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一池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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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夕夜里, 跑上山升火的学子一个没落,十几个人游魂似的荡在演武场上,挥着扫帚扫了一夜地。

    穆空青第二日难得睡到日上三竿。

    年休的日子里, 书院没了撞钟声叫起, 处处都透着一股惬意。

    山下的鞭炮声传到上面来, 声音似都透着层隔膜, 称不上明晰,反倒催得人昏昏欲睡。

    穆空青抱着被子翻了个身, 磨蹭一会儿才起床洗漱。

    往年在穆家村时,这个点应当正是热闹的时候。

    家家户户走亲访友,孩子们在邻里间四处串门,这家抓一把花生, 那家喂两口糖水,整个村子都是一片沸腾。

    不似此刻在书院里,穆空青眼一望, 连取水的都只有他一人。

    也正是因着这临近几间学舍中, 只有他一人留在书院,穆空青才没在扫完演武场之后, 还得早起起来挑水。

    毕竟除夕夜跑去山上生火, 逼得书院又得在戒律中加上一条,还在被抓后试图溜走,罪加二等,怎么可能扫个演武场就被放过了。

    正月十六, 元宵刚过,年休结束,书院里又重新恢复了热闹。

    而这天晚上,穆空青和张华阳等人又一次被迫碰头, 跟着一队力夫,开始搭起了考棚。

    没错,正月十七,年休结束的第二天,就是季考的日子。

    完全不给学子们筹备的时间,一场季考就这么来了。

    在书院中读了好几年的学子们都知晓这事儿,是以感到意外的,便只有刚入书院的学子。

    年长的学兄们,在关于季考的事情上,几乎都有志一同地对新入学的学子们保持了缄默。

    穆空青在干完考场的活,从齐家堂那儿消了处罚之后回到学舍,一路上听到的几乎都是学子们的哀嚎。

    年休期间从未放松过功课的穆空青灌了一口热茶,翻过一页书,舒服地喟叹一声。

    想来经过这一遭,再也没有学子敢离了书院便放下学业了。

    这一回的季考考的是四书文。

    截搭题,难度颇高。

    成绩出了之后,穆空青又一次好运地蹭上了前十甲。

    他照例去将所有得入前十甲的文章都拜读了一番,却发觉此次季考与上回不同。

    上回季考,不同入学年限的学子有不同的考题,而这一次,却是整个书院都考了同一题。

    只是上榜的文章却还是按着从前那样去排。

    这就导致了许多已经在筹备会试的举子的文章,和他们这些刚过院试的秀才的文章,一同出现在了那面墙上。

    穆空青原先还觉得自己这回的文章写得不错,破题颇有新意。

    结果看过了学兄们的文章,他才知晓自己同才华横溢这四个字中间,怕是还差着十个八个举人功名。

    此次季考,杨思典的文章同样入了前十甲。

    他在看完所有上榜文章后,禁不住深深叹了口气,对身旁的穆空青道:“书院也算用心良苦,这番教训,叫我永生难忘。”

    杨思典同样是清江府出身的学子。

    他在来到永嘉书院之后,也是跟不上夫子讲课的人之一。

    是以即便是在年休期间,杨思典也从没有放松过功课。

    到底是少年人,在刻苦用功了这许多时日之后,此次季考一朝得入前十甲,他很难不生出些许自得的心思。

    可这些心思,都在他看到旁人的文章时,皆尽消散得一干二净。

    穆空青亦是深有同感。

    他自入学起经历三次考校,次次名列前茅。

    若非此次季考同题,叫他清楚明白地看见自己同旁人的差距,穆空青也很难不对自己的水平产生错误估计。

    现下这一通连削带,穆空青也只能回去抱着书老实用功,以期几年后叫旁人看着他的文章时,也能叹出一句“人外有人”。

    江南之地的冬日并不算长久,眨眼之间便到了开春,书院也悄悄走了一批学子。

    今年乃是大比之年。

    二月的会试,八月的乡试,都是牵动书院学子关注的大事。

    一月底,永嘉书院中有一批学子结伴出行,赶赴京城。

    会试与穆空青干系甚远,他只知杏榜之后,永嘉书院在大门前放了一挂大红鞭炮,贺书院学子共二十六人杏榜提名。

    这挂鞭炮响完不到半月,永嘉书院又放了一宿的烟花,贺书院学子金榜题名二十六人,同贺书院学子拿下了大炎开国以来的第二个大三/元。

    顺带一提,大炎朝的第一个大三/元,正是永嘉书院的现任山长杨克佑老先生。

    杏榜提名三百人,永嘉书院一家便占了二十六人。

    大炎朝一共只出过两个大三/元,皆尽出自永嘉书院。

    一时间,永嘉书院之名响彻大江南北。

    而这一点,正在书院内就读的穆空青却是没有感受到的。

    穆空青只觉得会试之后,书院里的氛围不见有多欢欣,反倒是又紧张了不少。

    因为马上便是乡试了。

    过了乡试的学子在书院内不占多数。

    毕竟永嘉书院要求学子必须住在学舍,许多举子年岁已经不,都已成家生子,自然须得为妻儿考虑,去往别处求学。

    是以书院中的学子,还是以如穆空青这般的年轻秀才为主的。

    对于这些年轻秀才来,乡试方才是他们眼前须得关注的事。

    不旁的,只看东十二室的四人中,除却考一趟乡试,便要在路上花费一个多月的穆空青与杨思典,其他两人都是预备今年下场一试的。

    时间临近八月,尤明澄几乎是日日都在哀叹:“我也知晓我必定是考不上的,可我爹非得逼着我下场,即便是考不上,积攒些经验也好。”

    尤明澄着着便猛灌了一口水:“那可是在八月里,被关在号房中整整三日、连考三场啊!明知考不上,还得要我去受这份罪做什么!”

    穆空青原本就是冲着三年后的那场乡试去的,这会儿自然不急。

    倒是穆空青见许宗海也在收拾行李,便好奇地问了句:“宗海也要今年下场一试?”

    许宗海颔首:“家父言道今朝下场只需注意身子,旁的无需强求。”

    穆空青咋舌。

    第二日,穆空青就发觉,如许宗海和尤明澄这般的学子并不在少数。

    第十斋前来上课的学子,已经少了近半数人。

    而整个永嘉书院,也在这短短几日间,迅速冷清了下来。

    无论是已经入学几年、学问扎实,冲着今朝桂榜去的。

    还是如尤明澄与许宗海一般,仅仅只是随意下场一试,积攒些许经验的。

    所有人都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向着各地贡院的方向赶去。

    乡试开考当日,正是书院旬休。

    穆空青坐在桂湖边,试图对着那半池荷花写酸诗。

    近日骈文课的夫子正在讲骈文与绝句的干系,叫学子们若是一时做不出好的骈文,不若先从绝句开始练起。

    穆空青已经放弃他的灵光一闪了。

    他的那本记载着自己所有“灵气”的册子,已经写满了一整本了。

    然而那一整本上,都找不出一篇称得上风雅的。

    风趣倒是占了个十成十。

    因而穆空青又走回了老路子。

    多写、多练,磨练技巧。

    哪怕写不出灵气,能在技艺上登峰造极,那也是很不错的。

    正对着荷花琢磨着,是用“一簇粉裙”更好,还是“一捧粉裙”更好的穆空青,眼见着那荷花丛剧烈地了两下,接着便有一支结了莲蓬的茎秆弯了下去。

    穆空青的脑子还在“簇”和“捧”间结,就见那茎秆又弹了回来。

    只是不出所料的,上头的莲蓬已经不见了。

    接着,这动静又重复了几回,穆空青已经将“簇”和“捧”放到一边去了。

    穆空青看着抱着一捧莲蓬,直冲着他游过来的张华阳,脑子里只有“快逃”两个大字!

    先前穆空青为了能近距离看看这些荷花,好写出人家几分神韵,特意绕到了离荷花最近的地方,而不是如先前那般隔着水面遥遥相望。

    却不想他这刚坐下没多久,就碰到了张华阳这位混不吝。

    穆空青在看到张华阳的那一瞬间,下意识地抬头左右望了望。

    还好,附近并没有什么人。

    “慌什么,齐家堂的夫子们这会儿正忙着看戒律簿子呢,没空在这边儿晃荡。”张华阳抬手一撑便上了岸,还分了穆空青几个莲蓬。

    穆空青看他熟练地换下湿透的外衣,又从树丛后头翻出了一个包裹,抖出一身干爽的士子服来穿上,不禁离这位勇士更远了几步。

    张华阳所言的戒律簿子,便是齐家堂用来记录犯错学子姓名及其处罚量的。

    如穆空青除夕那回,他们扫了地,处罚量不够,便须得再去搭建季考用的临时号房。

    搭完规定数量的号房之后,便可以去齐家堂的戒律簿子上划去自己的姓名,这事儿便算是过了。

    “夫子们看戒律簿子做什么?”

    穆空青看着张华阳熟练地将湿衣裳拧干,又在胳膊上绕了几下,再放下宽大的袖摆,将犯罪证据遮了个严严实实,这才略安心了些,同他搭了两句话。

    张华阳嘿嘿直乐:“下个月书院又要纳新,报榜可须得要不少学子呢,夫子们自然是要提前准备一二的。”

    穆空青看着张华阳的表情,默默放下了手上的莲蓬,借口自个儿还有功课未做,直接便告辞了。

    先前拆号房的人手不够,尤明澄立刻就知晓了桂湖里有莲藕的消息。

    这回报榜的人手又不够,穆空青看着眼前的一大片荷花丛,心中为它们哀叹了一声。

    为了永嘉书院,这丛荷花当真是牺牲良多。

    哦,还有那池中的锦鲤。

    传里头可是有着夫子精心侍养的纡朱怀金呢。

    当然了,穆空青也不全是为了躲避张华阳这位心怀书院、时刻惦念着为书院出工出力的学兄。

    他是当真想到了功课。

    他的诗有灵感了。

    什么“一簇”、“一捧”的,都不够贴切。

    还是用“一汪”吧。

    生得这般水灵,却脆弱如斯,还年年都要遭人百般蹂/躏,可怜见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