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一节莲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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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穆空青庆幸的是, 虽然书院依旧只给了一张答卷,一副势要将“落笔无悔”四个大字进行到底的模样,但这回的季考题目倒是正常的。

    可能是因着这些日子经史课主讲《史记》的因由, 季考的策论题也是自《史记》中节选出的。

    策论题选自《史记·孝景本纪》。

    题曰:禁天下食不造岁。

    这是汉景帝後二年时天灾人祸, 收成不佳, 是以景帝下令, 禁止百姓不到一年就将所有粮食吃完。

    这不是指不让百姓用手上的粮食果腹,而是在提醒百姓, 留下粮种,以待来年播种。

    穆空青个人感觉,策论题从答题方向上来看,大致可以分为两种。

    一是指明对某事献计献策的。

    例如治水、赈灾等, 如清江府府试时那篇《举直错诸枉》,若是较起真来要作答,作答的方向也很明显, 便是整治吏治。

    二则是对某一政策或现象发表看法或建议。

    这一类题在答题时, 便更注重作答者的思想观点。

    若是放在官场上,也可称作政见。

    例如院试时的《诸君子皆与驩言》, 又如本次季考时的《禁天下食不造岁》。

    在穆空青的看法中, 若此时是在科考考场上,他情愿答上十道前者,也不想作上一道后者。

    前者的立场再惊险,最差不过和稀泥, 总不会得罪人。

    而后者却是一不当心,就会在未入官场时,给自己树起几个政敌来。

    若不看那么远,只看眼前, 也可知最直接的坏处便是,你答的若恰好同主考官的立场对立,那便是黄尚宾再世,怕也别想能被取中。

    好在现下只是书院季考。

    穆空青觉得,以永嘉书院的夫子们的性子,应当不会因着观点不同便予以恶评。

    入学不到一月,就已经被永嘉书院的自由风气所感染的穆空青,犹豫都没过半分钟,便按着自己的想法开始作答。

    朝廷下令留种,却并未言明违令者的惩处,可见其亦是无奈之举。

    为来年留种,这个想法自然是好的。

    可事实上,穆空青出身农家,也比旁人更清楚,农家对于粮种的重视,是远远高于任何人的。

    若非当真到了将要饿死的地步,农人们又怎么可能去碰粮种呢?

    若是人已经饿死在今年了,那么留下明年的粮种,又有何意义?

    景帝在位时多天灾,此事非人力可以干预。

    可事情都已到了这个地步,比起节流,不若想法子开源。

    具体如何开源,穆空青却未多写。

    这也是周秀才曾反复同他强调过的问题。

    这答策论题,最忌讳的便是肆意发散。

    问到哪儿便答到哪儿,题目不问,便不要自作聪明。

    穆空青现下在季考中,立场上自然可以随意些。

    可这肆意发散的毛病却是在哪儿都不能惯着的。

    穆空青虽未落笔,却已在心中过了一边粗稿。

    因着没有删改的余地,所以穆空青作答的速度也极慢。

    他按着内容,在心里给这篇策论做了个段落分划。

    而后先在心中过一遍将要落笔的段落,再字斟句酌地推敲修补,确认无误了才是提笔落墨。

    写完这一段后,再去思考下一段的遣词造句,免得想得太多,反倒叫自己迷糊。

    一篇策论刚写了个开头,便有人在他的桌案上放下了两个馒头和一碗清水。

    穆空青抬起头眨眨眼,这才发觉已经到了午膳的时候。

    没想到,这书院季考竟是连用膳都比照着科举考场来。

    晚上不会还要叫他们睡在课室中吧?

    穆空青草草吃了一个馒头填肚子,便埋头继续。

    穆空青不是那等擅长在心里推敲的人。

    若是叫他将粗稿写下,对着白纸黑字推敲,那他尚有几分把握,更改出更好的来。

    可若是叫他闷在心里头兀自空想,那只能是想得越久、忘得越多。

    考场中没有计时的物件,穆空青答完之后也不知晓具体是什么时辰了。

    只听见有偶尔拉铃声响起,想来是有同窗已经交卷了。

    穆空青伸手拉响挂在桌案边的铃铛。

    果然不一会儿便来了三个厮模样的人。

    糊名装匣,一切都同科考无二。

    待他交了卷,还有人前来引路,示意他从边上贴着墙根儿出去,莫要发出动静惊扰旁人。

    这严谨细致的程度,若是江南之地的书院都是这般考校学生的,怪道旁人都称应天府乡试作会试。

    现下应当多数人还在考场中作答。

    穆空青走在路上,鲜少能见到往来的学子,这也叫穆空青觉得,此刻的书院同往常相比,陡然让人觉得有几分陌生。

    起来,穆空青自入永嘉书院起,已经近一个月了,除却每日里前往课室和膳堂外,几乎未曾去过旁的地方。

    先前杨思典曾提过,永嘉书院南苑学舍前有一浅湖,名曰桂湖。

    湖水最深处也不过六、七尺,里头有一丛天生天养的野荷花,还有不知哪位夫子放进去的红尾鲤鱼。

    穆空青见今日时辰尚早,刚作完一篇策论,也没有更多精力再学旁的,索性便往南苑的方向走去,就当是给自己的考后休憩了。

    永嘉书院的学舍虽分了东南西北四苑,可这四苑之间都不算远。

    南苑和东苑毗邻,只消往南苑那儿去,应当很容易寻到桂湖。

    果不其然,未待穆空青行至南苑,便能见到一片碧色。

    十月里的荷花早已枯萎,却留下了一丛丛瞧着脆弱不堪的茎秆。

    穆空青站在湖边向水中望去,传闻中的红尾锦鲤并不见踪影,只在偶然间才能得见一抹艳色从水中划过,再迅速隐匿不见。

    远处隐隐传来人声,似是在笑闹。

    穆空青循声望去,岸边蹲着两个学子,正在枯萎的荷花丛中掏着什么。

    穆空青一时有些好奇。

    没等他细看,便见那两个学子猛地起身后仰,从湖中拉出了一个浑身湿透的人。

    穆空青不由惊叹。

    那人方才应当是在荷花丛中,被茎秆挡住了身形。

    但叫穆空青惊叹的,却不是那从湖水中被拉上来的人。

    而是那人兜在怀中的东西。

    长长的,一节一节的,分明是几段新鲜莲藕。

    穆空青觉得,自己这般考完季考出来闲逛的人,应当已经算是少有了。

    却未料到有人比自个儿更有闲情。

    轻微的水声响起,穆空青转头望去。

    是位精神矍铄的老先生。

    老先生须发皆白,素衫持盅,浑身上下都透着德高望重的气势。

    此刻,这位老先生正从手上的盅内倒出什么,而后又抛向湖中。

    不多时,便有一尾尾红鲤向岸边涌来。

    这个时辰到湖边来喂鱼的,八成就是书院中的夫子了。

    穆空青虽不认得这位夫子,却不妨碍他向夫子行礼。

    那老先生瞧着精干,笑起来却甚是温和。

    同穆空青简单寒暄两句后,他在湖边的石块上坐下,毫不在意石块上的尘土,只悠哉地不时抛上一把鱼食。

    “瞧那尾上带着金线的,每次都属它抢得最凶。”老先生的话语带笑,虽未明,穆空青却知晓,这是在同他话。

    穆空青向湖中望去,确实有一尾红尾带金线的锦鲤。

    那锦鲤的个头比旁的都要大些,每回鱼食落下,它都能直接压在旁的锦鲤头上,头一个抢到食吃。

    穆空青笑着应道:“许是先头争习惯了,才叫它个头长得格外高大。后头又因个头高大,是以瞧着便凶。”

    那头岸边的几个学子已经将莲藕收拾好了,没人怀里都抱着一捧,不知聊到了什么,笑声直接传到了对岸来。

    湖水似是也被惊到般,层叠的水纹荡漾开来。

    老先生将盅内的鱼食抛洒干净,从石块上起身拍拍手,看得穆空青一阵心惊,生怕这位老先生脚下一滑,直接摔进湖里去。

    穆空青正想着若是上前搀扶,可会叫这老先生恼怒。

    毕竟许多喜好自在的老人家,都最是厌烦旁人对自个儿的特殊看顾。

    却不想那位老先生口中嘟囔了句:“这群崽子,季考都敢糊弄过去,这么早便答完了不成。”

    穆空青欲要搀扶的手,僵在了半道上。

    没等他有什么反应,便见那老先生身手敏捷地跨了几步,来到了平整的路面上。

    老先生掸掸衣摆上的灰尘,叹道:“日日下河摸莲藕,还将我的纡朱怀金惊死了好几尾,哪儿有个求学的模样。”

    罢,便背着手离去了。

    瞧那方向,正是齐家堂所在的位置。

    穆空青看着湖中原本聚拢的鱼群四散开去,一时分不清那老先生话中所指的“没个求学的模样”,是指早早交卷来摸莲藕,还是指将他的纡朱怀金惊死了好几尾。

    穆空青看着那几位无知无觉,抱着白嫩的莲藕一片欢声笑语的学子,在心底替他们叹了口气。

    而那三个满载而归的学子恰巧与穆空青对上视线时,还心情颇好地同他挥了挥手。

    当天晚上,穆空青在去膳堂用晚膳的路上,见到了往来拆卸季考“号房”的队伍。

    一队粗布短的汉子,一看便知是做惯了力气活的。

    还有一队穿着士子服的学生。

    中间还有三人穆空青瞧着颇为眼熟。

    正是白日里有过一面之缘的,在桂湖里头挖莲藕的三人。

    久久未见的灵感又一次不合时宜地光顾了。

    穆空青算是头一次体会到,何谓“诗兴大发”了。

    眼前这诙谐的场景,当真让他想要赋诗一首。

    穆空青作为一个向来诗词苦手的人,当然不会放过这难得的灵光。

    只是夜晚,穆空青借着烛光,将写好的诗句誊抄入册的时候,不由翻了翻自己往常的作品。

    他的灵光,怎的好似总是出现在这些不大风雅的地方?

    旁人诗兴大发都是赏月观景。

    而穆空青这本自行记录的诗集中,要么是调侃自己作不出诗硬憋的,要么是乐艺初学当真难熬的,还有就是今日那三位乐极生悲却不知因由的。

    穆空青往前翻了翻,又叹了口气,默默将这本册子压在了书箱最下头。

    自己做出的能入眼的诗句不多,也没得挑拣的余地,不风雅就不风雅吧。

    穆空青拾掇好了心情,正待洗漱一番,今日早些入睡,却被尤明澄拦住了。

    尤明澄等了一晚上,终于等到自己的三位舍友全部结束今日功课,立时兴奋地将人叫住,预备同他们共谋大事。

    尤明澄将几人拉到学舍最里头,又心翼翼地关上了门窗,做足了神秘姿态,这才压低了声音道:“我今日听学兄,那南苑桂湖里,每年十月都能结出最上乘的嫩藕,不若我们趁着夜色,去摸上两节吧?”

    穆空青看向尤明澄的目光尤为复杂。

    傻孩子,你怎的不想想,季考这么人尽皆知的事,你都没能从学兄那儿听到消息,怎的那桂湖里的莲藕,却偏偏叫你知晓了?

    须得知晓,永嘉书院这许多学生一同季考,这会儿那号房拆没拆完,可还真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