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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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茉莉赶来时,楼里楼外站了不少人。

    她有一肚子责备的话想,看到盛锦憔悴的脸色和脖子上鲜红的掐痕,只剩心疼。

    盛锦和夏末被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搂在怀里,轻声安抚。

    钟以柔已经被抬上救护车,金茉莉只来得及瞧见一片沾满血污的白色裙角。

    整个屋子混杂着浓重刺鼻的气味,血腥,酒精,中药,以及一点点似有若无的花香,所见之处一片狼藉。

    金茉莉看得心惊肉跳。

    三个高大的救护车员工在卧室,低声齐念“一、二、三”,费力搬动躺在地上的男人。

    盛锦睁开眼,心翼翼地问:“妈妈,我是不是又在莽撞?”

    金茉莉听着她有些喑哑的嗓音,将泪意憋回去。

    “乖,我们先去医院。”

    *

    夏雄杰和钟以柔都在急救。

    金茉莉付了所有费用。

    社区的人赶过来,要将钟以柔的手术费用还给她。

    本来今天钟以柔就是要来医院做手术的,他们家情况困难,社区帮助筹的钱,谁想到夏雄杰听闻了消息,上这笔钱的主意,要拿了去和外面的狐朋狗友继续喝酒鬼混。

    夏雄杰长期酗酒,早就产生了轻微脑出血,盛锦砸的那一下不痛不痒,没那一下,也是时候出事了。

    应该多亏盛锦砸的那一下,让他及时被送来医院,有机会抢救下一条命。

    关于这个千疮百孔的家庭,他们不好评判太多,金茉莉却也不难听出其中数不尽的糟心事。

    盛锦躺在病床上,并没有什么睡意。

    她在偷听金茉莉和别人话。

    “孩子父母现在情况都比较危险”

    “是啊孩子还这么,如果没有母亲陪伴着长大,太可怜了”

    “等孩子醒过来不知道会不会难过”

    “孩子父亲也太不是个东西了”

    盛锦听得很苦恼,更加不想乖乖躺在床上休息。

    金茉莉完话,进了病房,悄悄拉开帘子,想看看盛锦情况,正对上盛锦睁得圆溜溜的一双眼睛。

    “不舒服吗?”她压低声音。

    又轻轻掀开另一边隔帘看了看。

    夏末还在睡着。

    盛锦很低落地问她:“为什么夏末妈妈不能陪夏末长大,她是要死掉了吗?”

    金茉莉没想到她都听到了,微怔片刻,俯下身亲亲她的额头:“不会的,夏末这么乖,她和她妈妈都会一直好好的。”

    盛锦从来没被金茉莉骗过,金茉莉总是到做到,所以她很快放下心来。

    她又问:“那个坏蛋真的是夏末的爸爸吗?”

    金茉莉越看女儿这股傻劲儿越觉得可爱,忍不住伸手捏捏她肉乎乎的脸蛋,“傻子,你怎么还在纠结这个问题。”

    盛锦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掌心,又忧愁起来,“我把夏末爸爸晕了,夏末会讨厌我吗?”

    金茉莉想了想,:“那你就好好地、诚恳地和她道歉。”

    盛锦期盼地问:“道了歉,夏末就不会讨厌我了吗?”

    金茉莉思考了很久才柔声回答:“不知道,不过我们可以先试试。”

    医生在确认盛锦没有任何问题后,金茉莉准备带着盛锦出院。

    盛锦不愿意这么快就走,她想等夏末醒过来。

    刚好盛如诚死活不放心,非要把盛锦带着去里里外外做检查。

    金茉莉这时候也不好像平时那样阻止他溺爱盛锦的行为,由他去了。

    她把盛锦交给盛如诚,一个人先行离开。

    盛锦做完一整套检查,回到病房,乖乖坐在夏末床边,支着下巴看她。

    夏末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像两只煽动翅膀的蝴蝶。

    盛锦忍着手痒,不敢乱碰,唯恐碰坏了她。

    过了不知道多久,夏末睁开了眼睛。

    盛锦连忙在椅子上坐好,不安地挠了挠下巴。

    夏末的目光有些涣散和恍惚,她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时间是倒退的,经历完全部的这些不快乐,最后她回到了很的时候,在妈妈充满乳香的怀里睡觉。

    她以为自己还睡在妈妈的怀里。

    直到看见脖子上带着伤的盛锦坐在自己床边。

    这里不是妈妈柔软馨香的怀抱,是冰冷的病房。

    “盛锦谢谢你。”

    她望着盛锦,低声开口。

    盛锦的眼睛亮了起来。

    太好了,夏末没有讨厌我。

    她非常心地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夏末脖子上变紫的指痕,问:“你疼不疼?”

    夏末摇摇头,顿了顿,又点了下头。

    盛锦的嘴瘪了瘪,鼻子有点发酸。

    夏末摸摸她的脖子,也问她:“你疼不疼?”

    盛锦摇摇脑袋,想起来什么,站起来,俯下身去,学着金茉莉的样子,亲了亲夏末额头。

    夏末愣了一下。

    盛锦有点不好意思,眼神飘向一边:“因为我很强壮,所以我不痛。妈妈亲吻能给人力量,但是不要随便亲吻,只有虚弱的时候才有用。”

    她又摸摸夏末脸上的伤痕,“我也想让你变得非常有力量。”

    夏末睁着一双大眼睛,安静地看着她。

    两人都只是皮外伤,很快让出了病床。

    盛锦又被盛如诚带去做最后一项检查,先一步离开。

    夏末和她再见,由护士牵到钟以柔的病房。

    “朋友,你爸爸就在隔壁病房,看完了妈妈,你也可以去看看爸爸哦。”护士完,转身离开。

    钟以柔的手术很成功,暂时脱离了危险,病房里有社区的一名义工在照看着。

    夏末踮起脚尖,朝里面看了一眼,转过身,朝旁边的另一间病房走去。

    这间病房躺着依旧昏迷中的夏雄杰。

    温柔甜美的护士姐姐蹲下来摸摸她的头,安慰道:“朋友,别怕,爸爸会很快好起来的。”

    夏末没话,看向夏雄杰脸上戴着的那个透明的罩子,还有病床边很复杂的仪器。

    护士姐姐顺着她目光看去,“那边的设备不能乱碰哦,不然爸爸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你留在这里陪爸爸,有事就按床边那个按钮,好吗?”

    夏末点头,乖巧地应了一声“好”。

    护士离开后,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

    夏雄杰躺在白色的床上,经过清洁的身体变得很干净。

    夏末隔着一段距离,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了很久。

    即便人事不省,那块巨大的身体依然给人带来压迫。

    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要靠旁边的器械维持生命。

    医生,夏雄杰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也可能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睛,痊愈过来。

    像以前一样,像昨天一样。

    夏末的脑子里特别吵闹,夏雄杰在她的脑子里摔东西、发酒疯、呕吐出恶臭的脏污,扇她和妈妈耳光……

    她抬脚,一步步朝仪器边走过去。

    “你在做什么?”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夏末缩回手,朝身后望去。

    门推开一道缝,盛锦站在外面,表情有些严肃,很狐疑地看着她。

    夏末把手背到身后,问:“怎么了?”

    盛锦的视线越过她,在病房里搜寻一圈,落在墙脚,“你是不是想拔掉那个插头?”

    夏末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慌张。

    盛锦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

    “我爸不能乱碰医院里的东西,会有人死掉!”

    她瞪起了眼睛,压低声音,煞有其事地告诉夏末这件非常严重的事情。

    “你知道死掉是什么意思吗,死掉就是再也不能吃巧克力和薯片,再也不能玩木屋,而且你知道不能话有多难受吗,死掉了就再也不能话了!”

    盛锦双手并用,不停比划,竭尽所能地向她明这件事的严重性。

    夏末垂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她不知道死掉的人是什么感觉,但是有好多次她在夏雄杰的手中都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夏雄杰一只手就能掐住她的脖子,她呼吸不过来,整个人都开始发烫又开始变冷,应该下一秒就会像五岁那年被夏雄杰从八楼窗口扔下去的那只狗落到地面那瞬间一样,从心口炸开,变成一滩血泥。

    妈妈坏人死后会在一个叫地狱的地方一直一直受折磨,过得非常非常痛苦,而善良的人不必害怕死亡,因为死亡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延续,不是消失和痛苦。

    但是很多次夏末明明都感觉到了痛苦。

    她想她可能其实和夏雄杰是一样的人,都很坏。

    “死掉,会很痛苦。”

    她看着盛锦,轻轻地。

    盛锦挠头:“啊?”

    “痛苦。比难过还要难过。”

    夏末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个词语,她看向了呼吸机的开关。

    盛锦不是很明白,她顺着夏末的视线看向呼吸机,然后又看向失去意识的夏雄杰。

    夏雄杰手背上有一块牙印,是下午掐住夏末脖子的时候,她愤怒地扑上去咬的。

    夏末垂着眼睛,嘴唇紧紧地抿着,病房里惨白的灯光从她头顶照下来。

    盛锦想了想,改口问她:“你真的想拔吗?”

    夏末:“不是你告诉我的吗,被欺负了,就要还回去。”

    “我、我乱的。”

    盛锦没想过夏末会记住那句话。

    她愁眉紧锁,眼下这情境再次超出她那颗脑袋的理解范畴,但直觉上认为夏末的做法会有问题。

    “你先别动,让我想一下。”

    绞尽脑汁后的盛锦想出了一个自认为还不错的办法:“那我来帮你拔吧,我早就想试试了,我爸不定是在骗我。”

    夏末看着她一步步走近那里,弯腰,伸手——

    “盛锦,你过来。”

    盛锦撅着屁股扭过头,并没立刻回到夏末身边,茫然地问:“怎么了?”

    “我……”

    夏末话还没出口,门口传来一声疾呼:“盛锦你在搞什么!”

    盛锦吓了一大跳,连忙缩回手。

    盛如诚也吓了一大跳。

    刚才他就去拿个检查结果的功夫,盛锦就溜到了这里。

    他赶紧带着这祖宗出院。

    出院回去的一路上,盛如诚的话就没停下来过。

    盛如诚苦口婆心,心有余悸,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一路拉着盛锦循循善诱,进行思想教育。

    “呼吸机也是能拿来当玩具的吗,你真是太胡闹了!”

    盛锦提都没提之前夏末的事,反问他:“我为什么不能,他那么对夏末,他是坏人,坏人就应该得到惩罚。”

    “坏人有警察和法官来惩罚,你抢了别人的工作,也又不懂正确的做法,干的就是不该干的事,你这样,你也会变成一个坏人你知不知道?”

    盛如诚长叹一口气,干脆把车停在路边。

    盛锦仰脸望着他,“做错事就是坏人,那我每次考试都是错的,我也是个坏人吗?”

    “这不一样,这是生活,生活不只是学校里的试卷,还有比这更加重要的东西,比如法律,它会让我们生活的城市更加和谐,比如爱,坏人也需要爱,但坏人既不遵守法律,也不舍得付出爱,你要当这样的坏人吗?”

    盛锦似懂非懂地摇了摇头,有些走神。

    过了会儿问他:“爸爸,那你,被欺负了,到底要不要欺负回去?”

    盛如诚不知她为什么忽然思考起这个问题,沉思片刻,点了点头:“要。”

    联系她在病房的表现和车上的话,迅速补充道:“但是有时候要学会等待,在还击之前,要变强,还不能让自己变坏,如果你变成了一个坏掉的人,那你的还击就不是还击,而是在伤害自己,这样的人是会下地狱的,知道地狱是什么样子的吗——”

    盛如诚抬起双手,拉开嘴角扮张牙舞爪的可怖姿态。

    盛锦断他:“我知道,地狱就是一个让人很痛苦很痛苦的地方,比难过还难过。比再也吃不到薯片和巧克力还要难过。”

    一直安静坐在旁边的夏末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盛如诚笑了一声,看向后座两个朋友,道:“行吧,不能让你们太难过,爸爸请你们去吃点好吃的。”

    盛锦看向路边那家常去的儿童餐厅,欢喜雀跃:“我要吃鱼丸,还要吃和上次一样的那个兔子!”

    夏末迷茫地看向那个挂满玩偶和气球的彩色房子,第一次知道这里是吃饭的地方,她还以为是一座城堡。

    盛如诚带着两个孩子进去解决晚餐,刚一坐下,盛锦就“砰”地扎破了进门领的气球,然后又跑去领了两只回来,给夏末一只。

    这样夏末手上就有了两只气球,盛锦于是又弄破一只,“砰”的一声响,夏末躲了躲,整个人显得更拘谨。

    盛锦终于意识到不妥,安分地坐下来,点餐。

    夏末这才知道,盛锦口中的“兔子”是一只兔子形状的牛奶布丁。

    味道没有想象中迷人,当然也可能只是她不像盛锦这样喜欢甜食。

    回到家天已经黑透了。

    盛锦邀请夏末去她的秘密基地看星星。

    夏末跟随她来到后院的草坪上,看到一座比盛锦高不了多少的木屋,斜斜的屋顶上插着一根旗子。

    盛锦按了个开关,屋周身亮起彩虹色的灯,里面也亮起暖融融的灯光。

    她熟练地钻进去,然后很入戏地从门口探出脑袋对夏末声:“快进来,我们快被敌人发现了!”

    夏末很瘦,几乎没什么困难地走了进去,和她一起躺下来。

    屋顶有块玻璃天窗,躺下的位置刚好可以看见天空。

    一盏暖黄色的灯在角落里亮着。

    下面是金茉莉昨天趁盛锦不注意新换的地毯,又厚又软。

    除了头顶的星星,整个世界都被这间屋隔绝在外。

    夏末正享受这难得的安逸,盛锦指着天窗大吼一声:“不好!敌人从天上来了!”

    她又入戏了,叽里咕噜伴着各种奇怪的拟声词手脚并用地演起来。

    夏末看着一颗流星从天上划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屋顶上传来声响。

    盛锦警觉地坐起来:“不好,我们被敌人包围了!”

    金茉莉在屋顶上又敲了几下,提醒道:“盛锦,出来洗澡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