扬声叫住了他,责怪道:“这样大的人了,还一点都不稳重,我叫你多在山里住几天,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令仪停住步子,久久地量了父亲一阵,没能从阮鹤江脸上找到任何端倪,这才走上前去,道:“爸爸,家里这些天还好吗?”

    阮鹤江道:“你捅了这样大的篓子,倒关心起我和你母亲来了。我们很好,哪里都好,你要没有别的事,还是赶紧回山上去吧。”令仪急道:“可是……我看了报纸,我往燕南运的那些鸦片不是数目,要是衙门的人追查起来,您准备怎么应付他们?”

    提到燕南的事,阮鹤江顿时板起了脸,冷冷道:“这一点麻烦,尚且难不倒我。倒是你,再这么大摇大摆地在外面晃,只会给我惹更多麻烦。你要一个人在山里过得无聊,就让你母亲找几个你的朋友,陪你一起住几天,再没有多久,事情就能够解决了。”

    父亲来去,并不告诉他解决的办法,仅是千方百计督促他回山上去。令仪放不下心,待还要问几句,忽闻砰的极响一声从书房传来,惊得在场所有人都往那方向看过去。令仪立时扭头看向自己的父亲,不可置信道:“枪声?爸爸,您的书房怎么会有枪声?”

    阮鹤江脸色一变,推开他往书房赶去,走到一半,又回转过身,对令仪喝到:“你别跟过来,快回去!”

    令仪起先并没有反应过来,可看见父亲紧张的模样,一个十分恐怖的念头陡然从他心中浮起。炎炎夏日,他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赶在父亲前面奔过走廊,推开了书房紧闭的门。房间的窗帘全被牢牢拉起,几层厚厚的丝绸帐幕将里面遮蔽得宛如深夜,令仪啪的一声开电灯,听见父亲在后面叫了他一声:“令仪,你不要进去!”

    他终究得太晚了,灯光乍明,令仪的手仍搭在开关上,人僵硬地立着,宛如被自内而外地掘空了一样,空洞洞地盯着前方。

    敬渊坐在他父亲书桌前的椅子上,一手仍握着枪,一手捂住胸前,那是人遭受重创后完全本能的动作。暗红的血几乎不断地从他的指缝间涌出,那样多的血,那么悚然的一大片红。敬渊的脸与嘴唇已全无了颜色,看见他后,对方的眼微微地睁大了些,似有些惊讶,又流露出悲哀来。

    “敬渊……敬渊!”令仪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对方身边的,他仓皇地张着两手,根本不敢碰身前的人。等到阮鹤江站在门前,他才一把扶住敬渊的肩,敬渊的身体在发抖,抑或是他自己在发抖,令仪来不及分辨了,对着他父亲喊道:“爸爸,叫医生啊,敬渊中枪了,求你快找医生来!”

    他话音未落,已是淌了一脸的急泪,雨点一般在敬渊的脸上。两人相识以来,敬渊还从未见过他流这样多的眼泪,他唤了他一声,令仪似乎没有听见,仍在哀求他的父亲。敬渊只好用了些力气,握住他的手晃了晃,这个人的手竟比他还要冷。

    令仪终于低下头来看他,哽咽道:“敬渊……”他抬手替他死死按住胸前的伤口,几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气。敬渊在疼痛中已变得恍惚了,暗想自己太久没有握过枪,这一下得不够准。最不幸的是令仪恰在这一刻赶来了,所幸的又是这一枪没有太准,让他还有时间和令仪告别。

    好半天,敬渊才从喉咙里挤出声音:“你怎么来了?”

    “你什么?”令仪没能听清,把耳朵贴上来,靠近他的嘴唇。于是敬渊又讲了一遍,却是感叹的腔调,并不是在发问。令仪看着他,敬渊的目光是近乎于怜悯的,那双含着愁绪的眼睛却已有些涣散了,隔云笼雾一般,朦胧地映出他的影子。

    “爸爸!”令仪又唤了一声,若不是抱着敬渊,他恨不得冲过去摇撼阮鹤江:“我求求你,救救敬渊,再晚就来不及了,爸爸!”

    敬渊在他怀中痉挛起来,那种从肌肉骨骼里透出来的无力的扭曲,简直压也压不住。令仪惊惧地抱紧对方,竭力用自己的体温把这具逐渐冷下去的身躯罩住,他听见自己的哭声,却不敢相信那是自己在哭。敬渊叹道:“没用了,别为难你的父亲。”

    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抬起手,扶着令仪的下巴,替他抹了抹睫毛上的泪。原来眼泪刚落下的时候,竟能够这样烫。

    “令仪,别恨我,也……别爱我。”敬渊的声音越来越轻:“忘记我吧,我不值得被你记住。”

    为了达成夙愿,他撒的谎越来越多,真话越来越少,仇恨把他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令仪是与他完全不一样的人,对方有美好的家庭,光明的前程,如今他所能给令仪的,只是一个骗子最后一点的真心,但愿令仪能够听他的话吧。

    他的视线停在令仪脸上,眼中的愁绪散去了,取而代之的却是轻轻的茫然。令仪等了很久,却没能等到敬渊的下一句话,那一抹茫然永远凝固在敬渊的眼中,再也不会有别的情绪替代它了。

    阮鹤江终于来到他们身边,抚了抚令仪的肩。他也没料到今日会发生如此戏剧的一幕,好半晌才开口:“燕南的事故因他而起,最后也应该由他自己了结。爸爸今天叫他来,就是为了谈这桩事。”

    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进衣袋,里面装着敬渊伏罪的供词,是那人方才交给他的。不过他没料到敬渊会这样狠得下心,不等他动手,便抢在前面了结了自己。令仪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仍旧用力搂着敬渊,发出的声音像是从肺腑中撕扯出来的一般,已近乎于嚎啕了。阮鹤江听不得儿子哭成那样,轻轻摇撼了他几下,轻声唤道:“令仪,令仪?你明知道他骗了你,何必为他伤心呢?”

    “我留不住他……”令仪终于呜咽着挤出一句话,抬起头,惨然地望着自己的父亲:“爸爸,我还是没有留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