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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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宴会的最后一环是敬酒。

    夜深众人喝得也酣然,兴许是久违的宫中会宴,加上连年都是风调雨顺的捷报,朝官也第一次喝得多了些,还有些人早早就被太监扶下去洗把脸清醒清醒了。

    温子薄在高位看得一清二楚,但他没有任何斥责管束。

    今日在殿前的不体统,他不会追究。

    夜空中的孔明灯早不知道飞入了何处,浅薄的云层掀开了月色的朦胧。

    温子薄从刚才就一直看着,兴许是看得有些久了,眼角也开始干涩起来。他眼皮使劲眨眨,再看向天边,依旧是正美的月色。

    皇后发觉了他的动作,在旁边轻声问:“您没事吧?”

    温子薄侧过脸,拍拍她的手腕安抚她,告诉她“没事”。

    再过了一会儿,他要起身了。

    最后一眼,天际最后一点的火花也在温子薄漆黑的瞳仁里散落,难得这个年轻的帝皇心里难得有些唏嘘。

    新的一年,又要开始了。

    他站起身的瞬间,场面上的喧嚣恰时的止住了。

    君为上,臣在下。

    皇帝举起酒杯,这就是要开始祝词了,每次宴会结尾的时候总要上那么几句,旁边记录的史官也提起笔,侧耳恭听的等待陛下的贺词。

    百官看到皇帝起身,骨子里的尊卑有别自然不会被一时的酒水麻痹了神经,各个举起斟满清澈的酒液,半空中挥发着无数的酒香。

    温子薄英武威严的圣颜在月辉之下,蒙上一层皎洁的光晕,更显得让人无法直视。

    他端着酒杯朗声道:“寡人在此望与诸卿共勉,新一年河海清宴,内外康乐。”

    一切即将落幕。

    底下的回应也是热烈不绝,醉得很难看的那几个也在太监的搀扶下勉强支起自己面条一样的手臂,声量倒是不,百多号男人还有些女官的祝贺也足以让这个空阔的广庭有了回声。

    温子薄环视了下面一圈,看到了角落里的温子澜也没什么特别。他无视了那子对他遥遥的敬酒,余光一扫就过了。

    倒是瞧见另一桌的时候严肃的眼角也带上了点笑意,这一笑,龙颜也是少见的年轻气,不过他还有些话得完,温子薄正了正神情准备继续。

    然后他张开口,腹稿早就存好了,只不过是些简短的话,出来之后宴会就算顺利结束了。

    可是温子薄发现自己突然很难发出气了。

    喉咙确实在震动,但言语已经吐露不出来了。

    像是有人在把他呼吸的空气抽去了。

    诡异的触感从脊骨上窜起,温子薄开始觉得手脚有些发凉。

    这种凉意不是晚风吹的,观星局的人很久之前就把这几个月的天气报给他了,尤其是这三天内,全是万里无云的和煦天气,更不可能吹出让人觉得阴寒的冷风。

    而此刻拂过他脸颊的风也已经轻微得察觉不到,只是寻常的风度,却让皇帝的牙齿颤。

    温子薄睁着眼,他站在高处,宫外连绵的山峦和独有的朱色门墙都被一览无遗。斑驳的红色从他眼前一闪而过,他闭合起双目,再看的时候,那些熟悉的景色开始模糊了。

    皇帝意识到了一点,他在失去温度。

    “望陛下岁岁无忧,望我大梁长长久久,千秋万代,至此以往,代代相传。”

    积极回应皇帝祝词的朝官陆陆续续也完了话,没了台上台下的声响,场面的空静就异常明显了。

    他们等了一会儿,皇帝依旧没话。

    温言放下酒杯,也看向了台上。她微微眯眼,天边最后一点的火光掩住了那高位的轮廓,一时之间温言也没有看清楚男人的面容。

    祝词在这种收尾的时候出现了这个漫长的顿止点。

    等到有人举杯的手开始发酸,有些人声的话,漆金龙袍的男人也终于开了口。

    温子薄声音沉静,他:“与诸卿共勉。”

    五个字,沉稳有力,一如帝皇素日模样。罢,男人就重新坐回了龙椅中,温言看他立即闭目的模样,凝看许久,没有发现任何奇怪的迹象。

    系统给出的反馈也温子薄的生命体征毫无变动。

    温言低头看了几眼自己手中的酒液,澄澈透明的液体晃了又晃。水面浮现出她的双眼,温言看自己,才发觉自己的脸色是真的不上好看。

    不知为何,她总感觉有种莫名其妙的焦躁一直消减不下去。心口像是闷了口气,憋得她心慌。

    想来想去,温言抬手,一口闷了美酒。

    滚落入肚之后,辣的她眼泪都快出来了,不过身子直接就暖和起来了。

    温言拉了拉领口散热,她有些后悔,这酒比她想象得还要后颈大些,看来她还是适合喝点别的。

    少女松开自己的衣襟外袍,纤薄的颈和锁骨一大片的白都扎眼得很,温言不知道自己白皙的面皮已经被那点酒液熏得燥意直冒。

    温言的美色是呼之欲出的显眼。

    明里暗里的有些视线也跟着醉意过来了。

    温言还没放下酒杯,就遭受了无辜的当头一蔽。

    她好不容易扒拉开头上的披风,气呼呼的问那人,“你干什么啊?为什么突然把衣服垒我头上。”

    洛寒珏一派轻松的口气,“晚风渐冷了,殿下心天凉了受冻,这披风先挂你身上,殿下用这个先暖暖身子,可以先少喝点酒。”

    温言自然不解,她真没觉得冷。

    “这点温度又不算太冷,我刚刚还一口酒下肚,现在就要冒汗了,你这披风这么厚重,我已经穿得够多了,多这一件捂着汗,风寒才得的快吧。”

    温言勾着那披风就想卸下,女人不容置疑的力道已经上来了。

    “不行。”洛寒珏凑近了些,温言都能嗅到鼻息之间的酒味了。少女眨眨眼,看向女人案桌前,才发现已经有了好几个空瓶了。

    看来洛寒珏也是喝了不少。

    “还是穿着吧,你出来的时候我给你披的几件太单薄了。披风这么宽大,你穿得正好。”

    洛寒珏着,温言喉咙间的系结也成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她低头看了眼,刚想抗议什么,女人含笑的眼眸也跟着“问候”过来了。

    温言没能再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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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宴会散场得也很快,皇帝后妃和安亲王由着护卫分别一路送行到后宫的内寝里。

    世子自然是被定远侯给领回去了。

    坐在车辇上,温言长呼一口气,还算平稳的道路让她不算太难受。但温言还是脑袋一歪,像个软骨头一样就滑落倒进洛寒珏的怀里。

    感受自己太阳穴上的按捏,温言感觉神经也开始松懈下来。

    车厢里一时没了声音,少有的悠闲时光让温言昏昏欲睡。

    不久,车马止了。

    温言睁开眼神色还是有些不满。

    “怎么这么快就到了,我刚准备睡着了。”

    洛寒珏替她理着衣襟,“等洗漱完了之后你就可以安心睡了。”

    “那你得陪我一起睡。没你在边上我肯定睡不好。”温言扒拉着女人的手指,靠近了撒娇。

    “好,赶紧下去吧。外面还有人看着。”洛寒珏自然是依着温言的,她对温言笑起来总是无奈又纵容。

    温言心一紧,又慌忙的移开了视线。

    “那好了,别到时候反悔。”

    完,直接错过柳靛的搀扶跳下马车,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前面就是皇帝的专驾了,但是等到温言走到门槛那边,温子薄依旧没有出现。

    “皇兄?”在车尾,温言询候了一次。

    没有反应。

    温言走近了些,她对着那层漆黑的帘幕,又喊了一声:“皇兄?”

    帘幕动了动,这一次温言的视线里出现了熟悉的手。

    骨节分明又宽大,对她来一直是很有安心感的手。

    手的主人从马车上下来,刚落地温子薄就站直着身子,他背着身,只是对后面待命的侍卫挥挥手。然后头也不回的就开始往前走。

    温言看了一眼有序散开的队伍,也跟上了温子薄的步伐。走了两步,她就觉得奇怪了。

    太快了,她看了眼前面人的脚下,身量高大的迈步却是越走越快。

    温言困惑,她犹疑了一瞬还是话:“皇兄,你喝了不少酒,要不还是走慢点吧。”

    前面就是一个凉亭,亭子下面就是一个荷塘。

    温子薄不答,但温言还是听到了一种沉闷的呼应声。

    “皇兄……”温言唤了第四次,她希望这次有人能给她正确的回应。

    她突然想起从前。

    她时候总喜欢这样叫温子薄,而五皇子也总会回头,少年会站住脚跟看她当年豆丁一样的晃悠跟随,然后把她从地上托起,安抚的拍拍她的背,轻哄般从身上掏出点什么给她。

    有时候是饴糖,也有时候是帕子包好的桂香糕。

    身前细微的声戛然而止。

    即便温言就跟在他身边,她也确实没有反应过来。

    温子薄的倒下是毫无预兆的。

    现在已经走到皇族私密的院落里了,先前的侍卫早就被温子薄遣走了,只有王公公周遭几个亲信的下属在。

    是洛寒珏先一步接住了温子薄。

    高大的青年匍匐跪倒在地,胸膛起伏得剧烈。古怪沉闷的咳声炸开,温言靠近他的时候,温子薄使劲的从喉咙里扣出了什么东西,温言刚把人翻过来,手就被紧紧抓住。

    那力道简直聊胜于无,温子薄的脸色一片纸色,他一个那么高壮的男子,握紧胞妹的力道让温言差点感受不到力气。

    温言反握住那只大手的时候,温子薄的掌心覆了一层细密的汗。

    她往怀里一摸,碰到了人的胸膛,指尖一片湿润粘腻,脸色立即就难看得紧了。

    洛寒珏是个果决的,抱着人就往里边的寝宫里冲。

    温言站起身的那一刻,她晃了晃脑袋,视线模糊了下。她咬着牙关毫无形象的大呼吸了几下,对着王公公指挥:“太医院所有的人全部给本王叫过来,宫内所有防关路口全部卡死。把今夜所有的名单全部呈上来,礼部的负责人让他现在滚过来。”

    “但凡晚一步来的,谁都不用过来了。”

    王公公领旨,袖口下的脸色也极为难看。

    在场听过安王森冷声音的人,即使离开温言视线之外好几里,他们也没有停止过自己脊骨上的颤抖。

    乌泱泱的人很快就到了。

    太医全部冲进了那间血气十足的屋子里。

    温言就站在外面,一炷香的时间里,滚热的水和流动的人群,没有谁敢停下来手上的一个动作,宫者们路过那个角落,十足的力气用上了百分,他们简直是争先恐后的轮流穿过那间屋子。

    药和血的味道,没有人能在这种情况下有懈怠的可能。

    今夜绝对是不眠不休的新年。

    很久很久,温言才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里。

    是一张沁满了血色的帕子。

    血大半都还算湿润,温言使上力,一挤,像条串线一样从她手缝里溜出去。

    边角还绣着青竹,她光是眼睛看都能看出穿这针线的主人,手法是相当笨拙的,针线东一块西一块的,缝缝补补的,几乎很抹布没什么差了。

    但温子薄就是攥了这玩意一路,又把它堵在喉咙里,那青竹早吸饱了养分,鲜翠的枝叶更是早早就变了色,成了血竹。

    有种干涸的湿润,看着就怖人。

    温言上手摸着那几片稀稀拉拉的竹叶,她摸得都糙,那把这玩意塞在喉咙里等了一路呢。

    她不想这样想,可是有些东西开始琢磨起来,温言也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思绪了。

    她走进一墙之隔的宫寝,找了一个墙角蹲下就开始听动静。

    左耳贴又换了右耳,温言干洁的额角全是泥灰,她的手指扣陷在墙砖里,也不知道这里建造的时候用了多少隔断砖石。

    优秀的听力感官怎么样都没捉到一点声音,倒是她自己的心跳声听得一清二楚。

    屋子的门被开,等到洛寒珏走到她面前的时候,温言抬头看她,她才发觉自己腿已经麻到没知觉了。

    她扯着嘴皮,想点什么。

    话在嘴边转了好几圈,温言的上下嘴皮像黏一起了,动弹不得。她刚想对洛寒珏扯出一个笑。结果嘴皮一撕扯,温言就感受了一股剧痛。直接把少女姣好的五官拉扯得扭曲。

    温言倒吸一口气,有些呆滞的摸了下唇,她才发觉自己原先饱满娇嫩的唇瓣上全是齿印,糜烂的皮肉已经被咬开了,她指尖上的触感湿润,温言拿到稍微光亮处的地方一瞧。

    又是血。

    温言觉得好笑。

    像是她今天身上就是出现了流不干净的血泉一样,这玩意儿黏她身上了一样。

    温言一扫口腔,浓厚的血腥气呛人得很,现在发觉流血之后,这痛跟那什么隔山牛一样立即加倍的凶狠的翻涌了上来。

    温言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当头在鼻梁上好几拳,酸的她眼泪都冒出来几滴了。

    洛寒珏蹲下后就一直抱着她不松手了,她的手现在倒是热的很,温言蹭了蹭脸上的掌心,像是还带了点水汽的湿润。

    洛寒珏的手蒙在她的眼上,热气勾着眼睫,温言不断的颤抖。

    突然温言发觉自己的心跳平缓了些,她一开口,口吻就带着不易察觉的抱怨。

    “你手怎么这么暖和。平时我怎么暖都没用,是不是刚才去要了热水洗手。”

    洛寒珏没应,她仔细的捧着掌心下的脸颊,慢慢用指节撬开话者的嘴角,洛寒珏把手指塞在温言的齿尖,眉头都没皱,仿佛现在被咬破皮肉的人不是她一样。

    她目光直直的看着眼前人的双目,洛寒珏低声:“别咬了,你的嘴要被你咬烂了。待会上药会很痛的。”

    “不要咬了好不好。”洛寒珏软下口气又了一遍。

    温言一怔,她牙关慢慢收回,这一刻温言才发觉自己还是没有放弃自己可怜的下唇,她开始习惯性的开始用牙咬自己了。

    洛寒珏声音依旧温柔,这个女人冷漠的时候令人胆寒,但心翼翼维护恋人的心情的时候,洛寒珏总能真挚的替温言着想。

    女人其实也没有继续些什么了。她本就不是什么会多也不会花言巧语的话术。

    她能做的,只能抱住温言了。

    洛寒珏心疼的看着温言的脸,少女昳丽的脸面无表情,养尊处优的雪白皮肤上全是红色的血印,“惨白”像张刻画一样印在了温言的神经里,从里到外的,这么久了,洛寒珏手下的温度也没有见一丝的升温。

    温言冷得和死者的体表一样。

    她看了眼温言身上,也不知道怎么弄的,不久前干净的领口和袖袍上也沾上了深红的血渍,但洛寒珏看了一眼就明白了。

    是温子薄吐出的血。

    对啊,还能有谁呢?女人想到刚才的一幕,心里也是一阵酸楚。

    她经不住的又问了一遍,“疼不疼?”

    很久,洛寒珏才听到怀中人慢悠悠的:

    “疼。”

    疼啊……真疼。

    洛寒珏能怎么做呢?她只能收拢自己怀抱中的人,紧紧地紧紧地,她只想让温言的手暖和一点,就算一点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