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一些正事
第二日散学后, 穆空青没有和穆云平兄弟二人同行。
他是在半个时辰之后,被周府厮送回来的。
到家之后也如平日里那般,稍作洗漱便埋头苦读。
除了那日晚归, 穆空青再也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 这叫一直暗暗观察的穆四丫彻底放下心来。
这种风平浪静, 一直维持到穆空青旬休那日。
穆老二和穆老大赶了个大早, 带着大房的两个姑娘来了镇上。
穆老大一见穆空青就迫不及待地开口道:“空青啊,你你姐姐能去县里的医馆拜师, 这话可是真的?”
穆空青笑道:“自然是真的。今日便是要去县城见医婆的。”
去女医馆学医这件事,起先是穆空青听强婶子起的逸闻。
县里的女医馆只有两个医婆。
其中有一个腿脚不大方便了,便想着要收几个徒弟。
只是学医这事,能背书识字才是基础。
那两个医婆年纪大了, 没有精力去教娃娃,便对外,要收已经识字的女娃。
这个消息一出, 叫县里人好一阵笑话。
男娃能识字的都在少数, 还要收识字的女娃。
那能供得起女娃识字的,哪个不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姐?
这女医馆是想收人家千金姐来当学徒不成?
千金姐不会去医馆做学徒, 可穆家这不是恰巧就有三个识字又愿做学徒的姑娘吗?
于是穆空青便托人给女医馆去了信, 并同医婆定下了见面的时间。
“先歇歇脚,吃点儿东西。”孙氏从厨房端出了一盘子烧饼,放在了桌上。
这是穆空青在穆大丫出事后第一次见她。
穆大丫的面色有些疲惫,眉宇间带了几分郁色。
对上穆空青的视线后, 穆大丫下意识地露出一个浅笑。
自穆空青上次见她,也不过才月余。
可穆空青却觉得,他大姐身上属于少女的鲜活气,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将将用过早饭, 孙氏带着几个丫头去收拾行李。
而穆空青则是同穆老二对视了一眼,决心还是由穆老二开口。
关于穆四丫做过的事儿,穆空青已经提前和穆老二通过气。
他毕竟是个辈,这种事由他来起头,还是有些不合适的。
穆老二心里头也不得劲。
大房的丫头心思多,累得他们二房也不得安宁,如今他还要在背后侄女是非。
穆老二索性竹筒倒豆子一般,几句话就将这事儿的来龙去脉倒了个干净。
穆老大听完之后只觉得目瞪口呆,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那杀千刀的信,根本不是意外掉在外头的,而是四丫故意叫老爷子瞧见的?
外头的风言风语,也不是因着他家急着给大丫头找婆家,而是四丫透出去的口风?
穆老大庆幸这事儿是二房私下里同他的。
大丫头和男人不干不净是不好听,可四丫头故意害姐姐名声,这要是传出去了,别几个丫头了,整个老穆家都没脸在村里过了。
“这……这……她图啥呀?”穆老大种了一辈子地,怎么都想不透四丫这是在想啥。
她大姐出事儿了,她能得啥好呀?
穆空青点点桌子:“就图这个。这不是看着家中在镇上有路子,想法子往镇上钻吗?她们姐几个在村里待不下去了,家里总不能真逼她们去死吧。”
穆老大想是被惊着了一般,思索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穆空青话里的意思,登时咬牙道:“我这事儿一出她就急着……这死丫头,原来存的这种心思?我今儿非死她不行!”
着,穆老大便要起身,吓得穆老二赶紧拦人。
穆空青也安抚道:“大伯,这事儿已经这样了,你便是这会了四姐一顿,后头又能该如何呢?”
穆老大显然是没想过的,他听了穆空青的话后,重复了一句:“后头?”
穆空青道:“不错。这回大姐没事,算是族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是还有下回呢?四姐这行事看着,可不像是在意家里人性命的。除非大伯真准备直接将四姐死,否则日后她再有什么不满,家里人岂不是得一日日提心吊胆地过?”
穆老大要死穆四丫,显然只是句气话。
他听穆空青这么一,登时便犹豫了起来:“可……可她大姐,不到底也没啥事儿。不是,那丫头想去绣坊吗?将那丫头送去绣坊待着,再叫大丫她们去医馆,这不就没事儿了吗。”
在穆四丫没有当真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之前,穆老大便只觉得孩子做错事了要,再做错再就是了,哪想得了那么多?
穆空青只在心底暗道了一声果然。
穆空青没有在这件事上同穆老大掰扯。
他只是提议给穆四丫换个去处。
那地方在清溪县远郊。
也是绣坊。
一家特殊的绣坊。
是绣坊,其实并不恰当。
因着那里并非真是开门做生意的地方。
硬是要算,那儿其实是大户人家软禁族人的地方。
那些犯了错,不便送官,又罪不至死的族人,也不能全由族里花钱养着。
那便将人送去绣坊、酒坊等地看守起来做活,也是叫他们自个儿养活自个儿。
在穆空青看来,这便是另类的劳动改造了。
原本穆四丫若是如她所那般,老老实实地去绣坊,即便要签身契,签的也是普通活契。
若是当真不想干了,只要交够契书上约定的银子,便能脱身走人。
别管那银子是多少,总归也有个念想。
而穆空青现下要想送穆四丫去的地方,签下的身契虽是活契,可却并未写明赎身银。
除了主家无权买卖、杀之外,几乎同死契无异。
穆空青当日去寻周秀才,本是想借周秀才之口,向秦家借些人手,借保护之名,将穆四丫监视起来。
却没想到周秀才听完他那番粉饰太平的话之后,直接就给他指了这么一个地方。
看着周秀才意味深长的眼神,穆空青也明白是自己犯了傻。
秦家盯着穆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穆大丫的事情在村里闹得风风雨雨,没理由秦家不知道这事儿。
秦家都知道了,那周秀才知道这事儿,也就不奇怪了。
穆空青虽然不舒服,但谁让胳膊拧不过大腿,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只是最后,周秀才却道,那家绣坊乃是周家安置族人的地方,叫他只管放心。
穆空青也没瞒着穆老大周家绣坊和身契一事。
穆老大只斟酌了片刻,便同意了。
便如同穆老太觉得,将大丫嫁给人家做继室是个好去处一样。
穆老大也觉得,能叫穆四丫一辈子都饿不死的去处,也是个不错的去处,何况那绣坊还是周秀才家的绣坊。
虽然签下身契,平日里便难回家了,但四丫都这个年纪了,现在不走,过两年也是要嫁出去的。就当是女儿提前嫁人了吧。
就这样,老穆家的四个丫头,到底还是一同上了驴车。
穆四丫面上的兴奋之色,简直如同要溢出来一般。
只是这车却并未如她所料那般前往县城。
驴车停在一家毫不起眼的宅子前。
穆空青将怀中周秀才的手书交给穆老二。
穆老大和穆老二一同上前敲门。
门房应声很快,看过穆老二递过去的手书后,向他们身后瞄了一眼,随后又同身边人低语了几句,很快便开大门,要将几人迎进去。
穆大丫虽然连村子都没出去过,可她见开门的是个身强体健的男人,也能知这里并不是之前所的女医馆,当即有些惊讶地望向穆空青。
穆空青冲她微微摇头,衣摆下的手指了指穆四丫的方向。
穆大丫隐约知道了些什么。
自上路以来便一直拧着的眉头,也微微松开了些。
直到穆四丫发现进门的只有自己时,她才从兴奋的情绪中挣脱。
“这是什么地方?我们不是要去女医馆吗?”穆四丫察觉出了不对,向后退了半步。
穆老大看着女儿面带惊慌,心里还是有了一丝不忍,便放软了声音宽慰道:“四丫,你不是一直要来绣坊吗?你安心在这儿学手艺,爹娘得空便来看你。”
穆老大出这样的话,穆四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登时便要离去:“谁要来绣坊了!我要做女医!我要和穆大丫一起做女医!”
没等穆老大做出反应,便有两个粗使婆子上前拦住了她。
穆四丫被制住,心中漫开一阵恐慌,她颤声叫嚷道:“穆空青!穆空青呢!他答应过我的!只要我了穆梅花是怎么死的,他就不会让我来绣坊的!”
穆老大原本生出的那一丝不忍,也在穆四丫提及穆梅花时彻底散了。
“你……你还有脸提你梅花姑姑!”
穆四丫根本顾不得穆老大的是什么,同她出现在绣坊有什么干系,只知一味力争:“她们能来县城里,还是因为我!凭什么她们可以去学医,我却只能当个绣娘!”
穆老大一时气结。
穆空青知道穆老大心里头还记着这个女儿,只站在他身后提醒道:“时候不早了,大伯,大姐她们还得去城里。”
“你,家里也是为你好,这儿……”穆老大看着穆四丫满脸的恨意,原本还想同她讲讲道理,现下也都不自觉地咽了回去。
这丫头,分明是件好事,怎的摆出这么个渗人的模样?
那两个婆子将穆四丫带了进去,起先开门的门房则领来了另一位妇人。
“这儿是周家绣坊,老妇人乃是绣坊掌事。除守门的护院外,绣坊中并无男丁。姑娘于绣坊中研习女工,几位尽可安心。”
那妇人生得精瘦,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话亦是一板一眼,举手投足间便透着“规矩”二字。
穆老大也未见过这样的妇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只能讷讷称是,甚至没能思考,为何这绣坊掌事瞧着并无生意人的模样。
“这是契书。还请那位姑娘的生父落手印。”老妇人将袖中契书递出,还不忘嘱咐绣坊的第一位“外来人”的生父:“若日后那位姑娘的亲眷欲要探望姑娘,须得要老爷手书一封,还望见谅。”
穆老大接过契书,有些不放心地问道:“这,是要持秀才老爷的手书不成?”
妇人在听见“秀才老爷”四字时,表情僵硬了一瞬,半晌才回道:“正是。”
穆老大又有些犹豫了。
这周秀才的手书,哪是一般人能求到的?
就算自家侄子在周秀才的私塾念书,也不好三番五次跑去叨扰人家吧?
却不知这正是穆空青有意为之。
老穆家若是有人想见穆四丫,就必然绕不过他。
经过穆大丫这一遭,穆空青可不敢再赌穆四丫会不会有旁的“奇思妙想”了。
与其烦心怎么让家里人不对她心软,不如直接将线卡死在自己手上。
“大伯不必忧心。将四姐送来周家绣坊之前,我便同夫子提过此事。大伯日后若是想来看望四姐,只管开口便是。”
穆空青见穆老大犹豫,直接开口道。
倒不是穆空青对自己和周秀才的关系有多自信,而是周秀才先前特意同他强调过,这地方是用来安置族人的,可却还是提出让穆空青将穆四丫送去,这几乎就是在明示。
时下能等同血亲的,也就只有师徒了。
若周秀才当真有意收他为徒,那先前周秀才在秦家面前对他的维护,也就不难理解了。
可惜没等穆空青开口,周秀才便明言,叫他先考过院试再。
穆空青那一腔的感动全都淹了水。
这头得了侄子的许诺,穆老大想想这些日子村里的那些风言风语,再想想方才穆四丫那毫不掩饰的怨毒,最终还是在契书上落了手印。
就是穆老大原先不知道,那在见到绣坊中的婆子护院之后,也明白过来,这里并不是寻常地方了。
可方才四丫的形容实在可怖。
叫他不自觉地想起了侄子过的话。
她可并不像是在意家里人性命的。
穆老大咬咬牙,便是四丫现在一时看不透,将来也会明白的。
总归这儿是周秀才家的绣坊,不会是什么虎狼地。
待到四丫能安稳过日子了便会知晓,他也是为了她好。
将穆四丫的事处理完了,众人还得继续赶路。
穆空青看着身后的大门合上。
离得稍远些了,才能看见隐在房檐下的一块不起眼的牌匾,上头以篆体刻着“绣坊”二字。
穆四丫最终还是留在了这个她曾经梦寐以求,最后又弃如敝履的地方。
送穆四丫入绣坊时,几个孩子也都跟在后头,只是在进门时,二丫和三丫都被大丫拦住了。
穆空青这些天为了叫二丫防着些四丫,曾私下里同她过这事儿。
三丫从始至终便和她们住在一块,知道与不知道,也没人能从她那闷葫芦般的性子里看出什么。
两人被大姐拦住,也听话的没有跟进去。
那时穆四丫在里头叫嚷,穆大丫只在外头静静地听着。
现下驴车摇摇晃晃,再也瞧不见那座宅子的影子了,穆大丫却轻声出了她来到镇上之后的第一句话:“爹,您后头会来看四妹吗?”
驴踢和木制车轮滚过地面,发出连绵不绝的声响。
穆老大的步子顿了一瞬,却没答话。
穆大丫没有追问。
早在她选择不哭不闹,等着嫁人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答案了。
她知道,便是她当初选择出来,爹娘也不可能真将妹妹死。
她想着,左右她一个人不干不净,还能是行差踏错。总好过多一个人犯错,连累爹娘长辈都叫人责骂。
穆大丫原本已经认了。
只是现在,有人替她抱了不平,她就忽然也想为自己问一句。
一旁的穆空青看她脸色不对,立时碰了碰二丫。
二丫收到弟弟的暗示,也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只好悄悄握住了大姐的手。
穆大丫握着这个隔房妹妹的手,不知想了些什么,却是眉目舒展,凝在眉宇间的郁色也尽数消散。
今日他们出来得早,到了县城时,日头已过正中。
穆空青看着一路上都无人话,想了想,主动开口道:“若是这回大姐她们拜了师,往常在村里的名字也不方便用了。”
两个大人愣了一下,显然也是没想过这茬。
穆老二挠挠头:“是这个道理。怎的咱家丫头也都是识字的人了,不好再大丫二丫地叫唤。”
起来,直到穆空青写信回去的时候,他才知晓家里几个丫头全都识字,那会儿可是叫家里人都骇得不轻呢。
穆老大也闷声道:“是该取个文名儿。”
完,便也没了下文。
他和穆老二两个当长辈的,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瞧见书便头疼的主儿。
要取个文名儿,可也不能叫辈自个儿取吧?
穆大丫轻声道:“若是今日能顺利拜了师父,便央师父给我们起个名儿吧。”
天地君亲师,若是正式拜了师,家中长辈也无意见,那由师父给徒弟取名也并无不妥。
穆老大想都没想便应下了,穆老二也点头称是。
现下医馆中恰好无人看诊,几人便省去等候的时间,直接去见了医婆。
正如县中所传的笑言,这寻常百姓中,识字的男娃都少,何况是女娃。
女医再受尊敬,总也是个抛头露面的活计,哪家千金姐愿意受这份委屈?
这两位医婆也就是试试,若当真找不着也就罢了。
她们早先只惦记救人,待到想要寻个传人时,却发现自己年纪大了,十有八//九是等不及教娃娃识字的。
既如此,便是没个衣钵传人,也总好过教出个半吊子庸医害人。
却不成想,还真能叫她们等来三个识字的女娃。
一番考校之下,只觉大丫细心沉静,二丫机敏伶俐,三丫老实勤勉。
两位医婆是如获至宝也不为过,当即便要定下师徒名分。
因此在穆老大提出,想要两位医婆给重新取个名时,二人也是笑眯了眼,连连应下。
看着年纪更大些的那位医婆还不忘问一句:“你们可有想要的名儿?”
穆二丫摇摇头。
村里姑娘未出嫁时都是大丫二丫地叫,到出嫁了,要拿着户籍文书去官府登记,才会有个自己的名字。
大多也就是什么桃花梅花。
穆大丫却道:“我家弟弟叫空青,我们又是学医的,便请师父也给起个药名儿吧。”
见其他两人也不反对,那医婆思索了一阵,便取来了几张空白名帖,在上头写下了三个名字。
穆白芷,穆白芍,穆白芨。
穆大丫,不,应当唤作穆白芷,接过了那张记着自己姓名的名帖,死死捏在手中。
穆家村早就回不去了。
穆白芷三姐妹此次来县里,也都直接带上了行李。行过拜师礼后,便留在了女医馆中。
许是当真觉得女儿家早晚都得是旁人的,在县城中学医甚至比嫁去夫家更自在些,穆老大和穆老二没觉得有什么不舍,只叮嘱了一番后,便要带着穆空青离开。
穆空青对拉着他的穆白芍卖乖,他定会早日下场参加县试,来县城看望她们。
穆白芍对着家人的背影红了眼眶。
穆白芷却在他们离开后,学着自己的两位师父,在云英未嫁时便梳起了妇人发髻。
早七个人出的门,晚上到了家,却只剩下穆空青和穆老二。
穆老二留在了镇上,只因为第二日便是先前定下的,同秦家正式签订契书的日子。
无论中间穆四丫闹腾出了多少事,穆空青始终记着他真正该做的事。
穆四丫只是个无权无势的丫头罢了。
她的那些心思可以得逞,也大多是仰赖家里人对她没有多少防备。
真正能动穆家满门性命的,是李家。
即便到家时已经日薄西山,穆空青还是点着灯,按例写完了今天的大字。
穆空青静静地等待着纸上的墨迹风干。
在周秀才的额外关照下,他已经学完了四书与《诗经》。
最晚不过后年,他便必定要下场一试了。
正如周秀才当日所言,秦家等不了了。
而这份契书一定,穆家也同样等不了了。
现下解决了银子的事,穆四丫也再翻不出花来,他也当专心竭力,为死去的穆梅花,为自己,也为穆家搏一搏了。
无论是依靠一纸契书定下的盟友秦家,还是依靠现在还未正式定下师徒名分的周秀才,终究都是有风险在的。
这里是一朝踏错,便可能满门遭灾的地方。
如果可以,穆空青也不愿牵扯进什么党争之中。
可惜现在已无退路。
既然如此,便唯有强大己身,才有可能谋得安宁。
穆空青将晾干的纸张收起,吹熄了蜡烛。
该就寝了,明日还须得早起。
就在穆空青准备入睡时,他却听门口传来了一阵异样的响动。
穆空青皱眉。
今日无风,夜里静谧,这动静,怎么都不会是他听错了的。
觉察出不对,穆空青悄声下床,谨慎地端起了桌上的烛台,缓步向门口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