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一场文会
尤明澄执意要去摸莲藕, 穆空青拦不住他。
永嘉书院有明令,若无要事,禁止学生在戌时后出学舍。
杨思典表示不想挑衅书院戒律, 许宗海也对半夜摸莲藕这种活动没什么兴趣。
尤明澄失落万分, 只好去隔壁找自己的新朋友, 吕元望。
这二人自诩是在射术课上不不相识, 又是个差不多的性子,平日里常聚在一起玩闹。
尤明澄蹑手蹑脚地钻出东十二室, 敲响了隔壁东九室的门。
一阵窸窣声后,这两人果然溜了出去。
这一出去,直到穆空青入睡,都没见尤明澄回来。
第二日一早, 穆空青一推开门,就见尤明澄和吕元望两人正合力往水缸里倒水。
穆空青看着这两人一脸的萎靡不振,好奇地问了一句:“你俩昨晚没回学舍吗?”
穆空青在与人同住之后, 就一贯睡得不深, 若是尤明澄半夜回来了,他应当是能觉察到的才是。
尤明澄哭丧着脸道:“昨夜我们去了桂湖, 才刚下水就要齐家堂的夫子逮了个正着。”
吕元望双眼木然, 瞧着跟个游魂似地接道:“然后我俩便被罚去拆号房了。”
穆空青满目同情,又顺手从水缸里取了一盆水:“那你俩今天早上这又是所为何事?”
尤明澄吸吸鼻子,委屈道:“昨夜去摸莲藕的人太多,号房被拆完了。我俩去得晚, 没拆够数,只能再挑一天水,补上剩下的量。”
穆空青漱完口,哗地一声将水倒了, 又从水缸里取了满满一盆,安慰道:“那我就不耽搁你们了,快些去吧,再晚些大家都该起了。”
尤明澄看着穆空青取水的架势毫不手软,忿忿地将他手上的黄铜盆夺了过来,哗啦啦又往水缸里倒回了一半,怒道:“知晓今日是我俩挑水,你还不知省着些用!”
穆空青揣着盆子便走便笑。
他洗个脸原也用不着那么多水,就是故意逗这俩人罢了。
也是亏得书院里的夫子们不爱计较,不然就他俩这闹腾性子,得叫那规矩板正的夫子们出门去好几回。
季考完之后,也不知是那晚被齐家堂抓住的学子太多,还是季考着实熬人地紧,整个书院的氛围都萎靡了好几日。
直到旬休之后,季考的考卷批阅完了,穆空青才觉得又重新热闹了起来。
季考的答卷是在十一月一日一早发下的。
穆空青的答卷得了上上。
那日早上的,正是曹夫子的经史课。
答卷到手之后,曹夫子破天荒般早半个时辰讲完了课。
剩下半个时辰,曹夫子好生同学子们讲解了一番季考题。
“所谓策论,献策立论,令行禁止。不求有功,无过为上。”
曹夫子素来板正,连话的声音里都透着肃然之气。
而他所言的这些,同先前周秀才反复同穆空青强调过的,几乎一模一样。
对于《禁天下食不造岁》这题,曹夫子并未过多论述自己的观点,而是从阅卷官的角度,告知学子们究竟应当怎样作答,才能最大限度保证“无过”。
穆空青原以为,以永嘉书院先前的种种行事来看,夫子们应当都是骨子里藏着不羁、鼓励学生敢言敢当的。
至少是先叫学子们学会放,才会教给他们收。
却不想这第一次季考,曹夫子就直接破了穆空青的想当然。
先习“无过”,再求“有功”,给穆空青的感觉,更像是在笼中起舞一般,无论如何,总是不能越过一些屏障去。
穆空青发觉,自己似乎又入了思维上的误区。
他此刻身处的,始终是天下百姓,都随龙椅上那位一言便能定生死的地方。
在这里错话、写错文章,可未必是仕途断绝便能了结的。
永嘉书院中,能走出那许多三鼎甲,能有那诸多学子得入朝堂,怎么可能是一昧教导学生敢言敢当的?
自然的,能过了院试,哪些能写,哪些不能写,这样的基础道理的,在座学子也都是明白。
只是明白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尤其是在面对《禁天下食不造岁》这样,涉及千万人性命的题目上。
这些少年秀才们,真正能忍得住意气的又有几个?
童生试中犯了错,了不得落榜便是,谁会在意一个童生的言论。
乡试、会试,乃至殿试中犯了错,那可就是要命的事了。
怪道他们入学的第一个月,便要匆匆迎来第一场季考。
原是为了教会他们这个。
便如穆空青先前所感那般,永嘉书院真正的想要教给他们的,便是要学会在笼中起舞。
直到这一课终了,曹夫子将穆空青同另一人的答卷收了回去,穆空青才明白,他本次的季考,应当是在新入学的十斋弟子中,排入了前十。
穆空青在午膳后,特意将本次季考中,所有上了墙的文章都看了一遍。
不提考题不同的学子文章做得如何。
只看同考《禁天下食不造岁》的文章。
穆空青在策论中所提到的“开源”,其实并非无人能够想得到。
永嘉书院中,也有不少农家出身的学生。
能挤入前十,叫自己的文章被贴在墙上的,却都有一个共同点。
无论认同景帝此举与否,策论中对于后续应要施为的政策,全部都是点到即止的状态。
再去看旁的考题,凡是考了策论的,能上榜的文章,几乎都是题目问到哪儿便答到哪儿。
只不过学兄们的文章可比他们的老练许多。
他们这回的季考前十,怕是夫子好不容易才选出了十个能扣住题、绝不多嘴一句的。
是以榜上文章参差不齐,更别提有什么锦绣文笔。
而学兄们的文章,怕是要在能管住笔学子中,选出能作锦绣文章,或是真正有实干之才的人。
穆空青又一次在书院内出了名。
原先他就因着纳新考校时,那一句“鞭辟入里”的评语,叫不少人都知晓了,今年新入书院的学子中,有这么一个有趣又胆大的。
但也正因如此,众人也认定穆空青这样的性子,在头一回的季考中,必定是要吃亏的。
却没想到,能在未入学时,便做出《黄花》一文调侃书院的穆空青,居然这么拿得起放得下,头一回季考就能上榜。
新入书院的学生,参加的头一回季考,能做出的文章会是个什么水准,这些在经历过的学子们自然是心中有数的。
是以众人在品读墙上的文章时,也会有意略过他们的文章,省得耽误时间。
无奈穆空青前后反差太大,倒是引起了不少人的好奇,叫他们特意跑去看了一眼穆空青的文章。
这么一看,顿时便觉得这位收放自如的穆空青,还真是个奇人。
旁人怎么看他,穆空青也不清楚。
他正对着到手的这条五彩带发愁。
先前他想的一直都是,若能拿到一条五彩带,那便去寻教导经史的曹夫子。
倒并非是为了吃上一顿灶,而是想着从曹夫子哪儿求一份书单。
勿论是名家注解集,还是旁的什么。
若是外头能见的,总能在博闻书肆买到。
若是外头见不着的,那他也正好紧紧皮,为下一回的季考或文会搏一搏,再夺一回彩头,总能在书院藏书阁,或是……直接去借曹夫子的藏书。
可后来教导算学的方夫子那一番话,也是叫穆空青颇为难的。
他对成为一代算学大家可没什么信心,不过倒是没少听闻乡试时的算学题越来越难的消息。
然而……穆空青他在人家方夫子的课上跑神,方夫子不仅不计较,还对他表现出了赏识之意。
这时候穆空青若是转头就跑去找曹夫子,总觉得自己像个负心汉似的。
穆空青看看那条用五色绳编织起的彩带,再看看桌案边放着的一摞书。
那是穆空青上回旬休时弄来的书,现下还有不少没看完。
穆空青决心还是再等一等。
季考之后便是文会,万一他能在文会上蹭上些什么彩头呢?
人还是得有梦想的。
杨思典在得知穆空青的算之后沉默了半晌,真诚道:“那空青你这些日子里,记得多练练骑射。”
穆空青的第一反应自然是茫然。
他欲要参加文会,这些日子不是应当在诗赋上多下些功夫吗?
练哪门子的骑射?
但他如今已经在永嘉书院待了一个月了,在某些方面的直觉也练了出来。
穆空青沉思片刻,复又问道:“骑射?”
杨思典点头。
穆空青也沉默了。
尤明澄见两人都不话,干脆直接就问了出来:“参加文会,练骑射做什么?”
杨思典低咳了一声,有些不出口,只得委婉暗示道:“书院的文会,都是所有学子一同参与的。诗书文画这类,往年似乎都是年长的学兄们夺魁。”
尤明澄还是一头雾水。
穆空青却觉得,平日里瞧着温和可靠的杨思典,现在也逐渐变得不对劲起来。
这事儿的重点,难不成是在他们没法在诗书一道上夺魁吗?
永嘉书院的文会,居然会出现骑射这种项目,他都不觉得有些不对的吗?
不过穆空青看看自己和尤明澄这一身骑装,门外还有吕元望唤他们快些去出门,好一同去靶场上射术课的声音,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这场文会的告示倒是不像季考那般随意。
告示提前五日便张贴了出来,上头应要交代的内容,也是写得详尽。
文会自十二月十五开始,拢共办上三日。
文会结束后,便是书院年休的日子。
书院中的学子们年岁多不算大,也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
从前不多加限制时,兴许还无人觉得“一心只读圣贤书”有何不好。
可入了书院之后,有了禁止无事外出的明令,反倒叫他们成日里心心念念了起来。
兴许是为着文会,又兴许是为了文会后的年休。
总之,这告示一出,整个书院都开始欢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