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一位山长
大比之年, 书院有大批学子下场乡试,此刻并不在书院内,报榜所需要的人手, 一时间还真凑不齐。
至于为何穆空青会知晓这人手凑不齐?
端看这几日里, 连最不爱在课上发问的曹夫子, 都开始在经史课上频频点人做答, 便可知晓齐家堂当真是缺人手了。
一时间,整个书院简直风声鹤唳, 就连平日里爱在外头嬉笑闹的人都少了。
穆空青和杨思典在用午膳时,亲眼见着两个平日里素有矛盾的学子起了口角,正待这二人声音越来越高,眼看着又要闹起来时, 却忽然偃旗息鼓。
转头一看,果然,齐家堂的夫子们就在不远处用膳。
穆空青纳闷:“不过是报个榜罢了, 再如何也好过挑水搭号房这等活计吧?怎的大伙儿都怕成这样?”
杨思典却摇头笑道:“你这是脑子好使, 才觉得这事儿容易。这话在我跟前也就罢了,到外头去, 保管要遭人嫌。”
穆空青记性好、背书快。
他平日里自己虽不, 但与他相熟的人都能察觉到。
因此对穆空青这种人来,背下榜上学子姓名,自然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可放在普通学子身上,叫他们用短短一两日的时间, 背下五百人的姓名,他们宁愿去担上几天水。
况且,这若是背不完全,导致报榜时出了错, 后头该受的罚,不还是照样跑不脱?
穆空青喝完最后一口汤,并不置可否。
他与杨思典都是用功之人,平日里也没有什么招猫逗狗的爱好,报榜这事儿是难是易,也轮不到他们头上。
这个想法,一直持续到穆空青某日用过晚膳后回到学舍,看到自己桌上放着的两只莲蓬为止。
穆空青深切明白了,何谓招不在新,有用就行。
永嘉书院在乡试年的纳新,一贯是放在桂榜之后。
今年亦是如此。
先前下场的,诸如尤明澄、许宗海这等知晓取中无望的学子,往往也会在纳新之前,就回到书院中继续学业。
横竖自己也考不上,与其多耽搁几日等那桂榜出来,不若早日回到书院,防止落下更多功课。
所以在穆空青看见自己桌上的莲蓬时,第一反应就是去看尤明澄的床铺。
果然,床边放着一个摊开的包袱,昭示着这儿的主人已经回来了。
而尤明澄的桌上,也是堆了好几枝莲蓬。
各个青翠鲜嫩,有些上头还沾着要落未落的水珠。
穆空青和杨思典对视了一眼。
紧接着,两人不约而同地朝门窗处走去。
穆空青探头朝外扫视一圈,发现此刻在外头行走的,都是刚刚用完晚膳回到学舍的学子,并没有见到夫子的身影。
穆空青松了口气,心地关上学舍大门。
另一边的杨思典也是谨慎地将几扇窗合了后,方才指着自己桌上的莲蓬道:“这是……明澄回来了?”
显而易见。
穆空青无奈点头。
该怎么呢。
尤明澄这刚回书院就跑去摘莲蓬,摘完还不忘给他们每人分几株,实在很难不叫人感动。
各方面都挺感动的。
但是这孩子究竟知不知道,他上回跑去摸莲藕被罚一事,并不全是因着半夜出门啊?
杨思典看了半晌,问道:“那这会儿,怎么处置这些东西?”
穆空青叹气:“若是被夫子知晓了,这些可都是罪证。”
可若是要全都扔了,也怪叫人舍不得的。
要是尤明澄回来,见自己辛苦摘来的莲蓬都被扔了去,还不得当场落下男儿泪来。
正惦记着尤明澄呢,门忽然就开了。
穆空青与杨思典具是一惊。
转身一看,却是头发还湿着的尤明澄进了屋。
看他这模样,应当是方才去沐浴了。
穆空青和杨思典见他大咧咧地进来,身后的门也直接大敞着,急忙一人一边将门合上。
尤明澄被他俩这番动作弄得不明所以。
不过这也并非什么大事,尤明澄浑不在意地擦着湿发,颇自豪地同这二人道:“瞧见我给你们带的礼了吗?这可亏得我去得早,若是再晚上些时候,大伙儿都散学了,没准都轮不上我们了。”
穆空青和杨思典面面相觑。
穆空青率先开口问道:“这莲蓬的事,你又是从哪儿听来的?”
尤明澄将湿了的帕子往边上一放,开始剥起莲子来,边吃边道:“还是上回那个学兄告诉我的啊。”
完,尤明澄见穆空青二人的表情都不似是欢欣,登时有种不妙的预感。
他咽下口中的莲子,心翼翼地问道:“这莲蓬,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完还看了看手上的莲子。
难道是没成熟?不应当啊,方才他吃着挺清甜的啊!
穆空青和杨思典看着他那心中还带着几分茫然的神态,都有些不忍告诉这傻孩子真相。
穆空青试探性问道:“你的那位好心的学兄,你可知他姓甚名谁?”
这位大哥三番五次把尤明澄往坑里拐,可别是什么别有用心之人。
尤明澄挠挠头道:“这位学兄姓张……”
穆空青听到这个熟悉的姓氏,脑海中登时出现了一个抱着莲蓬利落上岸的人。
而后就听尤明澄道:“名叫张华阳。”
居然是这位勇士……
穆空青顿感头痛。
虽然不知张华阳同尤明澄是怎么认识的,但想想这二人那如出一辙的闹腾劲,又有种并不意外的感觉。
杨思典见穆空青的反应,便知他是认得尤明澄口中这位“好心学兄”的,于是问道:“空青,你可是认得这人?”
其实,杨思典更想问的,还是下一句。
他想知道这人同尤明澄这些,究竟是不是故意的……
穆空青头痛地揉揉额角:“我是认得这位张学兄。这位学兄的性子……同明澄也确实合得来。”
杨思典闻言还是放心了些。
至少穆空青这么,就证明这位张华阳学兄,并非不怀好意之辈。
穆空青可没杨思典那么乐观。
这还不如直接碰到个不怀好意、故意坑害尤明澄的学兄呢。
好歹后者还可以劝尤明澄离这人远些。
前者可要如何是好?
穆空青都可以预见,若是这两人凑在一起几年,怕是要成齐家堂夫子们的心头大患。
或许不止两人。
尤明澄还有个知心好友吕元望呢。
张华阳那儿也有陪着他一块摸莲藕烤火的好兄弟。
穆空青一点都不想让尤明澄变成东苑的挑水工。
以这位少爷的身子骨,他若是成了挑水工,那要么他们这几个学舍都没水用,要么大伙儿自食其力一起挑水,然后一块跟着受罚。
不过当务之急已经不是张华阳的事了。
而是这堆莲蓬,究竟应当如何处置。
穆空青看着尤明澄那头吃得快活,还不忘往他俩手里也塞几个,索性心一横道:“我们先将莲子都剥出来吧。回头再趁着夜色把茎秆丢出去。”
杨思典无奈:“也只能如此了。莲子总比莲蓬好藏些。”
尤明澄听杨思典要藏,迷迷糊糊地问道:“为何要藏啊?这莲蓬不能摘吗?”
穆空青心你若是平日里摘了,不准夫子们还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道这回事儿了。可现下里,书院这不是正缺人手呢吗?
穆空青想着,为了周边几个学舍的同窗们不用日日挑水,他还是得把尤明澄的心思,从那丛可怜的荷花上挪开的。
穆空青沉思半晌道:“那桂湖中养了不少金贵的锦鲤,都是夫子们的心爱之物。听闻先前张华阳学兄便因惊死了几尾锦鲤受了罚,这回许多人去摘莲蓬,恐怕那些锦鲤又得遭灾。你总不欲刚回书院便要去挑水吧?”
若是穆空青同他旁的,尤明澄怕是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放在心上。
只是他到摘莲蓬会惊死不少锦鲤,就叫尤明澄有些不忍了。
尤明澄他爹也是爱养锦鲤的人,日日都将他那几尾宝贝伺候得精细。
是以尤明澄自然也知道,这些东西对于饲养它们的人来,那当真是如心头肉一般。
就这么被人糟蹋死了,人家可不得痛心吗?
尤明澄抓了几把桌上的莲子,嘟囔道:“这样啊……那我下回不去了。”
许宗海现下还未到书院,便只有他们三人坐在一块儿剥莲子。
只是将莲子从莲蓬中扒出来,这速度还是极快的。
尤明澄一边剥一边儿念叨:“我去摘的时候并未遇上夫子,只要我们动作快些,将这些茎秆丢了,应当不会被人发觉的。”
杨思典闷笑:“你若是在路上遇上夫子了,我俩这会儿也不必胆战心惊地同你一起剥莲子了。”
穆空青揪完最后一个莲蓬头,翻出了一块包袱布,将茎秆等物都收拢收拢,一块儿包了起来。
“一会待天色暗了,我们便往最里头去,直接将这些丢去后山。”穆空青拍拍手道。
若不是除夕那会儿,张华阳要去后山上烤肉,穆空青也不会知晓东苑还有一条路,能直接去往后山。
谁能想到这事儿最后绕了一圈,落脚点居然还是张华阳。
夏日里日头长,穆空青一篇杂文写完,天色才终于是暗了个彻底。
一行三人鬼鬼祟祟地出了门,一路沿着墙根儿走。
盛夏夜里,穆空青走在路上,都能感受到耳边不时有蚊子的翁鸣。
这会儿点着灯的学舍,更是没有一个敢将窗户敞开的。
这倒也方便了这几人毁尸灭迹。
一路顺畅地到了那堵熟悉的矮墙边,杨思典举起手中的包裹,用动作询问是否直接丢过墙去。
穆空青摇摇头。
丢到墙根底下,怕是要不了几日,边上的学舍就得多出不少蚊虫了。
横竖都到了这儿,还是再往里头走几步吧。
穆空青两指一比,做出个翻墙的动作来。
尤明澄与杨思典瞬间意会,两人默契地同时点头。
穆空青接过包裹,熟门熟路一马当先,单手一撑便跃了过去。
然而预想中落地时的踏实感并没有传来。
他只觉得自己的脚碰到了什么东西,一下儿便失去的平衡,直接摔倒在地。
没等穆空青爬起来,便听一道饱含怒意的嗓音响起:“何人在书院里翻墙?”
穆空青抬头一看。
他方才碰到的并不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人。
一个方才应当是蹲在墙边,导致他们谁都未曾发现的人。
穆空青借着月光,约莫可以看清那人面容。
虽然那半边面颊上,还依稀能看出个鞋印来。
但穆空青还是认出了那张颇为眼熟的脸容。
穆空青怀中抱着剥完了莲子剩下的莲蓬残骸,看着眼前这位疑似是桂湖中那些锦鲤的饲主的老先生,满脑子都是天要亡我!
就连墙头上的两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到,动作直接顿在了半道,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今夜月色不错。
穆空青也不知晓这位精神矍铄的老先生,有没有看清墙头上那两人的模样。
但他知晓,自己这个同人家当头对脸的倒霉蛋,是肯定溜不掉的了。
穆空青只能竭尽全力朝还趴在墙头上的两人使眼色。
要溜可抓紧溜,回头别等人记住你俩了再跑,那可就是罪加一等了!
杨思典心领神会立刻就要转身,却被尤明澄一把扯住。
两人直接从墙头上蹦了下来。
穆空青叹气。
行吧,有难同当,好兄弟。
杨思典落地后瞪了一眼尤明澄,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而后不待尤明澄瞪回来,他便直接朝那位老先生深深作了一揖,道:“山长见谅,学生知错。”
穆空青在听见“山长”二字后,默默抱紧怀中的包袱。
虽然是盛夏八月里,但穆空青觉得,他这会儿挺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