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A+A-

    十九岁生日那天晚上,盛锦许下一个愿望,她要夏末从明天开始,想做的事都做不成,想爱的人都得不到,处处碰壁,一无所获,最后来到她面前,向她忏悔:我那天做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决定,我,夏末,永远都离不开盛锦。

    想象完那画面,盛锦好受了一些,眼睛一闭,过去的十多年走马灯一样浮现在脑海里。

    她忽然意识到,这么多年,离不开的,从来不是夏末,而是她自己。

    *

    十二年前。

    清宁市的街面上,私家车还没有那么多,放学时的校门口也不会被家长的车子挤满。

    此时,金茉莉开的这辆白色宾利就显得尤为惹眼。

    金茉莉觉得自己女儿要完了,别人在上一年级的时候,她也上一年级,别人上三年级了,她还是在上一年级。

    第一年爬树摔断胳膊直接休学,第二年翻墙摔断腿再休学,第三年插班上课第一天,就跟人动起手脚,怎么看都不是个好兆头。

    金茉莉掀掉丈夫挡在眼前的清宁市日报,“还在装死,盛如诚,你教的好女儿!”

    盛如诚堆起讨好的笑容:“亲爱的,别生气,孩子家闹,哪有他们班主任的那么严重。”

    金茉莉还要发作,盛如诚急忙指着学校大门口喊:“出来了出来了,我这就去教训她!”完一溜烟逃下车。

    盛锦不是一个人出来的,她亦步亦趋追着一个瘦的女孩子。

    女孩比她矮一个头,已经快被她挤到路边的草丛里。

    女孩有点不高兴,“你不要跟着我了。”

    盛锦立马瞪起眼睛,手也叉上了腰:“我就要。”

    “你跟着我干什么?”

    盛锦:“我要去你家写作业。”

    “你不能去我家写作业。”

    盛锦问:“为什么不能?”

    “不能就是不能。”

    女孩皱起眉,略显苍白的嘴唇不悦地抿紧。

    盛锦没这样不如意过,一抬手,揪住了女孩细软微黄的羊角辫。

    盛如诚远远地瞧见状况不对,加快脚步跑过去,拉开盛锦的手,“盛锦你在搞什么?”

    他紧张地查看女孩情况,女孩用粉红色的发带扎着双马尾,模样乖巧,只是有些瘦脱相了,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在这张脸上更显突兀,盛锦站她一块儿,活脱脱一个恶霸。

    她五根细细的手指紧紧抓着自己右边的书包带,在盛如诚的量下,表情逐渐变得防备。

    “对不起啊,同学你没事吧?盛锦你快跟同学道歉!”

    盛锦冲她爹龇牙咧嘴。

    父女俩对峙片刻,盛锦败下阵来,冲女孩粗声粗气地开口:“夏末对不起。”

    盛如诚从盛锦那里转移注意力,这才发现这个女孩右手上抓着的那根书包带子是断掉的。

    他罕见地黑了脸,将盛锦往女孩面前扯近一些,沉下声音:“你觉得这个态度对吗?同学的书包是不是也是你弄坏的?你再……”

    “我原谅她了,而且我的书包本来就是坏的。”女孩蹙着眉,断他的话,迅速离开他们。

    盛锦被盛如诚连拖带拽地带上车,四周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盛锦瞪回去,凶巴巴地喊:“看什么看!再看……”

    “你可闭嘴吧混账。”盛如诚把她一把抱起塞进后座,自己则回到妻子身边。

    坐在车里的金茉莉脸色更冷峻几分,“你刚才是不是又在欺负同学,盛锦,你是不是非要让大家都讨厌你心里才舒服。”

    盛锦已经在后面躺下了,脚翘到了车窗上,袜子也脱了,十根白白胖胖的脚指头动来动去,嘴里嚼着零食,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夏末怎么会讨厌我,夏末最喜欢我了,她幼儿园还天天请我吃糖呢。”

    盛如诚噗嗤笑出声,“你这自恋的样子像谁。”

    嘴角扬到一半,撞上金茉莉犀利的眼神,连忙板起脸,冲盛锦开口:“严肃点!妈妈正在教育你呢!你看你现在什么形状,坐好了!”

    完又给金茉莉声解释刚才校门口的事,“道过歉了,那位同学也是人度量大,当场就原谅她了。”

    盛锦乐呵呵地又拆了包薯片。

    金茉莉一阵头痛,提高了声音:“盛锦你现在给我坐好!”

    她不像盛如诚那样好话,由着孩子骑在头上,盛锦有些惧怕她,闻言悻悻地坐起来。

    金茉莉又:“把你的鞋子穿回去!”

    盛锦于是又把脑袋埋到座位底下去穿自己的袜子和鞋。

    “现在你给我和爸爸一个解释,今天为什么在第二节 课间推别人,还把人家推地上摔哭了?”

    金茉莉在办公室和对方学生家长赔礼道歉好半天,不是盛如诚拦着,她当场就想去教室把盛锦拎过来问个明白,作为一个插班生,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第一天上课就能把同学欺负哭。

    盛锦在座椅上不安分地扭来扭去,“是爸爸教我的,有人欺负我,我就要欺负回去,他先欺负我的。”

    “我澄清一下,我跟你的原话是,”盛如诚回过头语重心长地解释,“有人欺负你,在你有把握能赢的前提下,可以抓住机会适当地还击回去,这叫……”

    金茉莉在盛锦看不到的地方狠踩了盛如诚一脚,深吸一口气压住内心的暴躁,问盛锦:“他怎么欺负你的?”

    “他拦在厕所门口不让我进去。”

    “你进的是女厕,他是怎么拦在女厕门口的?”

    “因为我想看看男厕所是不是也那么挤,女厕所人太多了,我挤不上。”

    金茉莉听着盛锦理直气壮的解释,差点气笑了。

    “好,就算你要去男厕,你去哪个男厕不行,非要去他们五年级的男厕?”

    “……”盛锦这次没话了。

    金茉莉看了眼后座的一堆零食,给盛锦今天的过失做出判决:“明天你亲自去找人家道歉,还有,从现在开始,一个月不许吃你的那些垃圾食品,被我发现一次,就多增加一个月。”

    盛锦浑身一震,如遭雷劈。

    第二天清,金茉莉去公司,盛如诚上班,顺路送盛锦去学校。

    这是盛如诚派驻到清宁市日报工作的第一天,也是盛锦转到清宁市实的第二天。

    除了早起刷牙时抓到盛锦试图往书包里藏薯片,一切看起来还算平静。

    盛锦昨天刚转来就一战成名,进教室时受到目光的洗礼,不以为然地一一回敬过去。

    一班的豆芽在盛锦回看过来时都缩紧了脖子。这个开学大半个月才转来的插班生,连五年级的男生都哭了,一看就很凶的样子,谁敢去惹她。

    盛锦今天书包里除了一杯早上刚榨的果汁,什么零食都没逃过盛如诚的手,全被扣留下去,导致她现在非常无聊。

    奇怪的是今天也没人来找她话,要和她交新朋友了。

    她推了下昨天主动来认识她的同桌,“你眼镜借我戴戴。”

    同桌是个戴着厚厚眼镜的瘦弱男孩,原本正在非常认真地读,被盛锦一推,吓得一哆嗦,忙不迭地抱着课本挪到墙边。

    盛锦百无聊赖,撑着脑袋东张西望,看到教室另一边的夏末在座位上坐得笔直,嘴一张一合,也在读书,声音淹没在很多人的读声中。

    下课铃响起,盛锦第一个离开座位,在教室里踱步,像视察自己领地一样地大摇大摆,最终摆到了夏末座位边。

    夏末上半身趴在课桌上写写画画,身边多了一个人都没意识到。

    盛锦凑到跟前去,“你这画的是什么呀?”

    夏末停笔,偏过头看她。

    盛锦也把脑袋歪过来,问:“你不认识我了吗?”

    夏末心想这个人怎么傻傻的,昨天傍晚放学才见过面,她还来问这种多余的问题。

    盛锦以为她不记得了,仔细地解释起来:“我们以前在一个幼儿园上学,中午我就睡你旁边,你还给了我一颗糖,榴莲味的。”

    因为金茉莉和盛如诚都很忙,没时间管孩子,盛锦五岁时被放在清宁市的爷爷奶奶身边养了一年,顺道在清宁市读了一年幼儿园。

    夏末这才很认真地量起她,过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夏末上幼儿园第一天,就听园里有个横行霸道的霸王,一年时间内几乎弄哭一半的朋友,所以盛锦那天在滑梯下面堵住她的时候,她想都没想就把口袋里最后一颗最难吃的榴莲糖献了上去。

    当时的盛锦就和现在一样开心。

    盛锦身份得到认可,更加不肯离去,扒着夏末的桌子,摸摸这个,瞧瞧那个。

    她看到夏末昨天断掉的书包带子又连上了,好奇道:“你的书包怎么又好了?”

    夏末继续在不要的作业本上画人,“我妈妈帮我缝好了。”

    “怎么缝的?你为什么不换一个新的?你是不是故意弄断然后让你妈妈缝的?”

    盛锦一肚子问题,扒着夏末的座位不肯走。

    夏末不知道想起来什么,画人的动作慢下来,低声:“不要你管。”

    盛锦毫无所觉,抓着夏末的书包研究上面错综复杂的缝线,越看越稀奇,“好玩儿。我也要让我妈帮我缝这个。”

    夏末不理她,她又自娱自乐了几分钟,上课铃就响了。她倒是很想无视铃声继续乱逛,但是想到被金茉莉拿走的那箱零食,不得不老老实实守规矩。

    下午四点,接近放学时间,盛如诚和金茉莉同时松口气,没接到任何一通学校来的电话,证明自家倒霉孩子既没断手断脚,也没让别人断手断脚。

    终于又顺利度过一天。

    清宁实验学,清脆的放学铃声响起。

    盛锦单手提着书包,甩来甩去地出了教室。

    细看会发现,书包两根肩带都从中间整齐地断开,随着主人的动作,时不时拖到地面上,沾上灰尘。

    她一边甩着书包,一边朝校门口寻找盛如诚的踪影,耳边是刚放学叽里呱啦的话声,以及老师嚷嚷着让大家别乱跑。

    在混乱的噪声里,传来几道熟悉的嗓音——

    “矮子,今天又一个人吗?”

    “天天穿这么破的衣服和鞋,你是要饭的吗?”

    “你的书包也很破,是不是垃圾桶里捡的?”

    盛锦循着那阵哄笑声找过去,夏末被三个高出很多的男孩挡在教学楼的出口,不论往哪个方向走,都会被故意拦住。

    这把戏盛锦熟悉。

    她甩着书包飞快地从人群里冲出来,算用书包砸,蓄力到一半,看到费了好大力气在手工课上剪断的书包带,连忙又止住力气,把书包抱进怀里。

    最后安安静静地停在三人面前。

    那个昨天被盛锦哭的五年级男生也在。

    昨天早上她刚来,被盛如诚领着和老师话,很远就看到这几个人像今天一样把夏末挡在教学楼底下,不让夏末进去。

    她高昂着下巴,理直气壮地质问:“你们怎么还敢欺负人?”

    被她弄哭过的男生下意识往后退,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关你什么事,谁、谁我们欺负她啦?你、你难道还敢再我们吗!?”

    话音刚落,盛锦就抄起手边一根扫帚,朝他们走来。

    三人昨天就见识过她的威力,顿时落荒而逃。

    盛锦放下扫帚,垫脚朝校门口忙着维持秩序的老师望了一眼,幸好,没发现这边,零食保住了。

    她一回头,夏末正拿一双大得突兀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半天不话。

    盛锦自顾自地开口:“我爸,受了欺负,就要欺负回去,你刚才怎么都不还手,就让他们那样你坏话?”

    夏末:“我还不过他们。而且他们也没有真的我,告诉老师也不会有用的,他们会更欺负我。”

    “不过也要。”盛锦不懂她后面的那些弯弯绕绕,只竖起她白胖的拳头,像在示范,一拳砸向夏末身侧的墙面。

    这回老师看见了。

    “盛锦同学!你这是在武力恐吓夏末同学吗?”

    对于一个转学第一天就能哭五年级男生的七岁霸王,老师很难不多想。

    盛锦抹掉手上沾的墙灰,松开拳头,和老师大眼瞪眼。

    夏末乖巧道;“张老师,盛锦同学刚才是和我闹着玩。”

    张老师半信半疑,把这样一个破坏性极强的孩子和一个受伤概率极高的孩子放一块儿,她还是有点不放心,正巧,看到了来接夏末回家的人。

    “夏末,你奶奶来接你了,快,跟老师过去。”张老师借机想把夏末从盛锦跟前带走。

    夏末看了盛锦一眼,低声了句:“谢谢你。”这才朝着校门口去了。

    盛锦挠头,眼看着夏末被一位笑容慈爱的老人牵着走远。

    最后身边同学都走了,就剩她一个。

    “盛如诚!又迟到!”盛锦气得狠跺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