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一条大路
水泥厂的建造比穆空青想象中要容易得多。
从古至今, 无论哪家企业、哪个行业,在有官方帮扶的情况下,只要本身的情况不是太离谱, 都很难有起不来的道理。
穆空青指派了自家的管事前往预备建厂的各地, 并暗示管事们只管出钱, 别的事就让朝廷指派的同行者操心就是。
而且如今水泥的制造技术须得保密, 若是永兴帝不插手,穆空青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出那么多可用的人手来。
这么想想, 穆空青心里也就好受多了。
数月之后,京城下起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自京城到津沽的新官道也正式开始通行。
“停车。”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从珠光宝气的马车上下来,颇有兴致地伸出脚尖, 在灰色的路面上踩了踩。
“这便是那水泥?”这中年男子抬头望望四周,有不少欲要自这条路上过的人,都与他做出了相同的动作。
“瞧着比青石板铺的都平整。”周围有议论声传来。
“还挺结实的模样。”
“可不。就是样子丑了点儿。”
“路能走不就是了, 还要模样好看, 你怎的不给它雕朵花儿?”
此言一出,周围立时便是一阵哄笑。
“让开让开, 都让开!”
这笑声还未落, 人群后头便传来一阵喧闹。
几个家丁模样的壮汉手持长棍,骂骂咧咧地将人群向两边拨开。
“躲着点儿,知道我家少爷是谁吗?有没有点眼力见儿?”
那中年男人因马车的缘故没能立时挪走,当即便被个家丁狠推了一把, 直接撞在了马车上,腰背一阵钝痛。
他刚要发怒,便见那家丁的衣襟上绣着的纹样,似是京城的哪家勋贵, 他便一下就蔫吧了。
形势比人强,他一介商户,定是得罪不起这样的人物的。
那些家丁一阵推搡,硬是在人群中给分出了一条路来。
而后众人便见到两匹高头大马套着笼头,拉着一辆宽敞华贵的马车悠悠上了路面。
那马车内应当不止一人,至少站在最前头的中年富商,清楚地听见了里头传来的交谈声。
“还当真比青砖地都要舒服些。”
“你是不知道,我先前被我娘抓去城外上香,我娘非不准我骑马,那马车一路过去颠得爷隔夜饭都要吐出来。”
“瞧着也干净,没那雨天泥巴晴天尘的。”
“这话得倒是不假。”
……
那马车的主人似是起了玩心,一会儿任凭马儿晃晃悠悠地慢行踱步,一会儿又令人挥鞭驱使,在路上疾驰一段,车厢内还时不时能传出些谈笑声来。
中年富商在那些家丁都走得没影儿了之后拍拍衣摆揉揉腰,暗道一声晦气。
这水泥路面在整个大炎都是头一遭,早该想到这群好新鲜的纨绔子不会放过这个热闹。他今日就不该来得这么早!
不过话虽是这么的,其实富商心中也清楚,真要他忍着过些天再来看,他估计也是忍不了的。
毕竟,这条官道于这些权贵家的少爷们来,不过是个方便出城游玩的新鲜玩意罢了,于他们这些跑商的人而言,那可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富商转身也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将速度放快些。
往常那官道修得再好,也不可能都是用青石青砖铺成的路。运送货物时车马行得稍快些,都要担心货物受损。
若是运气不好碰到个雨雪天气,除了躲根本毫无办法。
不是他们这些跑商的吃不得苦,而是即便人马和货物都不怕水,那路却不好。
就去年,他还因着雨天赶路将车陷进了水坑里,最后不得不让商队抛下这辆车,先带着余下的东西寻个驿站落脚。
那雨连着下了几日,他那一车青瓷瓶也在雨里泡了几日。
雨停之后他们将东西寻了回来,谁成想青瓷瓶是没事,可那车毂却被泡出了暗病。
走了不到二里路,一不心轧上了一块石头,那车轮子便直接给震脱了。历经几天雨水都没事儿的青瓷瓶,就因着这么一块石头,哗啦啦碎了一地。
这富商舒舒服服地坐在马车里,满意地拍拍肚子。
若是有朝一日大炎境内的官道都是这般模样,那就是让他们这些跑商的再多交半成税,他们也是乐意的。
有如此期盼的又何止是这富商一人。
在这条自京城到津沽的官道正式通行之后,大炎境内又陆续有数条水泥铺就的官道正式宣告通行。
上到乘马车游玩的权贵,下到穿着草鞋赶路的贫民,凡是曾自这水泥路上走过的,就没有不期盼这水泥路能多修几条的。
因着这种心理,哪怕是之后朝廷几次为了修路而征役,民间也并未有多少怨言。
尤其一些地处偏远的村子,甚至还有过村民集体上书,希望县官征发劳役,只求能早些将路修到他们村中的离谱事件。
永兴帝好歹没有抠到底,是要穆空青还债,但在第一批水泥出厂之后,后头再调用水泥修桥铺路,都是让户部和穆空青正常结银子的。
穆空青看在人工费和新式官道的面子上,给户部报了个极低的价格。
低到除去本钱之外,每石水泥赚到的银子都可以忽略不计,拿到钱庄去人家都不稀罕给你开票的那种。
但即便如此,也抵不过水泥的需求量实在过于庞大。
也亏得先前朝廷着意整治了一番南洋海贸,不然在极北草原战火绵延的时候,朝廷还真未必能拿出这笔银子。
穆空青心里早有准备,所以在年末对账时看到各地水泥厂报上来的数字,也没觉得有多惊异。
毕竟如今水泥厂生产出来的水泥,基本都以成本价供给朝廷用了,对外销售极少。
等到水泥正式被用在建筑上,开始对外销售时,那才是真正开始赚银子的时候。如今这才哪儿到哪儿。
可秦以宁却是真的被震撼到了。
她辛辛苦苦地折腾玻璃工坊,为了抬高银镜和玻璃的身价百般造势,最后获得的利润,竟也就和那水泥厂的所得相差无几!
虽然这也有玻璃不易运输,所以限制了销售范围的原因在吧,但只这顺天府内的权贵都不在少数了,怎么也不该输给那些灰疙瘩才是啊!
穆空青却笑道:“买得起玻璃的才几户人家,同大炎万千百姓比起来,不过沧海一粟罢了。便是这一块玻璃卖出万两高价,也抵不过那卖给万千百姓的破布头。”
只有一部分人能消费得起的奢侈品来钱快,单个获利多,确实堪称暴利。但若真要论起巨利二字,那还得是“得民心者得天下”。
穆空青这话不过顺口一提,却让自便锦衣玉食的秦以宁觉得有些颠覆。
一块玻璃获利百两,一匹麻布获利一钱,在前者能卖出十块,而后者卖出百匹的时候,自然是前者的获利更大。
但若是后者能卖出数量不止百匹呢?若是能卖万匹、百万匹布呢?
秦以宁不禁开始思索。
从前卖不出百万匹,不是因为没有人买,而是因为自己走不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卖。
可是如今城外的水泥官道已经一条接一条地修成了,日后运货跑商也就更加方便了,那么这个让她无法售出“百万匹”限制……是不是也会逐渐缩,直到消失呢?
穆空青见秦以宁似是在想些什么,也就没去搅她,自顾自地从博古架上取出一个木盒。
这是前两日玻璃工坊刚送来的。
穆空青开木盒,从里头取出了一个怪模怪样的木架子,并上两片玻璃。
那木架子有一个底座,上头连着个木筒。
木筒边上有活扣,可以上下移动些什么,最底端还和底座间空出了一拳左右的距离。
穆空青尝试着将一滴茶水沾到了玻璃上,又将玻璃放到了底座上,再捏着活扣上下调整了一番距离,果然如愿看到了一些肉眼不可见的细斑点。
穆空青手中拿着的,正是个再简陋不过的光学显微镜。
这东西自他从漠北回来之后,便一直在同玻璃工坊中的几个匠人琢磨。
这几个匠人都是主管望远镜的制造的,也曾几次改进过望远镜,对穆空青所提的,可以将东西放大千百倍的显微镜都颇有兴趣。
哪怕大家都是瞎子摸着墙过河,但有穆空青这么个金主在,可以无限制地给匠人们提供玻璃,让他们尽管去试验,于是这显微镜,还真就在年末的时候,被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匠人给折腾出来了。
这老匠人自个儿年纪大了,眼睛也有些老花,凭借经验和惊人的手感拿到了参与制造望远镜的资格。
后来他觉得这东西有趣,便一直琢磨着要存钱买上几块玻璃,好给自己磨一副镜片,不定能叫自己看得清楚些,因而也一直都在研究镜片凹凸的问题。
在他将显微镜捣鼓出来之后,穆空青问他想要什么奖赏,这位老匠人便道,希望主家能赏他几片玻璃。
穆空青当时觉得好奇,便问他要玻璃做什么。
老匠人知晓穆空青这个主家厚道,便也没有遮瞒。
这下儿可提醒了穆空青。
穆空青向来注意保护眼睛,孙氏和穆老二也没到老花的年纪,所以他先前将玻璃折腾出来之后,竟完全没有想过眼镜这回事。
如今那位老匠人已经成了玻璃坊里的管事,手下带着一批徒弟,专门负责眼镜的生产。
虽然近视眼镜还需要根据各人度数不同,进行进一步的研究,但是老花镜这种对度数要求不那么精准的,如今距离量产已经不远了。
穆空青调动着手上的简易版显微镜,心里想的却是显微镜有了,要上哪儿找个长绿毛的东西出来。
秦以宁见他又在那儿开始看,索性也不管穆空青了,自顾自地琢磨起了“百万匹麻布”计划。
手上的主要产业都在东南沿海一带的秦以宁,甚至还起了海外那两片大陆的主意。
大炎境内各地都有地头蛇,这关系错综复杂,她若是没什么特殊优势,很难从人家手底下抢食吃。
可大炎人人都有、家家都用的东西,海外番邦却未必能有。
若是日后海上商道能稳定下来,想法子让那些番邦百姓都用上自家的东西,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已经成功将玻璃和银镜造成了权贵人家必备品的秦以宁,对自己的营销能力还是很有自信的。
今年这个年,穆府过得喜气洋洋。
穆白芷和穆白芍照例卡着腊月二十八才到京城,只不过这次穆白芍不急着走了,穆白芷却是来去匆匆。
据她所,漠北军的军医有个亲传大弟子,那人便在军营中同一众将士摸爬滚,一人撂倒五个壮汉不在话下,这些年一直都在外游历。
如今这大弟子恰好年后要来拜访师父,那军医便对穆白芷,孤身上路同商队到底不同,她若有心要做个游医,不若先同他那大弟子一道出行,积累些路上的经验,日后自个儿出行也安全些。
穆空青看她那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只觉得好久都没见过这个一贯温和的大姐露出这样雀跃的神情了。
他想了想,将显微镜送给了穆白芷,却只这是他新得的玩意。
穆白芷和穆白芍二人都有旁的事要忙,那青霉素的事,大不了去请托其他信得过的医者。
世上的医者又不止有穆白芷和穆白芍二人,既然她们并不是喜好蹲在家里埋头钻研医术的人,那又何必为难她们。
这显微镜造起来是比望远镜难些,但也没难到只能造出这几个的程度。
于是翻过年去,穆空青便开始令人听,哪里有擅长外伤、喜好钻研医术、同时又品行端正是年轻大夫。
之所以是想寻个年轻大夫,主要还是这研究青霉素,大概率是要从长毛西瓜开始的。
若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大夫,穆空青怕人家接受不了自己这离奇的猜想,回头直接给自己出门去。
可惜年轻大夫不好找,能出师的,少也人到中年了。
穆空青试探性接触过几个,只稍一提到关于“肉眼看不见的活物”这种类似法,就大概率会被人当做怪力乱神之。
就因为这事,穆空青还差点儿被御史参了一本。
青霉素的事情被暂时搁置了,北方的战火却一直都未曾停下。
自去年五月起,大炎三十万大军深入草原围剿北蛮,仅仅只用了一年的时间,便将北蛮诸部族削了个七七八八。
若非至今都还没能寻到北蛮王帐所在,此次北征早就可以宣告大捷了。
不过北蛮王族没抓到,漠北城的付大人倒是在此期间又折腾出了不少新式火器。
他先前受了穆空青的启发,觉得这火器除了威力之外,携带方便也很重要。
如今射程较远的武器,如重炮、□□,都是又大又重且移动不便。
带着方便的如弓箭、榴弹等等,都有或射程或威力上的局限。
于是付大人仿照着虎蹲炮的例子,直接将简易版掷弹筒给做出来了。
这消息传回京城的时候,穆空青对着自家门口那块“六元及第”匾叹了口气。
给个方向就能研究出玻璃的匠人们,误误撞烧出水泥的蒋大,自己琢磨老花镜还顺带研究出了显微镜的老工匠,以及这位提前几百年造出掷弹筒的付大人。
除了付大人好歹考了个举人功名之外,其他人都可以是最底层的平民百姓。
甚至如蒋大这般签了身契了,地位比起普通百姓都不如些。
可若是在科技方面想要进一步发展,总不能全靠圣人言吧。
穆空青又回忆起了那些话都没听全,就怒而指责他不敬先贤的大夫们。
穆空青略略盘算了一下账面上的银子,心里有了个大胆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