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昼日当照,宫里的血气才散开。
温言坐在一个五角凉亭下,阴影沿着垂落的纱帘荡着。她半依着栏杆,独独早就让人把这一块的帘子取走,温言身子是从最上面一层探出去的,这样她就能从没有装饰的间隙里去瞧底下的荷塘。
荷塘里有荷叶,荷花,和水。
温言看了一眼水面。
水色波光粼粼,是一眼看得透的透彻,一看应该就是活水引出来的。
里面还有几尾锦鲤,平时里都懒在水底不怎么动弹,温言手里握了一把鱼食,她想给它们喂点饵食,她手一松,一手满满的料就从她手缝里散到水面上。
水波立即就荡漾起来了,那几条胖头鱼就像闻到腥味一样,大张着口,去追那些食物。
平静无波的水面开始剧烈的动。
温言垂眸,她的手空落落的荡在外边。视线里的那几条锦鲤也不知道从哪引来的品种,争食的时候反倒异常的凶恶。她一眨眼的功夫,有几条稍慢一拍的已经开始去夺同伴口里的残物了。
她突然清楚了,那些鱼嘴上的咬痕是从哪里来的了。
温言捂着脸,有些无奈的笑了一声。
王公公穿过长廊,掠过四处薄雾般的轻纱,他一路走到了凉亭的台阶前。
“殿下。”他先唤了一句。
温言不答,她还在高兴,眉梢翘得半高,看来一时半会还平静不下来。
王德福的腰又下了一点。
“礼部徐鸣立的折子已经从那边送过来了,殿下请看。”王公公从袖袍里稳稳的递上一张对折的白纸,透光的缝隙隐约可以看见些墨痕。
温言勾了勾手指,王德福谦卑着脊背就把纸送到了那只手上。
温言拿过去的时候把纸往半空一甩,折了又折的痕迹就被铺平落到了她的膝上。她像一只落地的燕子一样,两根手指捏着那折痕的一角,翻了翻。
温言有一目十行的习惯,鱼食估计刚过了锦鲤的嘴,可她再抬头时,千字已被看完。
“这些事情,很无聊啊。公公,你知道的,本王要的不是这些。”
温言的视线从纸上移到眼前人拱起的背脊上,她盯着那深暗色的布料,应该是不久前用过药的缘故,她话得慢,口齿也清楚,就是每句短话之后,带上了点拖曳的尾音,一点一点的砸在人耳里,有种古怪的韵调。
“奴婢晓得了。”
温言微微点头,她收拢了些身上的外袍,这天不冷也不算热,但这凉亭是四周都通风的,没什么遮蔽。太后特意让人送来了一些适宜的衣服,给安王保着身上的暖意。
“所以呢,如果徐尚书还不能交代出点什么东西,那本王这边就不好办事了。”
走下最后一阶的时候,王德福的身后被黏上了一句话,话的时候,尤其是这一句,温言的语气放得又轻又缓。
“过了时候还是审不出来的话,就抄了吧。”王德福的心一寒。
“这句话,本王允你带给徐尚书。”
总管公公低眉垂目,恭敬的应了一声“诺。”
用过午膳,温言就歇了一会儿,她是在自己从住的寝宫里睡着的,这里平日就有人被安排着日日扫,所以论起干净,不比其余的寝宫要差。
温言双手交叉搭在被褥上,手背上有指尖在动。她按在指骨凸起和凹陷的两端之间来回反复,她又在暗色里数着数字,效果很好,温言的心跳声终于平缓下来。
但是温言又发现自己睡不着了。
总不会是数数字还能让人有精神的功效吧,少女勾着唇角,她惊讶于自己的这个古怪想法。
她在墙角熬了两天两夜,可现在真到了床榻上温言闭着眼还是那样清醒。
张眼是黑,闭眼是黑,好像连光线声音也变成了黑色。
直至从黑暗的尽头出现了一个声响。
温言歪头看向床榻旁边,洛寒珏已经脱了带有灰尘的外袍,虽然她是刚沐浴完,浑身上下干净得很。
有一缕黑色的发荡过来的时候,温言伸手接住,她揉捏了一下,细软的发丝像是缎面一样从她手上滑落过去。
干干燥燥,清清爽爽的。
但温言能感受到热湿气的存在,就和那天洛寒珏蒙上她眼的时候,刚才的触感和那感觉是一样的。
床榻的空间里出现了一种淡淡的香气。
温言向里边挪了挪身位,撩开了被她捂得暖和的被子,非常慷慨大方的把自己的床铺和床位分享给了来人。
洛寒珏把四方的被角捏好叠好,又往里边那人的背后探了探,果然摸到了大片的空白,她的眉头皱起来了,温言直接搂着人讨好,“暖和吗?我都等你好久了,怎么不在宫里洗,非要回府一趟,这两头奔波的不累吗?”
洛寒珏被这样一堵话,她看了两眼少女的眼睛,也知道自己现在再那些也没什么用了。
她只是,“睡吧。我在边上陪你。”
洛寒珏缓和了声线,她穿过少女纤薄的身子,有些笨拙的在温言背后轻拍。
她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但母亲时候对她总会如此,一边哼着童谣一边拍她。
安夫人一这样做,洛寒珏的睡意总会上来得很快,她觉得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当她真的能对什么人同样劝慰的时候,洛寒珏又觉得心疼了。
用这种方式安慰她,洛寒珏张了张口,终究还是没什么。
“那你呢?”温言的眼皮突然往下坠,困意来的猝不及防。她拱了拱在洛寒珏肩颈间的头,女人身上的暖意,被褥之间裹挟的紧密,幽暗空间带来的狭隘。这些都能让温言放松下来。
“我醒来之后你还会在吗?”
最后,她没有等到回答,睡意已经把她拉下了水塘。
她成了洛寒珏手上的鱼,被温柔的安抚着。
到了时间,她从床上坐起,床榻边的温度早就消散了,同时寝宫的门口也落下了脚步。
温言朝外看去,她的眼神平静,或许冥冥之中她早已经知道这趟浑水后的鱼没那么容易让她得到她想知道的一切。
柳靛带来了南蛮人的和议会面要求。
“阿鲁达现在要求开始契合和约要求。”
温言没看那草原人专门写出来的折子,她只是听了一耳暗卫带回来的口述。
“让使团的人去应付他们,南蛮的事宜不是早就到最后一个阶段了吗?这时候他们还想要磨合什么?是觉得那些条件还不够他们贪了,想给自己的草原多点羊吃草,人赶羊的底盘?”
了那么多,温言突然停下为自己束发的手,她叼着发绳,含糊的问:“那个折子是谁给你的。”
“是阿鲁达的一个侍从。”
“不是他亲自来交接的吗?”
柳靛否认了,“不,属下看见的是一个黑衣人和使官在话,属下认得那人,当初在城下的时候,他是跟在阿鲁达身后的一个。”
“属下听南蛮人喊他为,祭师。”
温言把发绳束起,对着眼前的镜子突然勾起笑。
“我大梁的皇帝还躺在榻上被太医吊命,哪来的空闲去搭理这些货色。”温言声音冷冷,所以这时候她笑起来也格外的让人看得发寒。
柳靛领了旨意,刚准备走出去。急促的脚步在往这个寝殿靠近,温言走出殿内。
来人是守城官。
他,暗牢被破了。
温言的脸色终于变了。
洛寒珏站在自己的房门外,她面前的门空落落的开了,但洛寒珏似乎是没有进去的意思。
屋里很暗,什么也看不清,桌边似乎有一团黑影更是模糊。
洛寒珏紧盯着那里的阴暗看,直到月色从窗棂的空隙中穿过,月色温凉,那一片暗影的角落无处遁形,这房里是没有别人的。
洛寒珏这才走到木桌边,她看清了那件突兀的不该出现的东西,洛寒珏静静看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慢吞吞的拿起那物件对准月光最亮的地方。
玉的碧落色泽反透出动人的湖泊,红线却如斑驳一样盘踞在表面的流线上。
一块玉,一块有瑕的美玉。
洛寒珏把它放在手里摩挲,硬凉的质地被慢慢磨过几圈之后变得温感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洛寒珏的错觉,她觉得这玉件在她手里越变越软。
所以她低头多看了两眼。
还是和之前一样,熟悉的纹路,熟悉的色泽,熟悉的质地。
洛寒珏有些恍惚,她撑着桌角慢慢坐在椅子上。好像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她站在这个从生长扎根的地方,包围过来的空气第一次让她有了窒息的感觉。
为什么?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洛寒珏低着头把话出了声音。
她像是看到了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情,不然洛寒珏不会执拗的一遍一遍重复“为什么”。
她低头质问的对象似乎就在问玉,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洛寒珏太不解,她有了些不知所措。“明明是我亲手放进去的,你不可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她攥紧了那块玉,苍白的视线落在那些破裂的缝隙里,仿佛对着它看,看得越久,洛寒珏的困惑就能够被解决了。
可当然是没有人能回答她的困惑,空阔的房间里从头至尾只有她一人。
如果再往前推一个时辰,洛寒珏没有在宫里的话,她不定就能抓住一个肆意出入将军府的嫌犯了。
兴许她就能知道是谁掘开了她父母亲的衣冠冢了。
又是谁把这块她父亲唯一的遗物堂而皇之的放在她的桌上了。
天微亮的时候,信鸽划过天际的霭,为一个烛火微染的房间里带来了白色。
同时将军府的门被敲响了。
林显披甲在身,步履匆匆,他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他显然是跑过来的,来到洛寒珏面前气息些许的不稳。
林显直接道:“将军,出事了。”
洛寒珏的头缓缓抬起,她枯坐了一晚上,在这张桌边,在这张靠椅上。
她像是沙漠里许久没有喝上水的旅行者一样,洛寒珏涩声问:“什么事。”
“暗牢破了。”青年沉声,“军营里的兄弟提前了一会过去换班,门口没人守也没人应,到了里边,所有看守的士兵全被抹了脖子了。但确认过了,里面还是有人在的。”
“能进去多少?”
林显想了想,“全城所有的出入口已经都包住了,最外圈门的锁扣都被砸开了,犯人已经在抓了,是秦瓒带人的。”
洛寒珏扯了扯嘴角,目光冷凝:“最里面的那层呢?”
林显的眼睛对过来的一瞬间,洛寒珏知道了青年无言下的意思了。
她向后靠,背椅发出了点“吱呀吱呀”的声音,也不奇怪,这张藤椅自她最年龄的时候就放在这里了。按理,洛寒珏的零头可能都抵不上这物件的年岁。
洛寒珏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再睁眼的时候,那双紫眸亮得惊人。
“走吧,把人都召集起来,”
跟在洛寒珏背后,林显的眼神没有脱离过洛寒珏的背影。他端凝了许久,直到策马开始,他才不再观察洛寒珏的状态了。
消失了,从他最先看到的那些疲惫,压在洛寒珏身上的没落神色已经完全消失了。
他们一路策马赶到了暗牢关押的地方,偏离了所有熟睡的百姓,一路疾驶到了一扇黑铁门前。
火把连绵,把半边的天都照红了。
所有人看着从马上跳下的女人,武器,盔甲,马匹,一应俱全。
洛寒珏盯着前面的空洞,黢黑的石墙里人一眼望不到底。从里面倒灌出来的风好像都带上了一点妖异的气息,像是蛇的嘶鸣。
暗牢里的一切都让人不适。
她。
“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