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一支洞箫
穆空青做事, 向来目标明确。
他想着要先行赶上现在的进度,便专心研读起现在夫子们教授的内容。
所谓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这话的是真是假, 穆空青现下还不好。
不过同一本书, 将不同人对它的注解多看上几遍, 确实是能得不少感悟。
至少在穆空青加班加点地看完了尤明澄那儿的藏书, 又抽空托博闻书肆掌柜帮忙寻了不少注解后,不有多大进益, 至少能跟得上夫子的思路了。
永嘉书院的夫子们,向来是不爱布置功课的。
有时只是顺嘴提上一句,学生愿意用功便自去用功,横竖夫子也不查看。
最多是课上被叫起来, 却答不出夫子所问,然后被罚挑上三天水罢了。
至于穆空青为何知道是挑上三天水,这还得归功于他们的同窗兼邻居, 东九室的吕元望。
吕元望是整个第十斋中, 唯一一个同穆空青年岁相仿的。
不过比起穆空青来,吕元望才是真正的孩子模样。
吕元望天性好玩好动, 自知晓穆空青与他同岁后, 便见了天的往东十二室跑,全然一副离家郊游的模样,半点都不像是来进学的。
前几日,给他们讲《史记》的曹夫子讲到《吕太后本纪》时, 便在课上提了句,若是对这区区一女子以后妃身份入载本纪好奇,也可去多看看《汉书》。
穆空青是早就读过汉书的,在场大多学子应当也都读过。
不过夫子在提及后, 众人也都依言将汉书重温了一遍。
再不济,也是将《高后纪》翻出来,结合《吕太后本纪》反复琢磨。
先头提过,书院夫子一贯不爱检查功课,做与不做全凭个人,查与不查也全看缘分。
吕元望就是这样一个不幸,成了曹夫子的有缘人。
曹夫子上课时本不好提问,却不想那日忽然心血来潮,点了吕元望,问他《高后纪》中的吕后,同《吕太后本纪》中的吕后有何不同,二者笔下的吕后有这等不同又是何因由。
结果可想而知,吕元望答不上来,被罚要去挑上三天水。
那院中的水缸极大,即便水源离此处不远,以他那身板去挑,估计他们这几个学舍,这几日也都别想有水用了。
于是诸学子没辙,只能在空闲时帮他一块挑上几担。
好容易挨过了三天,第四日众人一散学,便收到了齐家堂夫子的通知。
私下相助受罚学子,所有人并罚。
也就是,他们这群因为仰赖这个水缸生活,而不得不帮吕元望挑水的学子,还得再挑上三日的水,作为他们帮手的惩罚。
穆空青只觉得,这罚得根本就不是吕元望,而是他们这些无辜同窗吧?
帮手了自己也得受罚,不帮手就没水用,这不是明晃晃的连坐!
顺道一言,齐家堂便是主持永嘉书院内奖惩事务的地方。
同修身堂之名所出同源,皆是《礼记·大学》中的句子。
除了穆空青觉得,这齐家的释义,同齐家堂的职责相结合后,处处透着股不正经的意味之外,似乎也不上哪儿不对。
不过经此一遭,至少第十斋的学子们,是没人敢在夫子随口一提时,自己也当真随便一听了。
就算有人随便一听,他的同窗或舍友们,八成也是不会应允的。
不过穆空青同吕元望的同窗缘分,也不止是在经史课上。
吕元望也选择了修习射术。
整个第十斋修习射术的,也只有穆空青、尤明澄、吕元望三人。
射术课后期是有骑射一门的。
因而大多新入学的学子,在修习射术之前,都须得先学上一些日子骑术。
穆空青几次赶路,现下骑术不有多精湛,至少是能在马上拉弓的。
这样一来,穆空青便可以直接跳过骑术课了。
不过他们三人住得近,年纪又相仿,在射术课上时,自然也就走得更进些。
尤明澄同吕元望都好玩闹,常常练着练着开始闹腾。
穆空青起初只是由着他们去,也很少掺和进他俩的各类比试和争执中去。
谁知只是第二次射术课上,穆空青就被迫又遭了一回连坐。
当时这二人由“谁的弓更重”吵到“谁自个儿更重”,最后闹起来,一头撞到夫子身上。
夫子当时也没发火,只是和煦地笑了笑,问他们累不累。
这两个憨货倒是拍着胸脯朝夫子喊不累。
然后到了临近散学的时候,他们所有人都被夫子勒令绕着演武场跑上两圈再走。
要知道,这可是能放得下三千张桌案的演武场啊!
那可是供骑术课那群人上课都绰绰有余的地方啊!
尤其是他们在外围跑,里头上骑术课的便愣愣地看。
最后教骑术的夫子大手一挥:刚好这群人跑得慢,不若你们便骑马跟上试试。
于是穆空青他们这群人,本就不大富裕的空气,被一群策马扬灰的一掺和,更是雪上加霜。
穆空青跑完之后简直恨不能爬回学舍去!
更叫人无言的是,所有人都知晓这夫子的性子了,上课也老实了许多,唯独那身为导火索的二人,却还是每日里无知无觉、精力旺盛地四处跑跳。
他们就这么被带累着跑了两三回之后,已经有人恨不能把这二人揪出来一顿了!
若只是跑跑也就罢了,只是这群平日里鲜少这么动弹的读书人,每每这么折腾上一回,都得精神萎靡、腰腿酸痛上好一阵子。
众人第二日都有旁的课业,总这么折腾下来,自然耽误不起。
尤其是尤明澄和吕元望这两个罪魁祸首,还公然在射术课上同穆空青抱怨,若是早知晓射术课还得跑圈,他们什么都不会选报的。
穆空青无言以对。
实话,咱射术课为何跑圈,你俩当真不知晓的吗?
眼看着这二人又一次忍不住要闹出动静时,穆空青痛定思痛。
穆空青拦在尤明澄和吕元望中间,深吸了一口气道:“不若这样吧,你二人比一场,如何?”
尤明澄和吕元望同时望向穆空青。
穆空青微笑:“我们玩个有趣的。”
听穆空青这么,周围有旁的学子也起了兴致。
他们射术课上氛围一向宽松,往往都是夫子教完之后,众人便四散开始练习。
只要不像上回一样犯到夫子头上,自个儿玩些花样也是无妨的。
穆空青对着二人笑容不变:“平日里比试总是要射中靶心。我等都是初学者,屡射不中也没意思。不若这次,你们来比比谁的环数更少些,如何?”
这倒是挺有趣的。
尤明澄兴奋了一瞬,又想到了什么,问道:“那若是脱靶了可怎么好?这么比的话,我统统不射中不就赢了。”
穆空青语调平和:“那就脱靶算十环。后头总环数最低者获胜。”
射箭的靶子都是越向外环数越低,若是要瞄准最外头的地方,脱靶的风险也会更大。
要么一环最佳,要么十环最差,这倒是比单纯去射靶心要刺激得多。
尤明澄和吕元望这两个爱玩闹的,立刻就应下了。
原先听了穆空青要比试,也起了几分兴趣的学子,一听完穆空青这规则,便有那警觉之人默默避开了。
最后等到夫子前来巡视时,便见四周都是用心练习的,甚至有不少原本有些基础的学子,已然可以正中靶心了。
唯独这玩到了兴头上的二人,几乎用箭矢将靶子都围出了一个圈,愣是没有一箭射在靶心上。
夫子就站在这二人身后,看他们射中三环也笑,射中二环也笑,射中一环时更是要拍掌庆贺没有脱靶。
穆空青默默向边上挪了挪。
当天晚上,这二人便被留下收拾靶场了。
尤明澄回了学舍后唉声叹气:“我原还以为夫子是个随性的呢,这回可真吓人,我射术课上都不敢玩闹了。”
穆空青温声细语道:“夫子们总是看中成绩的,这回是我不好,叫夫子误会你二人了。”
尤明澄摆摆手苦闷道:“不过是收拾靶场罢了,还不比那几日挑水累人呢。再比试也是我俩要比的,怎能怨你?”
第二日晚上,穆空青将自己今日记下的笔记送到了这二人的桌上。
是体贴他们昨日受累,特意借给他们温习今日功课用。
穆空青手速极快,听课时能一心二用,将每日的重要内容都记录下来,再拿整理笔记当做练字的功课使,这事在第十斋已经不算什么秘密了。
有同窗曾因好奇翻阅一二,只其间条理之清晰,叫观者觉得仿佛又重温了一回夫子的讲课现场。
听了这话后,也不是没有学子试图效仿。
只是他们手速不够,经验也不足,最后往往是笔记记得一团糟,夫子的课也听得浑浑噩噩。
于是穆空青的笔记便被传得愈来愈玄乎。
可惜穆空青的笔记日日都要整理,是以能借出去的也实在不多。
除却东十二室的三人占了地利之便,旁人要看,多是得等上不少时日。
可即便是因着借书之谊,常常能最早拿到笔记的尤明澄,也没有在听完课的当天,便能收获这份便利的时候。
趁着夫子讲课的记忆尚深,再对着笔记重新梳理一遍,那效果可比背书好得多。
尤明澄自然如获至宝,直接将受罚的苦闷都抛之脑后了。
时常能借到笔记的尤明澄都是如此,第十斋内的其他学子自然更不必。
不少人都羡慕得紧,甚至还有人欲要借此机会也去瞄上两眼。
他们不好意思上东十二室敲门,还不能去东九室敲门吗?
于是这一晚上,穆空青他们这边儿学舍的门外,那人来人往的动静就没停过。
穆空青最初也只是怕自己跟不上夫子的进度,这才将前世的习惯捡了起来。
前世在课堂上,若是不记笔记,不准还要挨老师一通训斥。
不像如今,据穆空青所知,至少开设私塾的夫子,都是不喜欢学生边听边记的。
也就是永嘉书院的夫子不乐意管这些,你爱记便记,不记便不记,横竖答不出题来,受罚的也是自己。
也亏得夫子们讲课习惯同前世的高中老师不同,若是高中老师那个语速,穆空青怕是拼了命也来不及记下。
却没想到穆空青这一出学渣自救,到了第十斋的学子口中,便被传成了如“学神笔记”一般的存在。
谁叫穆空青纳新考校时的文章,还在膳堂外头贴着呢?
这些不明所以的学子,自然就觉得穆空青是那等惊才绝艳之人了。
穆空青听着门外隐约又是一阵敲门声,这回都没人开门,便听见吕元望扯嗓子喊道:“不借不借!我还未看完呢!”
穆空青又整理完一段,没什么诚意地在心底同东九室的同窗们致了歉。
初入学时的鸡飞狗跳过去了,转眼便到了旬休的时候。
穆空青这回旬休预备下山一趟。
一是从博闻书肆那儿寻些新书,二是去集市上买把竹箫。
许是受了他老师爱竹的影响,穆空青对竹制品也有着特殊的好感。
一把普通竹箫瞧着也甚是雅致,价格实惠又不怕磕碰,平日里带着也不重,自然是适合他用的了。
永嘉书院也很贴心。
类似箫艺、琴艺这等,须得学子们自行准备器材的课,全部都安排在了旬休之后,给新入学的学子们留出了时间准备。
永嘉县在这方面也是设施完备、店铺齐全。
凡是永嘉书院的学子们可能需要用到的东西,就没有永嘉县的集市上找不着的。
虽是难得的旬休日,穆空青也没在山下待太久。
他选了支洞箫,又去博闻书肆取了书,便直接回了书院。
十月底便要季考了,穆空青对自己如今算是什么水平,心中也是没底。
后头还得分出一部分时间,用来研习箫艺。
现下难得空闲一日,自然是要加倍用功,免得在季考上丢人。
穆空青在回书院的路上,不自觉地把玩起了手上的洞箫。
不过,只要想想日后若是压力大了,还能找个景致清雅的地方吹奏一曲,便觉得为此精力耗费也算值得。
穆空青在心底偷摸想,他都身在大炎朝了,还不能有个武侠梦了。
然而,穆空青那个还没做完的武侠梦,在第二日的箫艺课上,啪地一声碎了一地。
此刻,穆空青的耳边,被宛如老驴拉磨挨鞭子一般的悲鸣塞满,间或夹杂着院外不时传来的各色杂音。
他算是知道了。
为何书院特意将修习乐艺者分出三个等级?
为何初学者的课室都是露天的院落?
为何这些院落还统统都在人烟稀少的书院南角?
穆空青抱着自己刚买的宝贝洞箫,靠在角落里,简直恨不能立时逃离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