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一个解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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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试放榜素来有官差报喜, 且是报喜的官差先行,而后再贴桂榜。

    也就是,凡取中的考生, 根本无需等到桂榜出来, 便能得知自己的成绩。

    得意楼上, 穆空青早早便定下了临窗的位子, 杨思典和王启敬与他同桌。

    一会儿报喜的官差将会从他们窗前路过,倘若他们三人之中有人取中, 也能第一时间知道消息。

    辰时末,贡院大门准时开。

    “贺清安县程桂安老爷今科乡试一百名——”

    “贺清安县程桂安老爷今科乡试一百名——”

    “贺清安县程桂安老爷今科乡试一百名——”

    为首三人骑着高头大马,其中一人手上还擎着个系了红绸的纸卷,那便是举人文书了。

    “我中了!我真的中了!”

    那头差役的声音传来, 穆空青便听楼下厅堂内一阵骚动。

    再一看头的几个差役直直向着得意楼的方向来,想必楼下那学子,便是差役口中的程桂安了。

    那最先出来报喜的三位差役也是眉开眼笑。

    他们做这报喜的活计, 都是报完一位再回贡院, 接着去报下一位。

    这位就住在得意楼,往返再加上领赏钱, 都要不了一刻钟的功夫。

    能多省下些时间, 他们也能多跑上几趟,多领几份赏钱。

    楼下开始欢呼,恭贺声不断,那头贡院中的差役也接连出发。

    “贺清乡县荣华老爷今科乡试第八十一名——”

    “贺清泉县张义仁老爷今科乡试第六十三名——”

    “贺清木县蒋抚平老爷今科乡试第五十名——”

    随着名次越报越前, 王启敬面上的苦笑也越来越重。

    穆空青见他已然开始丧气,不由安慰了一句:“结果还未出呢,王兄且再耐心等等。”

    王启敬却摇摇头:“空青无需安慰我。我学识本就不足,此行下场乡试, 也不过是碰碰运气。这结果,我心中早已有数。”

    虽是碰碰运气,但看王启敬的表现便也知道,他并非当真全不在意。

    穆空青与杨思典对视了一眼,都没再开口。

    他二人在乡试之后曾对过题,心中具是十拿九稳。

    此时得多了,回头王启敬若当真没中,他俩却中了,岂不显得尴尬?

    穆空青索性给王启敬倒了杯凉茶,王启敬眉目舒展,郁色散去不少。

    从窗口看出去,外头出发报喜的官差一队接一队,眼下已经报到了第二十名。

    虽这桂榜已经明了十之又八,可穆空青与杨思典二人却是全不焦急的模样。

    两人不仅不急,甚至还有心情去听旁人谈笑。

    “是李秋实啊,他前日还道自己志在解元之位,如今竟只有一十三名。”

    “这位曲青文,可是先前作出了《秋风绝句》的那位?当真是文采斐然。”

    “赵仟这种人居然能得第五!苍天当真不公!”

    又一队官差走过,现下已经报到了第五。

    穆空青和杨思典二人,依旧不曾听到自己的名字。

    纵容先前有多少信心,此刻穆空青也难免有些紧张。

    “贺清江府城……”

    又一队人马行出,穆空青听这前缀,不由地直起了腰背。

    杨思典便是府城人。

    “……王鹤老爷……”

    穆空青情不自禁地向杨思典看去。

    杨思典得承认,他此刻确实是有些失望的。

    他也不清,是盼着早些听到自己的名字,好叫自己安心的好,还是晚上一些,企盼再进一步的好。

    紧接着,下一队差役出了贡院大门。

    “贺清江府城杨思典老爷今科乡试亚元——”

    杨思典一下便站起了身。

    他的半个身子直接探出了窗,侧耳细听外头差役报出的话。

    “贺清江府城杨思典老爷今科乡试亚元——”

    杨思典颇有些不可置信地转身回望。

    他不像穆空青。

    杨思典与穆空青同出清江府,在初到书院时,他们两又恰好分在一间学舍,甚至连最初听夫子讲课,他俩也是落在后头的那批人。

    但杨思典知道,自己同穆空青不一样。

    哪怕他们最初都学得吃力,可是很快,穆空青便将他远远抛在了身后。

    不旁的,只看穆空青次次季考榜上有名,而他杨思典却只是撞运气一般中过几回,只这一点便能看出,他不及穆空青多矣。

    在杨思典心中,他此行乡试,中举之事已是十拿九稳,可是这名次,却不敢追求太多。

    先前杨思典最悲观的时候,甚至想过自己是否自视过高,不准自己根本就没能得中。

    可如今,他竟是亚元!

    穆空青端起茶盏:“以茶代酒,贺思典兄高中。”

    杨思典的面上是掩不住的兴奋,他饮尽茶水后又为自己续了一杯,等候了片刻,窗外果然传来了一声高呼。

    “贺清溪县穆空青老爷今科乡试解元——”

    王启敬连手中的茶盏都端不稳了。

    他激动道:“穆兄!你是解元啊!”

    窗外差役又是一声高呼,向着周府的方向走去。

    “贺清溪县穆空青老爷今科乡试解元——”

    杨思典端起刚刚倒满的茶盏,对穆空青道:“以茶代酒,贺空青高中。”

    听着这与自己方才如出一辙的贺词,穆空青亦是起身,将茶水一饮而尽。

    王启敬现下已经看开了,他笑着提醒道:“好了,你二人先家去吧,这报喜的差役都要去了,正主不在可不成。”

    穆空青这才反应过来,面上也带了几分羞赧之色。

    如今他与杨思典高中,王启敬却落榜。

    纵然王启敬心胸宽广不计较这些,他二人在王启敬面前庆贺也实在不妥。

    眼下王启敬给了台阶,穆空青自然顺势下了。

    “如此,我等就先走一步,我们改日再聚。”

    却不想先前王启敬喊的那一声,已经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眼下见他们三人起身要走,当即便有学子按捺不住上前搭话。

    一个瞧着斯文俊秀的蓝衣学子疾行两步,拦在了几人身前,对着几人一一拱手,而后开口问道:“不知这位可是今科乡试的解元公,永嘉书院的穆空青穆公子?”

    他所言虽是问句,目光却是直直盯着穆空青,显然已经确定。

    穆空青回了一礼:“正是在下,不知兄台是?”

    那蓝衣学子面露笑意:“在下赵仟,久闻穆兄大名。”

    方才还是穆公子,这会儿便叫上穆兄了,这人倒是自来熟得很。

    不过赵仟这名字,穆空青觉得有些耳熟。

    倒是杨思典在听了赵仟的名字后,有些惊讶地望了他一眼。

    赵仟晓得,自己在读书人间的名声八成不大好听,见了杨思典的神情,便知道他在想什么。

    赵仟也不生气,只是洒脱笑道:“弟行事是随心了些,因而外头的风言风语也多。若是穆兄介意,弟这便不多搅了。”

    赵仟分明已经是过了加冠的年纪了,在穆空青等人面前自称“弟”倒是半点也不别扭,这行事作风,当真应了他所的随心。

    经赵仟这么一,穆空青也记起了这人。

    倒不是穆空青有意听,而是赵仟名气实在不。

    传言中,这位仁兄不爱韵律诗,独爱靡靡贪花词。

    分明出身富贵,却硬是拖到二十也不成婚。

    他好色吧,人家的后院里那是精光水滑,连贴身伺候的下人都只用厮。

    他洁身自好吧,可这人整日里眠花宿柳,那淫词艳曲儿是一首接一首地作。

    偏偏人家还真有几分才气,抛开那些艳色,词作得也是真的好。

    都道这赵仟人还没出清江府,词就先传到秦淮河上的花船里了。

    这么一枝奇葩,穆空青却不知这人今日缘何找上自己。

    “在下穆空青,尚未取字,赵兄唤我空青便是。”穆空青听过赵仟的那些传闻,心里对这人也有几分好奇,自是不会介意什么的。

    赵仟闻言,笑意更深,应道:“在下表字远望。先前所言久闻空青大名,并非信口胡言。”

    “当年寒山寺外有幸一阅空青佳作,自此便对空青心向往之。”

    穆空青一时语塞。

    穆空青如今一听到他在江南文会上作的那篇《厌学》,就满脑子都是他时候赖床的事天下皆知。

    穆空青深吸一口气,好容易才维持住了笑脸:“远望兄谬赞。”

    赵仟摇摇头,神色也变得认真起来:“不瞒空青,愚兄当时拜读,只觉得字字戳心,句句合意,恨不能当场与空青引为知己、结拜兄弟。”

    到这,赵仟还颇可惜地叹了口气:“可惜当时愚兄性子散漫,并未拜入书院,也没有入寒山寺的资格。我当时还道我二人有缘无分。却不想今日有幸得见。”

    赵仟这番话得是情真意切,穆空青却听得脚趾抓地。

    什么字字戳心、句句合意,到了穆空青耳中,便成了“我当年也是这么讨厌学习不想背书不想练字不想起床的”。

    张华阳这厮当真害人不浅!

    不等穆空青憋出什么回应,赵仟便又自顾自地:“如今我想通了,永嘉书院能教导出空青这样的当世人杰,必然不是那等陈腐之地可比的。今朝秋闱过后,我亦要拜入永嘉书院!”

    穆空青沉默片刻,诚恳道:“远望兄,永嘉书院入门考校一般都在九月下旬,遇到大比之年可能会向后延个几日,但……”

    穆空青话未完,但话中之意已经明了。

    如今已是九月十四,从清江府到永嘉,少也得十多天。

    就算赵仟立即出发,也未必能赶得上。

    赵仟也是面色一僵,显然他并没有考虑过自己赶不上入门考校这事。

    几人面面相觑,赵仟二话不拱手告辞。

    看他那架势,穆空青怀疑他别是真的回家收拾行李去了。

    穆空青走到周府时,报喜的差役已经走了。

    巷口飘着红纸,还有一股未散尽的硝烟味。

    周府门前还聚着不少街坊,具是听了差役的报喜声,出来恭贺的。

    福伯和周勤站在门前,笑得见牙不见眼,身后的厮抬着一筐铜钱,散给聚拢来的街坊。

    周勤第一个见了穆空青,忙不迭地挤出人群来到穆空青身前。

    周勤拍拍穆空青的肩:“少爷得了解元,老爷必定欣喜。”

    穆空青想起周秀才那张常年板正的面孔,不知怎的就将福伯此刻的表情套了上去。

    若是周秀才有朝一日也对他笑得见牙不见眼?

    穆空青被自己脑中的情形逗笑。

    原先还聚在一处的街坊们见正主来了,立时便朝穆空青围了过来。

    “这便是解元公了吧!可真是少年英才!”

    “解元公大才,不知可否婚配?”

    “我家中有一女……”

    “我家侄女……”

    “我家中有一幼子……”

    穆空青原本还只是从容不迫地推拒着,不知听谁了这一句,顿觉瞳孔地震。

    不是吧?他听错了?

    穆空青循声望去。

    一个挺着肚腩还有些谢顶的中年男人见解元公看他,便露出了有些腼腆的笑,将方才的话接了下去:“我家中有一幼子,还算聪慧,不知可否能求得解元公一副墨宝,也好叫那子沾沾文气。”

    穆空青松了口气。

    不是他想得歪,实在是先头话题被带偏了,周遭一片都是给他介绍自家女儿、侄女的,他完全就是下意识反应。

    福伯就站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也不来捞人。

    等穆空青好容易挤出了人群,只觉得自己刚从媒婆窝里走了一遭似的。

    乡试结束,穆空青回了一趟清水镇,同自己的爹娘老师告了别。

    而后他独自一人回了穆家村,见了老族长,再拜别穆老头和穆老太。

    临行前,穆空青又一次来到了村外的那座荒山上。

    穆梅花身边又多了一个土堆。

    穆空青想了半天,也只能依稀记起六丫时候的模样。

    六丫出生不久,家中的条件便有了好转,所以这姑娘时候倒不像她那几个一般面黄肌瘦。

    只是她头发总是乱糟糟的,不像穆空柳那样就爱用红头绳编辫子,身上的衣服也是她姐姐们淘换下来的,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穆空青想了半天,哪怕以他的记性,也没想起来自己有同这个六妹妹过什么话。

    最多也不过是他从镇上回家的时候,给两个姑娘带些糕点,换来六丫一声细声细气的:“谢谢哥哥。”

    然后穆空青的注意力,就会被闹腾的穆空柳全部吸引走。

    穆空青将这两个土堆附近清扫了一番,又在六丫坟前放下了几块饴糖。

    穆空青转身离去。

    他同杨思典约在明日动身回永嘉。

    骏马飞驰,穆白芷写她在关外过年时跃出纸面的欢愉,孙氏同他起烧饼铺时的得意,还有临行前穆空柳姑娘抓着他不肯撒手的模样,一一在穆空青眼前划过。

    要守住这一切。

    穆空青抬手抚上怀中的举人文书。

    他必定能做到的。

    踌躇满志的穆空青在踏入学舍的第一秒,就收到了十多封同窗们递来的大红喜帖。

    孤家寡人穆空青接过请柬,翻看之后,他抬起头望向身边的三人:“你们不是也要成婚吗?”

    这请柬中,可没有这三人的。

    瞧他们方才的模样,也不像是乡试落榜了的。

    许宗海也没想到,自己同这几位舍友居然这般默契。

    他同情地看了穆空青一眼,没有开口。

    尤明澄在听其他两人也没递喜帖时便明了了,当即便笑出了声。

    唯有婚期最近的杨思典,不得不硬着头皮做这个恶人。

    他早在婚约定下时,便也同时定了会在江南办婚宴。

    清江府的乡试又不似应天府这般变数万千,所以在他动身时,家中就已经将一应事务筹备齐全,只等他中举回来了。

    其他两位的婚期都在年后,他们现在自然可以不开口,但杨思典成婚就在下月,他是没得拖的。

    杨思典尴尬地避开了穆空青的视线:“空青,是这样的,我欲要请你做我的傧相。”

    傧相,放在现代,叫伴郎或伴娘。

    炎朝的傧相,皆是由未婚男女担任的。

    有婚约的倒是无碍,但若是都已经走到请期这一步了的,显然便不合适了。

    穆空青反应过来。

    他望向自己其他两位舍友。

    “你们也欲要请我做傧相?”

    尤明澄和许宗海点头。

    穆空青看着手上一沓红彤彤的喜帖,半晌不出话。

    尤明澄摇摇头:“残忍,太残忍了。”

    完,便转过头去继续收拾行李。

    他要将自己的箱子腾出一个来,专门摆放菁菁送给他的东西。

    杨思典拍拍穆空青,安慰道:“过了这阵子便好了,每年乡试之后都会有不少同窗成亲的。”

    穆空青虽未满十五,但也已经束发,至今身上连个婚约都没有,算是少见的了。

    不过书院中的学子年过二十仍旧未婚的也有,更别提穆空青本人就没有成亲的念头,所以他倒也不急。

    但不知为何,穆空青在看到自己这三位面露不忍之色的舍友时,总觉得自己有些微妙地……被嘲讽了。

    随着杨思典婚期将近,穆空青作为傧相,也特意空出了一日旬休,要随杨思典回了他家中一趟,认一认他家中长辈,以及其他几位傧相。

    穆空青有些兴奋。

    穆空青现下已经知晓,杨思典曾经赠予自己的三本书,以及他们曾交换翻阅的那些书册上的注解,都是出自杨思典的叔祖之手。

    去见杨思典家中长辈,这不就意味着,自己可以见到那位大家了吗?

    就算他不好直接上前请教,能亲眼见一见这位大家也好啊!

    也不知这位学识渊博的老先生,究竟是不苟言笑的,还是和蔼可亲的。

    穆空青期待了好几日,好容易才等到了旬休。

    杨思典看着穆空青那神采奕奕一脸期待的模样,没忍住嘱咐了一句。

    “你一会见了我叔祖……记得莫要失态。”

    穆空青看着杨思典那熟悉的,每次一提到他这位叔祖时,便显得欲言又止的神情,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难不成这位大儒是位异常严肃之人吗?

    穆空青想想自己老师,觉得自己应当不至于失态这么严重。

    穆空青露出了一个风轻云淡的笑:“放心吧,我自认还算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