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一场殿试
照例是官差报喜, 后贴杏榜。
穆空青和杨思典、赵仟坐了一桌,张华阳则是托人给他们带了口信,是自个儿今日被关在家中等消息。
春闱前后, 状元楼内住的, 九成九都是前来赶考的举子, 眼下也都三五成群坐在一处。
沉得住气的还好, 有那沉不住气,此刻已经恨不能伸着脖子往外头探了。
终于, 不远处传来了鸣锣声。
与鸣锣声同时传入众人耳中的,还有报喜差役的扬声高呼。
“贺岭南府广成县王叔君王老爷高中今科会试第三百名——”
“贺岭南府广成县王叔君王老爷高中今科会试第三百名——”
“贺岭南府广成县王叔君王老爷高中今科会试第三百名——”
“老夫中了!老夫当真中了!是岭南府王叔君!老夫未听错啊!哈哈哈老夫中了!”
三声高喝,伴随着楼内一举子几近声嘶力竭的大笑,拉开了今科会试的终场戏。
赵仟见那人状似疯癫, 摇头叹了一声:“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科考磨人啊。”
穆空青顺口应了句:“所以,我可不想再考第二回 了。”
杨思典笑道:“你穆解元的文章精妙, 可是连我叔祖都是夸赞过的。你便是想再入贡院, 只怕都不容易了。”
若是会试取中,那便是半只脚入了官场。
除非在殿试中犯下大错, 不然最差也是个同进士。
想要再入贡院,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做考官。
科举乃是国策,主管各地科举的提督学院便已是地位超然,更别提够资格主持会试的考官了。
穆空青闻言轻笑:“那便借杨亚元吉言了。也愿杨亚元同样‘沦落至此’。”
赵仟连声赞同:“不错不错,空青你也祝我一祝好了!先前我因着会试冷落了琴娘许久, 她可是气到现在都不乐意搭理我呢!我可不想再来第二回 了。”
穆空青卡了半天都不知这话该怎么接。
赵仟这人,最是喜好眠花宿柳,穆空青是一直都知晓的。
叫穆空青震惊的是,这位琴娘可不是赵仟的哪位老相好, 而是他来到京城之后新交好的花娘!
穆空青为何会知道这事儿呢?
主要还是赵仟赵大词人,一出会试考场便直奔花楼,为了哄人一晚写下十二篇花词,还许诺这十二篇词除了那琴娘,不许任何人唱。
穆空青出会试考场那天,恨不能连话的劲儿都省下,赵仟却还有力气逛花楼。
从某种意义上来,赵仟也非是寻常人也。
穆空青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那便祝赵兄半月后入值翰林院,留在京城?”
却不想赵仟连连摆手:“这可不成!我若是入了翰林院,还不知哪一日才能离京。那我的韵娘、雅娘和淑娘她们可如何是好!”
赵仟话音刚落,就听隔壁那桌传来了一声轻笑。
这笑来得太巧合,几人不自觉地便偏过头望了过去。
隔壁坐着的两人年纪都不大。
笑出声的那位见人看过来了,慌忙地捂住了嘴,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正着转。
而另一位则是沉稳得多,不慌不忙地对着他们单手举杯:“是在下家人无理了,还望诸位见谅。”
那人的声音有些低哑,长相也甚清秀,瞧着还是个少年,穆空青等人自然不会因这等事同对方计较。
三人遥遥一举杯,便当这事儿是过去了。
见对方轻轻放过此事,秦以宁这才松了口气。
这状元楼内都是各地举子,里头不准还有许多新科进士。
若是闹将起来,叫人知晓了她的女子身份,只怕连祖父的名声都要受她牵连。
秦以宁看着自己的婢女面上惧色愈甚,淡淡道:“明日玉琴等人就回来了,你日后就只在我院中伺候吧。”
玉棋知晓自己接二连三犯错,已经到了自家姐的忍耐极限了,只低着头诺诺应是,再不敢多话。
这头一场的岔子并算不得什么,因为很快,他们便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贺清江府清平县赵仟赵老爷高中今科会试第一百五十六名——”
几人的注意力一下就被吸引了过去。
只听楼下一队官差路过,直直朝着状元楼的大门走来,手上举着红绸包裹的贡士文书,又是一声高喝——
“贺清江府清平县赵仟赵老爷高中今科会试第一百五十六名!”
这一次,状元楼内的所有人都听清了。
一百五十六名。
大炎殿试黄榜一榜三百人。
其中一甲赐进士及第者三名,二甲赐进士出身者五十名,余者皆赐同进士出身。
有戏言道给如夫人洗脚,赐同进士出身,得了同进士,那八成便是一辈子止步四品的命。
虽眼下只是会试,具体名次到了殿试之后可能还有调整。
但只要考生在殿试上未出大错,那便不会有人将其从二甲之列调入三甲。
一百五十六名。
若是五十六名还有指望。
一百五十六名,那便是铁铁的同进士了。
穆空青举杯同赵仟碰了一下:“恭喜赵兄,有机会回去寻你的淑娘了。”
除却一甲三人直入翰林院外,余下的二甲、三甲进士,都是需要经过朝考,才能搏得一个暂时留在翰林院的机会。
若是进士自个儿不想参加朝考,主动提出外放,那自然也是可以的。
赵仟知道,以自己的学识不可能碰得到一甲的位置。
这会儿听了穆空青的调侃,心中的最后那一点遗憾也都散去了。
以他这散漫性子,即便是成了二甲进士,也是一辈子都别想挨着四品的边儿。
既然如此,是进士还是同进士,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赵仟扬眉一笑,大把的赏钱散了出去,欣然接受众人恭贺。
每每有报喜的官差前来,状元楼内都要热闹上好一会儿。
尤其是那等本就颇有些才名,今科极大希望榜上有名之人。
既羡慕对方得中,又同情对方只是个同进士。
而自己的心情,也总要在落榜的惶恐,和能得更高名次的欣喜中来回拉扯。
连一贯自诩心态平稳的穆空青,也避免不了这种情绪。
穆空青对自己的学问自然是有自信的。
他怕的是万一自己的策论没能对上上头的意思。
哪怕因此而被黜落的可能性非常,穆空青到底还是有几分担忧。
很快,穆空青又听见了熟悉的地名。
“贺清江府城杨思典杨老爷高中今科会试第四十九名——”
“贺清江府城杨思典杨老爷高中今科会试第四十九名——”
第四十九名!
虽是二甲吊车尾,但也好歹是二甲!
只要殿试上谨慎些,便是一个进士出身!
“恭喜思典!”
最先开口的人是赵仟。
穆空青也笑得眉目舒朗:“恭贺思典高中!”
杨思典素来不是天资出众之辈,尤其是在永嘉书院那等地方,他的天资更是排不上号。
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便是数十年如一日的勤勉。
如今能得此结果,于杨思典而言,已经称得上一句心满意足了。
在杨思典之后,状元楼内有了一段空档。
一连两刻钟,都不见再有报喜的官差朝他们这里来。
一时间,状元楼内喧嚣声渐起,人心浮动。
又过了一刻钟。
报喜的鸣锣响了又响,只是最后皆又都走远了。
就连杨思典和赵仟,都因这漫长的等待而逐渐散尽了面上的笑意。
杨思典有些担心地望向穆空青。
穆空青却回了他一个一如往常的笑。
先前穆空青心中还难免忐忑。
可事到临头,他反而平静了下来。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若是他今科落榜,也未必就是坏事。
至少下一次,他会记住,莫要再自视甚高,想着搏一搏了。
老老实实靠学问,他自认还是能摸上杏榜的。
穆空青平静了下来,其他人却不能。
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那鸣锣每响起一次,就意味着榜上的位置少了一个。
越到后头,他们取中的几率就越低。
如此这般,又能有几人坐得住?
终于,那鸣锣声又响了。
这一回,却不再如先前许多次那般越来越远。
一队身披红袍的官差近了。
还未行至近前,便听那高呼声隐隐传来。
“贺清江府——”
杨思典和赵仟同时看向穆空青。
他们这些天也没少同住在此处的学子交谈。
这整栋状元楼内,来自清江府的考生,除了他们,只有一位年过不惑的中年文士。
而此刻,那中年文士已经挤到了窗前,死死捏着窗棂的手,正肉眼可见地颤抖着。
声音愈近了。
“贺清江府——”
那中年文士半边身子探出窗外,随后便听那官差口中高呼——
“贺清江府清溪县穆空青穆老爷高中今科会元——”
这一声仿佛传出去很远很远,在那中年文士的耳畔不停回荡。
“苍天误我啊!”
不等众人去寻这今科会元穆空青是何人,便听那中年文士一声悲呼,眼下已是身形不稳,险些一头栽下楼去。
穆空青眼疾手快地拉了他一把,这才将人拽了回来。
再一看,那人已是泪流满面。
没等旁人有什么反应,那中年文士已经看清救了自己的人是谁。
他恍然了一阵,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那中年文士脸上的泪痕都未擦干,便对着穆空青深深一揖:“贤弟高义。还未贺贤弟高中会元,愿贤弟前程似锦。”
完,也不待旁人反应,便推开聚拢而来的人群,跌跌撞撞地回房去了。
紧接着,便是如排山倒海般的恭贺声朝穆空青淹来。
穆空青此刻的心情,是一种不出的雀跃。
这种雀跃是因着他乃本届会元,但又不全是因此。
最重要的,是穆空青透过这个会元看见的,大炎朝的最高掌权者对于海贸一事的态度!
甚至……是对于海外那些未知土地的态度!
没有什么能比这一点更让人兴奋了!
凡是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凡是了解过那段历史的人,谁不曾想过改变?
穆空青从未如此清楚地感知到,改变历史,让这片土地避开她未来可能会经历的劫难,这样的机会,居然就这么摆在他的眼前了!
巨大的欢欣过后,穆空青强行压下心头情绪,重新恢复冷静。
他对前来道贺的举子们一一回礼,笑若春风拂面,言辞进退有度,并未因自己高中而有半分倨傲。
倒是叫那些因他的年轻而心头泛酸的落榜举子们真心佩服起来。
杏榜张榜后第三日,礼部派遣专人给新科贡士们讲授殿试礼仪。
杏榜张榜后第五日,贡士们赴礼部复试,确认文章通顺、字迹端正,无代笔替考之嫌。
杏榜张榜后第十日,新科贡士们迎来了他们科举路上的最后一程。
紫禁城,保和殿内。
三百张桌案摆放齐整,贡士们身着统一的士子襕衫,在今科会元穆空青的带领下,对大殿正中的那位帝王躬身,以臣子礼拜见。
一声“免礼”过后,永兴四十九年殿试,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