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一个状元
殿试只考策论, 且只有一题。
穆空青揭开考卷,在看清考题后,穆空青笑了。
他所料果然不错。
殿试考的, 还是海贸。
只不过, 这次与会试不同。
会试时的海贸题, 是看不出任何倾向的, 只问考生们如何看此事,是放是管, 也皆由答卷者做主。
而殿试题,便已经是明明白白地在问考生,该如何管理海贸相关的一应事务了。
穆空青在会试时,曾以丝绸之路为例, 详细论述了海外贸易可能带来的利益,以及在番邦诸国都已积极开始海贸,而本国却无动于衷的情况下, 可能会给朝廷带来的危害。
只在答卷最后, 穆空青才简略地提出了一些,关于本朝若有发展海贸、管理海贸商税之意, 应当从何处入手的建议。
而他能拿到会元, 就证明对于他的这些理念,永兴帝是看进去了,并且认同的。
如今这道殿试题,与其是出来考验诸位贡生的, 不如是要求穆空青将他在会试时简略提到的东西详写。
再明白些,便是这位帝王在公然告知整个朝堂,海贸之事已有定论,没得商量。
殿试策问一题要求七百字, 穆空青有足够的篇幅发挥。
穆空青作为本届会元,他的卷子有十成十要被送至御前的。
所以在遣词造句上,也必须慎之又慎。
然而这一次,穆空青却没有再如会试时一般字斟句酌。
他面前不到十米就是那位最高掌权者。
此时他只要有半分犹豫,便只会叫人觉得他畏缩,而非谨慎。
穆空青将所有需要避讳的内容在心中过了一遍,反复提点。
而后提起笔来,几乎是一气呵成,完成了一篇初稿。
永嘉书院的季考素来都是只给一张答卷,要求学生落笔无悔。
穆空青既然能连夺那许多次季考的前十,那么他自然有无需反复修改便能作出好文的本事。
初稿完成后,穆空青从头到尾浏览了两边,只粗略改了言语不够精简的几处,而后便毫不犹豫地开始誊抄。
而此时,甚至还有考生仍在沉思,尚未动笔。
穆空青的动作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
其他人的注视并没有给穆空青带来什么影响。
真正让穆空青感到压力的,是龙椅上的那位。
这位执掌大权近半个世纪的年迈帝王,此刻的目光正从殿内三百余人的身上略过,最终停在了为首的穆空青身上。
穆空青笔下一顿,及时抬起笔尖,从容地蘸了蘸墨汁。
何谓如有实质的目光,穆空青如今是切实感觉到了。
一篇七百字的策论,穆空青在行文流畅的情况下,也用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将成稿誊抄到答卷上。
穆空青停下笔,顶着永兴帝的压力,硬是不慌不忙地将答卷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这才对候在一旁的内侍点头示意交卷。
穆空青交卷的动静不算大,但也不。
若是那一心答题的考生可能注意不到。
但若是原本就心绪纷杂的考生,再一见本届会元竟已经答完了,自然更觉慌乱。
穆空青交卷之后便没了旁的动作,只安静地坐在原位上,连目光都不曾移动。
倒叫一心觉得穆空青交卷交得太早,认定其恃才傲物的几位老大人们摸不准了。
瞧这模样,倒也不是个耐不住性子的啊?
按照规矩,殿试答卷也是得糊名封匣,而后由考官判卷,择出前十之后递交御前,由当今圣上最终裁定。
然而这世上最讲规矩的地方,往往也就最不讲规矩的。
穆空青的答卷甫一装匣,那捧着答卷的内侍便得了大太监的暗示,极有眼色地开了匣子,递到了圣上面前。
殿内大臣们各个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没看见。
不过在座哪位不是人精,面上都端得八方不动,心中却是一片了然。
帝王这都已经堪称明示表态了,再结合此次考题,他们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看来今科殿试过后,他们还得去听听这位未来状元的试卷,好生琢磨一下他写的文章了。
永兴帝不声不响地将穆空青的答卷看完。
越是往下看去,神色便越是凝重。
穆空青的文章写得着实出色。
若当真论起文采来,殿试上写的这篇,自然是不如会试时精雕细琢的那篇的。
可在永兴帝眼中,穆空青能得会元之位,最重要的还是他的文章恰好合了自己的心意。
这会元之位里,少掺了五分运道在。
有了这个会元,无论穆空青殿试答成什么样,哪怕他只是空想,实际上根本就不出个所以然来,永兴帝也会给他状元之位。
毕竟穆空青已经连中五元了。
他大炎开国一来,也不过只出了两位大三/元而已。
若是在他治下能再出一位六元及第,那便是将来在史书上也能记上一笔的治世功绩。
但眼下,永兴帝看完了这篇详述海贸之策的文章后,便是真真正正地将穆空青此人放在了心上。
不是为他的立场,也不是为他六元及第之名。
而是真正重视起了这个人。
原先永兴帝以为穆空青的那些理论不过是误误撞。
他一届出身清江府的寒门书生,有没有见过海都不好。
他即便读书再多,也不可能切实了解海贸之事。
但现在结合这份答卷上的管治之策来看,穆空青先前得出的那些结论,竟好似都是有所依据的?
永兴帝即位治国近五十载,许多事上他可能不够专精,但他对于事物的判断力却是半点不缺。
这份答卷上的许多东西,莫是远在京城的永兴帝,就算是两广之地的官员,也未必能想得如此深远。
只可惜!
可惜这殿试策论,竟只有短短七百余字!
永兴帝将答卷放回匣内。
此时,他倒当真庆幸自己将会元之位点给了这样一个人才。
六元及第,此人名副其实。
永兴帝的心中在想什么,垂眸装塑像的穆空青自然不知。
殿试两个时辰一到,穆空青便施施然起身行礼,随着人群依次退出大殿。
直到走出宫门,这些贡士们方才略微放松下来。
张华阳第一时间便寻到了穆空青等人。
此次会试张华阳名列第三,名次高得有些出人意料。
穆空青恭喜他时,他也只是运道问题,还道自己是占了出身的便宜。
也是因着这事儿,穆空青才知道张华阳出身勋贵,乃是平远侯府嫡出公子。
当时穆空青愣了足有十来秒,硬是没能将张华阳和勋贵家的公子对上号。
倒不是穆空青对张华阳有什么意见,只是瞧他成日里盯着荷花池拼命薅的那个劲儿……还真看不出来。
不少自诩清流的文人们,素来都是瞧不起武将勋贵的。
张华阳这回会试拿了一甲,免不得要招些酸言酸语。
有些话穆空青听了都皱眉,张华阳自己却毫不在意,甚至还大咧咧地告诉他们,就是他爹警告他今科会试答题别想着出风头,遇事只管和稀泥就完了。
谁曾想这和着和着,就莫名其妙被踢到了前三的行列里,放在帝王的案头加入争魁的行列。
眼看着张华阳一甲在望,交的好友也是摆明了仕途坦荡,平远侯是笑得见牙不见眼。
此次张华阳过来,便是要请穆空青等人去平远侯府办的诗会。
因着两日之后便是殿试传胪,紧接着又是礼部的琼林宴,于是这诗会便被定在了琼林宴后的第二日。
张华阳声道:“从会试放榜那一日开始,我就像个猴儿一样,不是在宴席上给人看,就是被我爹带出去给人看。我估摸着会试都如此了,等到殿试唱完名,那我不得直接被我爹拴着展示。”
穆空青低头用手揉了揉脸,好悬没在这宫门外头笑出声来。
张华阳叹道:“我瞧着,后头怕是没什么机会见你们了,索性便趁今日将事情同你们了,回头帖子我会遣人送去的,你们就当给我个面子吧。”
据张华阳所,自他大哥,也就是平远侯府的世子爷,娶了文官家的女儿做世子夫人之后,这诗会便几乎是每年都要办上一次。
穆空青对作诗兴趣不大,但既然张华阳请他了,穆空青也就应下了。
就当是提前适应官场交际。
后头几日也果真如张华阳所言那般,根本就见不着他的人影。
直到殿试传胪那日,穆空青才在宫门外见到了一脸苦像的张华阳。
穆空青叫了他一声,张华阳一抬头,条件反射性地摆出了一张笑脸。
而后见是穆空青等人,那张脸又迅速地垮了下去。
瞧着应当是没少受磋磨。
没等张华阳诉苦,便有内侍前来引路。
今日殿试传胪大典,诸贡生须按会试名次成列,入太和殿,也就是世人常称的金銮殿。
辰时初,东侧门开。
穆空青走在最前,率先踏上了汉白玉石桥。
如今已是三月底,正是严寒褪去,春意盎然之时。
旭日初升,朝阳探出一角悬于东方,白玉石桥仿佛泛着粼粼金光。
红墙金瓦的巍峨大殿立在正前,无声观望着这三年一度的盛典。
穆空青率贡士进殿,俯身参拜。
十二冕旒下,永兴帝微微颔首。
有礼部官员手执黄榜上前一步,高声道:“永兴四十九年三月十六,帝御保和殿试进士,穆空青首以程试上进,帝嘉其敏速,赐一甲状元及第,任从六品修撰——”
穆空青的呼吸都有些情不自禁地急促了起来。
他正待上前俯身谢恩,却不想那官员话还未尽。
“昔有三/元及第赐大三/元碑,今有六元及第,特赐六元及第状元府,并白银百两。”
竟是直接赐下官邸了!
从早前的杨山长,再到六年前的那位大三/元,每一位都得了御赐的大三/元进士及第碑。
而穆空青作为本朝第一个连中六元的状元,他对自己可能会受额外奖赏,心中也是有所猜测的。
但再怎么猜测,最多也就猜到可能会将进士碑换成进士牌坊,了不得再刻上六元及第,好叫老穆家光宗耀祖罢了。
甫一授官就在京城赐下官邸?
莫是本朝了,就是再往前数数,都未必能找出几个来。
穆空青心中有波涛起,面上还须得波澜不惊。
“臣,谢圣上隆恩。”
穆空青出列,对着上首深深一拜。
榜眼年过而立,姓沈名桥,一派儒雅温润的文人作态。
而这探花郎,也被张华阳稳稳拿下。
叫穆空青有些意外的,则是二甲头名。
二甲头名又称传胪,与传胪大典同。
只因除一甲三人与二甲头名由官员唱名外,二甲进士皆由二甲头名唱名。
因而,得二甲头名传胪者,也同一甲进士一般,须得出列谢恩。
而本届会试得二甲头名,不是旁人,恰是穆空青在会试时的邻居,那位腼腆寡言的年轻举子,名叫戚子安。
相比起一甲三人的镇静,戚子安则是肉眼可见的紧张。
穆空青回想起他那不善言辞的模样,如今却要被迫在这么多人面前唱出数十人的姓名,难怪他接过黄榜的手都在发抖。
不过传胪大典乃是盛事,戚子安若是在此时掉链子,那他的脑袋八成也得一起掉了去。
戚子安深吸一口气,眼睛死死盯着手中的黄榜,只当自己周遭无人,大声念出榜上之名。
好在有幸在金銮殿上被报出姓名的,只有一甲并二甲的寥寥数十人罢了,三甲同进士并无此殊荣,戚子安也不必再多受折磨。
午门居中向阳,位当子午。
午门正中开三门,两侧各有一掖门。
文武百官自东侧门入,王室宗亲自西侧门入。
而这中门,天下间除了帝后二人外,便只有殿试一甲三人游街时,可自中门出宫。
传胪大典毕,午门大开。
一甲三人至后殿换官袍,余者簪花,自东侧门出。
穆空青翻身跨上金鞍红鬃马,率一甲三人,从这紫禁城的中门穿过。
琼林宴上饮,马御街前。
穆空青踏上前门大街,迎面就叫一丛杜鹃砸了个劈头盖脸。
穆空青一脸震惊地朝那杜鹃的来处望去,只见一茶楼二楼的窗户已经匆匆合上,唯有一截粉白衣角被压在窗缝间。
都道如今礼教严苛呢?
随后穆空青便知晓了。
确实是少有女眷敢在街边当众示好,可这大街两旁的酒楼茶馆上,可都已经叫人给包圆了。
如今行榜下捉婿的人少了,但年轻未娶的新科进士们,也仍旧是各家眼中的佳婿人选。
明眼人谁不知,自杏榜之后,穆空青这六元及第的名头便已经稳稳到手了。
他如今未及弱冠,又未娶妻,模样也生得极好,可不就是最抢手的那一个?
虽家世差了些,可在某些疼爱女儿的人家眼里,家世差些也未必不好。
至少他后院干净,无甚通房妾室,将来入仕还要依仗岳家,自然会好好待自家女儿。
于是穆空青这一路上,不仅要躲花躲手帕,还得防着哪家姐一时兴起,直接丢个金簪荷包下来。
起先张华阳还有空去笑穆空青,可他也没能笑上太久。
张华阳这可是妥妥儿的勋贵子弟,高门大户。
先前人家瞧他只是幼子无法袭爵,人也一把年纪都不娶妻,瞧着就没个正经模样,是以择婿时也不大考虑。
可如今张华阳可是正儿八经的一甲进士,新科探花郎!
何况他背后还有平远侯府,日后前途无量又何须多言?
再加上那榜眼一看便是年纪不,家中定是已有妻室,这荷包帕子,可不就全都冲着穆空青二人来了。
好在穆空青这些年的马上功夫也没落下,这头向左一偏避过一束迎春,那边右手一挡挡开砸来的荷包。
穆空青默默揉揉胳膊。
那荷包里怕是还装了不少银子。
得亏他挡得快,不然这砸在脸上,他今日就得肿着脸回去了。
没等穆空青喘口气,他便察觉到了一道劲风袭来。
穆空青下意识地抬手一接。
却见手中之物似石而非石,色绿质坚,摇动起来,还能感受到内部有液体在流动。
是一块品质上佳的空青石。
穆空青循着这块空青石来时的方向望去。
一个青衫少年凭窗而立,见穆空青看向自己,便直接对着他挥了挥手中剩下的空青石。
张华阳见状凑了过来:“你认识那人?”
空青石并不常见,将此物抛给穆空青,怎么都不像是巧合。
穆空青回忆起那少年的样貌,低笑一声:“不算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