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祖祭”结束之后,百官朝宴。
宴会场地设在了典仪前的广庭前,这和上次办宴不一样,更大更全。
一是官员不分品级,二是祭祖的晚宴,礼部必然是按照最高标准举办的。
素日里严苛古板的朝官也松了笑意,几杯下肚就有些不得体面的抓着交情好的同僚喝得更欢了。稍显年轻些的更是脸皮经不住上脸的热意辣感。
现在能抬上桌面的都是皇库里最好的酒,味醇香厚重又不涩口。
台下熙熙攘攘,台上的皇权贵亲两排面对面坐着,自顾自的做自己的事情,除了酒液落杯中的动响就没有别的动静了。
专门站在几位殿下身后的几个侍从更是面色谨慎到指摘不出错误。
这一代所剩的皇室都是清一色的好面容,倒是一个面色比一个冷淡。
看起来这些血缘兄妹还不比同僚一场来得亲密。
温言瞧着澄澈的酒液,犹豫了下还是抿了一口,估计就是碰嘴的差间,温言就又放下了,那酒连着酒壶都被挪得远远的,可见主人是有多嫌弃。
被酒液灼过的舌苔还在烧,温言用牙磨了磨舌尖,辛辣气直冲着脑门而上。
这酒不对她口,太辣。
她左右看了一圈,总觉得气氛焉哒哒的。
温言在靠椅上坐得越久,就觉得难捱。
洛寒珏就坐在她旁边,面上仍是自洽的酌酒,在桌下她悄悄按住了温言一直动作不断的手,无奈用上了些力气才压住,察觉到有人不高兴的挣脱,洛寒珏只能揉着指骨,指尖在掌心里挠挠。
果不其然,有人安静下来了。
这算是安慰。
温言撑着脸颊,她目光看向场中心。
专业舞伎的轻歌曼舞,宴中觥筹交错,珍食玉琼,酒过三巡,酣意已经沾染上不少朝官了。
看了两眼温言就觉得无趣了,实话一群中年老男人有什么好看的,转头才几息,她又看向了自己这块“朝局”。
好巧不巧的,温言正好和温子澜的视线直直对上。
前太子风度翩翩的向温言举杯,估摸着是祝贺的意思。
少女浅色的瞳孔一下就收缩几下,温言撇着嘴角,压根没有举杯回礼的意思,她向后一瘫,直接把脸色摊到了场面上,是一丁点都没给到这个“兄长”任何面子了。
温子澜离得她远,温言也没看清他是什么动作,但至少脸上是没什么情绪的。
好像就是笑了一下,然后一抬手直接闷了那口酒。
这也不嫌辣。少女微微咋舌,又多了很多幸灾乐祸。她可是知道那酒的滋味的,可不是这个家伙平日里装模作样喝的低度数。
身后压着一声轻叹,桌椅下纠缠的手指被人又扣了一下。
温言只能听从某人的警示,收敛了些嘴边嚣张的笑意。
场面上的气氛反正凝滞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别的,就讲这儿的坐席安置的撕裂感就很明显了。
底下的朝官该喝虽喝,但还没让酒液进了脑子里,他们早就注意到了突兀奇异的地方。
主位最高的必然是皇帝的位置,接下来稍侧的一排长桌,从头开始到第三个位置,分别是定远侯世子温永宁,安亲王温言,以及最后一位。
有些人一看到洛寒珏跟在安王身后出现,都大吸了几口凉气。手上的酒更是不住的往肚里送。
这组合算是什么?
有些脑子精明点的已经开始盘算谋划了。
起来,南蛮之后的兵权是不是还握在洛寒珏手里?
成熟的老男人自然是不会落下嘴上的活,喝酒侃大山两不误,虽多数都是武将的喧闹声,文官大多都安静些坐在自己的社交范围内不走动。
就比如咱们的于相。
温言收回眼神,虽于令宜那张老脸也实在不上多老,也不知道怎么保养的,天天和她那废太子哥哥呆一块,看着可能比温子澜都要嫩些。
刚才入席之前,有些人的反应不可谓不大,温言想想那些脸,有些对得上号,有些对不上。
不过都这么久时间了,会倒戈被收买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所以,她直接牵着洛寒珏出现的时候,那些老家伙的老脸都快落地上的样子,温言现在一想,就觉得自己回去能睡个好觉。
好事得分享,温言现在觉得她越来越喜欢有事没事就找洛寒珏了。
少女勾着恋人的拇指,侧身过去压声偷笑,“你,刚才我带你出现的时候,是不是有些人的表情特别精彩。像是见着自己祖宗从地里冒出来一样。”
温言笑得像个偷蜜的熊崽,洛寒珏为了不让这里的明显更加瞩目,女人也只好压了压她的锐气,“你再笑下去,心又多出什么奇怪的传言。”
“哼,随便他们传,我倒是想看看他们有没有这个胆子。”温言一听这话反倒眼睛更亮了些,话也不压低音量了。
“他们还能什么,我还巴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咱们的关系。”
不远的几个侍从看上去是听到了些辛秘,头压得更低了。
女人叹着气,最后还是没有些什么了。
还是纵着这脾气的殿下去了。
自家殿下确实脾气是成熟稳重了不少,但记仇这点应该是温家人一脉相承。
所以温永宁的怒目也终于招来了温言的回眸。
少女一转头就看见青年气呼呼的表情,犹疑的问:“温永宁,你要是身体不舒服就快去,别在这里干熬啊,对你身体不好的。”
温永宁白眼双双一翻,本来被人鸽的不爽更是因着这句话火上浇油了。
“你什么呢?我身体好的很,不劳烦你操心。”
“那你没事戳我干什么?我现在可是有正事要做,你要想人陪你玩,你可以选去下面那几桌,都是人,我看不是还有你几个比较熟的叔父吗?”
温言三言两语就想把温永宁发掉,顶多给了这男孩一个安抚的眼神就准备断话了。她和洛寒珏的话本就还没有完。
一向在温言面前自诩敢作敢当实则一直人下人的世子爷被这个安抚的眼神气得辫又要翘起来了,但理智的匣口还算拉住了爆炸的弹珠,他勉强按捺住音量:“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早上我那辆马车为什么会多绕几圈?”
“你注意到了啊。”温言又用一副“你好聪明的样子”想鼓励一下温永宁被挫折的自尊心。
但和她预想的不一样,不过倒是起到了很好的反作用。
“我又不是傻子,被人拉着跑还不警惕周围,我没那样没戒心。”温永宁剑眉快把他那对双眼皮压单了。
温言笑了一下,她确实是被温永宁一双一单的眼皮愉悦到了。
还没等世子爷继续炸毛,温言正正神色就开始真正的安抚:“我算好时间了,你是绝对不会迟到的。但你早上也确实是差一点就要迟到了。”
温言看着右侧那张俊朗疏阔的脸上开始忽闪忽闪的大眼,多少也猜到了一些,心里有些好笑,估计又是因为温永宁半路逛了一圈去看什么热闹去了。
这种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温言也确实没想错。
路边有西域那边来的杂艺表演,他多看了两眼,然后就耽误了时间。
后来还是车夫提醒他才快马加鞭进宫了,温永宁还是仗着自己长腿长脚的才压在及格线上没给侯府丢脸,方才温子薄也没为难他直接让他进去了。
但世子爷还记得人群中他亲爹狠狠的瞪他的那一眼,青年苦巴巴的就知道这一回去肯定没他好果子吃了。
看着一旁淡定自如地喝酒的罪魁祸首,温永宁本来也是想趁这个机会好好“教训”一下温言。
新的一年他的目标早早就定下了,就是——
——让温言学会什么叫尊老爱幼。
温言听着系统传过来的温永宁的情绪波动,偏过头把笑意混着新换上的果酒咽下。
那副要笑不笑的样子反而让一旁正襟危坐的洛将军一再多看了几眼,衣袖动了动,洛寒珏暗地询问发生了何事。
温言回捏了一下便笑而不语,眨眨眼示意待会告诉她。
洛寒珏点点头,划拉了几下鬓边的垂发,通红的耳尖埋了个严实。
她是一瞬间被温言的俏皮眨眼给蛊到了。
但不可。
国宴到此为止热闹喧哗,无一异样出现。
温子薄敛了敛眼中的神色,脑中浮现温永宁和温言之间的互动,多少有些欣慰。
他是个酷哥,不可能在这么多人面前表现出自己开心的神色,可实际上此刻的天子浑身散发出来一种柔爱的慈父感。但无人敢,宫里的聪明人都知道该的不可,想的就要带进土里,死了也不能。
偏偏世界上总有那么多意外的精彩出现,就比如像他皇后连云玥这样的人。
正好,王公公斟酒的时候,头一抬就瞧见皇后娘娘一脸控制不住的神色,心中暗喊了一句不妙。
果然,下一刻,这个天然克制温子薄的女人发起了致命一击。
“皇上,您为什么开始傻笑了?”
温子薄听到这句话,笑意尴尬的不上不下。
王公公是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之前有次安王殿下来宫里找过陛下一次,出了寝宫之后,他走进去,那整整一天,陛下嘴边的笑就没有停过。
连着皇后娘娘的银耳羹都吃下了两碗,甚至还没加一点糖。
最后,温子薄什么也没。
他端起自己面前纹丝未动的糕点果盘放到好奇的人面前,薄唇微动,只一个“吃”。
不知情的旁人只以为是一系列日常的帝后互动而已,可王公公知道这简简单单一个字道出了陛下背后无限的辛酸历程。
温子薄看着皇后乖巧地吃起来,微微安心些,乱七八糟的祭祀过程终于耗过之后,他终于有了余韵去好好看连云玥今日穿的这身正红色的宫服了。
女子本身的绝色配上雍容华贵的妆容,皇后美丽得犹如开蚌百年之后唯一蕴藏的珍珠一样触不可及,任谁看见现在的连云玥,也不可能再质疑她作为一国之母的度仪。
皇帝多看了两眼这身正红,温子薄的眉眼更舒缓了些。
有些骄傲,皇帝想不愧是他亲自挑选出来的搭配。
温子薄浓黑如墨的瞳孔就像是被水拨开了的墨色,望着身旁的女人眼神是难以发掘的温柔和纯净。
很难想象这位大梁皇后在此之前只是一名低品级的武官之女,有些不满当年后宫之主如此草率决定的言官甚至想以死明鉴,然后被一脸阴寒的皇帝冷哼了一声,十年的俸禄瞬间消减。
自此以后无人敢参奏这件事了,毕竟还有一大家口子要养活。
但也是这两年被连云玥管理后宫从来挑不出错误的决策和出现在各类宴会的仪态慢慢折服,最明显的痕迹就是温子薄不用每天多花一部分的精力去给那些弹劾皇后的奏折画叉了。
当初自己的孤独一注,力排众议,直到现在温子薄也认为是他任性中足够正确的一次。
他登基后的几年里很开心。
温子薄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些微绵密的触感贴住了他的手腕处,异物感让他松动着手腕。
英俊的青年天子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中空无一物的酒杯,他寻思着待会就要把这个东西处理掉。
黏黏的,不喜欢。
宴会到达了中段,夜空中星火闪烁,无论是外面的还是里面的人,贫贱还是富贵,梁朝的子民天然怀着满心喜悦迎来了新生。
温子澜自然也是如此。
他实在是想放声大笑。
狂乱,悲愤,恨意,这些恶劣的情绪二十几年如一日地吸着他的心口血,咬嚼着他的肌理器官,无时无刻的,又无孔不入。
这让温子澜从未放弃夺回帝位的念头。
善变到诡异多端的心态和扭曲万物的嗜杀心理,他母亲当年嘲笑过他的心思比她还像个女人。
所以,她死了。
死得很轻松,是几百种难看的死法中温子澜为这个养尊处优的女人特意挑选的一种,为了最大程度保留于贵妃尸首的完整,温子澜也算是煞费苦心,但最后还是在于相的善意提醒之下,温子澜右拳碰上左掌心,一拍既定,笑着对当年着装依旧干净雍容的于贵妃。
——五马分尸的死法一定很适合您,母亲。
那一瞬间,母亲流出的血液终于让他感受到了母爱的真谛。而这一次,温子薄的死则要作为温子澜重生的第一把燃料,让他开始全新的起点。
祭祀上温子薄喝下的那口毒酒,那一幕让这个废太子无法忘怀。
他闭合这双目,勉强掩住自己爆出的血丝眼角。
这一天他想过无数次,也练过无数次。
当初他自己给药人灌毒的时候,一开始的兴奋感也随着反复无效的死亡慢慢消退,可就在刚刚真正亲自看到成功的那一刻,温子澜一点也控制不住胸腔翻涌的喜悦和满足,那种充实澎湃的激情瞬间压过了持续多年以来的空虚。
这是第二次,他第二次有了正常人的情绪感官。
而为他带来这一切的,曾经落魄的败犬慢慢闭上眼睛,举起手中的杯中物,与漫天的月色共饮,喝下了美味的“毒药”,醇厚的韵味席卷了他的味蕾。
温子澜轻声地张开了嘴唇,俊朗的面容是难得的宁静,吐出的言语仿佛和祭祀上的祝词一样神秘莫测,神色肃穆得好像正在为即将的逝者哀悼。
看上去神秘,确实,因为温子澜在念悼词。
温子澜的轻言细语迷失在周围的喧嚣中,无人可知,无处可寻。
同样的喧嚣之中,唯有一人借着忽起的大风,一字一字地默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