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一次报榜
别管穆空青和尤明澄心里有多翻江倒海, 这会儿都得老老实实地行礼认错。
老先生掸掸衣摆上的灰,沉着脸一摆手,几人心中惴惴地直起了腰。
穆空青下意识地将手背到了身后, 试图将那堆证据藏起来。
“藏什么。”老先生轻飘飘一句话, 听得穆空青头皮发麻。
穆空青大脑飞速运转, 想着要找个什么借口, 能解释他们这大晚上翻墙去后山的事。
这会儿也没过戌时,便是出了学舍也算不得犯错, 只要能找个合适的理由,被训上两句也就过去了。
这边儿穆空青还没能想到自救的法子,那头杨思典就老老实实地交代了个清清楚楚。
穆空青痛苦地想,杨兄您方才那调头就跑的气势呢!怎的这会儿就这么老实了!
尤明澄此刻也是悔不当初。
他先前之所以将杨思典拦下, 全是因着他们这会儿来后山,并不能算是犯了书院哪条戒律。
若是直接溜走了,那才称得上是做贼心虚。
谁成想这不仅是一头撞到了山长手上, 杨思典这实诚人还直接将事情抖落干净了。
早知如此, 他何苦多事那一下,将杨思典拦下呢!
横竖话都被完了, 穆空青索性也不藏包裹了。
穆空青向前一步, 规规矩矩行礼致歉,顺带着深刻反思了一下自己三人意图毁尸灭迹的行为。
自杨思典交代事情始末开始,杨山长就一直未发一言。
穆空青完后,心翼翼地抬头瞄了一眼杨山长的脸色。
没等他看出什么来, 就先被人家脸侧的半边鞋印引去了目光。
穆空青一阵心虚。
两人将事情交代完了,尤明澄也知晓这一遭就躲不开了,也就乖觉地跟着认了错。
杨山长接着月色,上下量了一番这几名学子, 忽地开口道:“我听你老师在信中提过你。”
这话得没头没脑,杨思典和尤明澄都是一头雾水。
可穆空青却是瞬间脸就红了。
不用想也知晓,这话是对自己的。
杨山长这是认出自己来了。
虽然不知道他老师是何时同杨山长提起过自己,又了自己些什么,但此刻叫杨山长点出,穆空青还是有种难言的羞耻感。
先前在桂湖边,他不知这位老先生的身份也就罢了。
现下他是犯了错被抓,还直接被点出了身份,穆空青登时就有种给自己老师丢人了的感觉。
好在没等杨山长继续什么,一声细细弱弱的猫叫声,将臊得不行的穆空青救了回来。
那声音近得很,似是就在几人身边一般。
穆空青循声望去。
透过月光依稀可见墙角处窝着一只脏兮兮的狸花猫,双眼还盈着幽幽的光。
那猫瘦骨嶙峋,脊背直直地向外凸起,看着没精采,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什么伤。
再细看去,那狸花猫的身下似是挤着什么活物,这会儿正在动作。
不一会儿,几只毛发稀疏的脑袋从那狸花猫的身下钻了出来。
这一看,这支狸花生出的猫中,似乎还有白色皮毛的。
有了那一撮白色对照,穆空青这才发现,这只狸花猫的身下,应当是垫了一块深色的布。
穆空青下意识地在心里比划了一下方位。
方才这位老山长蹲在墙角那儿做什么,似乎就有了答案。
杨山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原本欲要出口的话也都压了回去,只没好气地:“罢了,明日都给我去齐家堂领罚。”
三人齐声应是。
杨山长见他们还杵在原地,直接一挥袖,背过身道:“还不快些回去,尔等平日里都无功课吗?”
穆空青看着手上的包袱,再看看杨山长的背影。
估摸着杨山长的注意力已经全然不在他们几个身上了,穆空青干脆心一横,直接几步溜进山林里,展开包袱布,将里头裹着的东西抖落了出来。
做完这些之后,再顶着杨思典与尤明澄二人惊叹的目光,几步一跨翻回墙内。
动作一气呵成。
还伴着那窝猫尖细又微弱的叫声。
许宗海是在宗门纳新考校结束后回来的。
他回来时,学舍中其他三人正对着一张红榜念念叨叨。
许宗海看这三人的架势,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迟疑了许久方才出声询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穆空青已经有些两眼无神了。
他看着一身风尘仆仆的许宗海,给了他一个勉强的微笑,解释道:“我们三人明日须得去报榜。”
许宗海显然也是听闻过“报榜”大名的。
许宗海听了穆空青的话,当即倒吸了一口凉气,好半晌才问道:“你们这是做了什么?”
穆空青表情复杂。
这该从何起呢。
要是莲蓬的事,但到底动手的只是尤明澄一人。
穆空青和杨思典只是晚上出门翻个墙罢了,算不上犯了哪条戒律。
但偏偏他们依言去齐家堂报到时,齐家堂那边儿可是给三人统统记了一笔的。
要中间没有穆空青那一脚的原因在,穆空青自个儿都不信。
就是这出去,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是得罪了山长,所以挨罚了?
这话怎么听都不大对劲。
书院学生对着山长的脸给了一脚?
那这学生不被赶出大门,都是书院宅心仁厚。
穆空青思来想去,也只是深深叹了口气:“别提了。这事儿起来当真离奇得紧。”
谁能想到,大名鼎鼎的杨克佑老先生,大炎朝的第一个大三/元,永嘉书院的山长,养了一池子名贵锦鲤的风雅文士,居然会蹲在墙角里照顾野猫生崽儿。
还这么好巧不巧的,这般不大得体的行事,偏偏就叫自己几个学生撞了个正着。
穆空青眼下再想想那晚发生的事,估计羞得恨不能钻到地底下去的,并不止是他们三个。
许宗海同情地拍拍几人的肩。
穆空青还算是好的。
虽人名难背,但记性好总有些用处。
尤明澄和杨思典这两人,现下表情都是木的。
难怪平日里上蹿下跳的那些学子们,一到了这会儿也全都收敛起来了。
一天一夜的时间,要将五百个毫无干系的人名全都背下,这通精神上的折磨,受过一次之后,可不就再不敢犯上第二回 了吗?
何况,这报榜的活计,可不是受了这一日的难,就能过去了的。
报错一个便要多挑上一日水,多报错几个,可能还得再往后多延几日,还不如直接罚去做体力活呢,好歹有个定数。
这边话间,尤明澄背了一半又糊涂了,只得哀嚎一声从头再来。
杨思典看尤明澄一脸崩溃,安抚道:“横竖也就五百人取中,今年前去报榜的学子虽然不多,可也不至于叫你连着碰上取中了的。若是实在不成,你遇上那不记得的,还是能赌一赌运气的。直接没中就是。”
今年是乡试年,书院不少学子都下场乡试去了,犯错的学子从数量上来,自然也就不如往常了。
穆空青也是气若游丝:“若是运气好,不准一个取中的都碰不上,全程都不中,也能尽数过了。”
穆空青倒是把五百个人名背下了,但要他对着字条立刻就能出这人在不在榜上,他还真做不到。
除非人家每问上一回,他就将这榜上的五百人从头到尾背上一遍。
穆空青是这么想的,但他还没准备真的这么干。
他只是手动将这五百人按姓氏分了组,而后将每一组的人名都按着平仄声韵排出了特定的顺序。
这样旁人来问榜时,穆空青也就能用最快的速度,找到相对应的组别,再去回想该组别里有没有这人了。
横竖闲着也是无事,索性试上一试,万一呢。
穆空青将那张分好了组别的纸铺开在桌面上,再将先前背的那些都暂时忘却,按着自己重新编排的顺序一溜背了下来。
背完之后,再托许宗海随口报了几个名字。
穆空青发觉,自己的辨别能力当真立时就上来了。
一边的尤明澄和杨思典见状,也不由地凑了过来。
因着穆空青划分组别时,不仅考虑到了姓氏问题,甚至还注意了一下平仄韵律,因而在记诵时,也较直接去背那毫无规律可言的榜单,要顺滑上许多。
杨思典和尤明澄直接放弃了同书院发下的红榜死磕,转而对着穆空青重新抄录的这份名单研究。
待这二人惊喜地发觉,自己似乎是背成了的时候,日头也已经开始西落。
明日一早便是他们要去报榜的时候。
按理,他们既然都已经背下了,那也该早些休息,养精蓄锐了。
所以事情究竟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穆空青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眼下的东十二室外头,简直一片人声鼎沸。
东苑外头的这片空地上,聚了起码二三十号学子,无一例外都是明日要去报榜的可怜人。
现下这群学子们,皆尽围着穆空青后头抄录的那份取中名单,或阖目默背,或念念有词。
旁边甚至还围了不少来看热闹的。
穆空青坐在学舍里,看着外头往来的人,喃喃道:“总不能往常都没人用过这法子吧?”
按姓氏划分罢了,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东西。
瞧尤明澄和吕元望这对好兄弟就知道,永嘉书院里,多得是这种闯祸归闯祸,脑子却十分灵活的学子。
杨思典这会儿还微微闭着眼睛,在脑海中反复记诵名录,听了穆空青的话后,睁眼回了他一句:“或许有吧,不过如你这般能直接将东西送出去让旁人看的,应当不多。”
倒不是旁人有多敝帚自珍。
这可是足足五百人的姓名!
算起来,也是近千字了!
只是仅仅是要将五百人的姓名,按着姓氏重新抄录一份,就须得要花费上不少的时间了。
何况这么一番抄录过后,后头该要死记硬背的东西,也还是躲不掉。
旁的学子即便是敢冒这个浪费时间的风险重新抄录,也未必能在抄录过后用这么快的速度就将其全部记下,再借予旁人记诵。
好在书院还有个戌时不得出学舍的规矩,这才没叫人一直聚在东苑外头。
不过穆空青写下的那张分了组别的名录,也不知晓是被哪位仁兄给带走了。
穆空青只知晓,第二日报榜时,他水囊中的水永远都是满的。午膳时也不用他挪动,就有同窗递来的各式点心。
待到报榜的时辰过了,众人开始收拾桌椅杂物时,穆空青更是一点儿都没沾上手。
今日来报榜的学子,尤其是那运气不好的,接连报过好几次榜的,例如张华阳等人,看向穆空青的眼神,个顶个地温柔似水。
穆空青莫名享受了一回“书院之宝”级的待遇,一路伴着同窗们的温声细语,去齐家院消了姓名。
这回负责报榜之事的夫子,正是上回除夕夜里逮住穆空青的那位。
他似是对穆空青还有印象一般,见了他后调笑了一句:“旁人受罚都是挑水,唯有你进学一年两回受罚,回回都同挑水无甚干系。”
穆空青心道还是有的,先前吕元望没能答上曹夫子的提问被罚挑水,他们这几个学舍为了有水可用,皆尽动手帮了忙,后果就是集体加罚三日。
不过刚进书院一年就挨了三次罚,这又不是什么好事。
穆空青默默闭了嘴,做出一副乖巧的模样冲夫子笑了笑,语气诚恳道:“学生已经知错了,后头定不会再犯了。”
那夫子也是和蔼地回了穆空青一个笑,对他道:“知错就好。明日去见一趟山长,同山长也好生认个错吧。”
穆空青的笑僵在了脸上。
“夫子?学生没听错吧?”
虽然不知晓山长在此时寻他所为何事,但是穆空青觉得,应当不是为了见见老朋友的弟子,怀念一下他的青春岁月吧。
齐家堂的夫子拍拍少年人挺拔的肩脊,和善道:“虽是山长主动要见你,但是该交的五彩带还是不能少的。你那儿的五彩带可都用了吗?”
穆空青几次季考都在前十,现下拢共得了三条五彩带。
其中一条被他用在了向教经史的曹夫子求教上,一条则用去借阅教数术的方夫子的私藏孤本了。
现下穆空青手上,刚刚好还剩下一条可用。
这话也就是夫子随口一问。
没等穆空青什么,夫子便道:“用了的话记得去修身堂记一笔,下回季考再扣回来。”
穆空青有点愁,但也只能应下。
他发愁,倒不是因着不想去见杨山长。
只是先前那事,虽也算意外,但对方是他师长,到底太过冒犯了。
穆空青原本是想着,待到旬休时,他能下山找些赔礼,再向杨山长递上名帖,好生同老先生道个歉。
却未想到杨山长突然便想要见他了。
虽杨山长看着似是并不在意此事,但穆空青也不好真就这么甩着手就去了。
至少,也得叫老先生看到自己致歉的诚意吧。
穆空青想了一路也没能想到,究竟要如何在不下山的情况下,向老先生表达自己的歉意,不空口话的那种。
回到学舍后,杨思典三人见他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也跟着一块儿出了几个主意。
什么作文章表达悔意,写诗称颂老先生哄他开心,今晚去后山抓只狸花猫送去等等等等。
这些主意只是听着便知晓有多不靠谱,不过倒也给穆空青提供了一个新思路。
都言赔礼道歉,但这“礼”,也未必就得要盯着向对方表示自己的悔意去的。
若是能哄得对方开怀,也同样算是自己的一番心意。
穆空青心念一转,在自己的书箱里一阵翻找,将自己想要的几本册子翻了出来。
幸好他平日里颇好以笔墨记事,现下这些平日里自己随手记下的东西,居然也到了得用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