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一艘新船
改造蒸汽机, 试造新式海船,即便永兴帝早就有过明令,为造新式海船不惜成本, 但这么大一笔银子支出去, 保险起见还是需要向永兴帝报备的。
这也就让蒸汽机的存在, 被提前送到了永兴帝跟前。
只要有足够的燃料和水, 无需人力也可驱动海船行驶,这话听起来便如同天方夜谭一般。
可事实摆在眼前, 由不得人不信。
永兴帝看着那艘船在御花园的湖上轻松转了个来回,便将钱大人,连带着穆空青和谢大人一起,召入了宫中。
三人应召入宫后, 同永兴帝盘算了一下国库的银两,以及近两年的收支状况。
穆空青还捎带着提了一嘴,若是要将这新式海船改造出来, 约莫需要砸进去的银两。
三人走后, 永兴帝盯着湖面上的船看了许久。
第二日,户部和工部同时收到圣旨, 内容同先前几乎一般无二。
为造新式海船, 不惜成本。
只是这次众人都知晓,这个新式海船的重点,已经不在“船”上了。
已知结果后逆推过程,和不知结果缓慢试错所需要的时间是完全不同的。
蒸汽机的基础工作原理, 已经经由那位老铁匠的口,被传到了工部众人耳中。
再加上如今已有的蒸汽机,已经具备了一定的实用价值,这令工部的工匠们在改造时避开了许多弯路。
开春后, 穆空青便从张华阳那儿得知了工部将要试船的消息。
第一艘新式海船尝试下水,恰在官员休沐那日。
工部一众人等,连带着穆空青同钱大人,都连夜出城赶去了津沽造船司衙门,只为了瞧瞧这吞金巨兽长成之后是何模样。
新式海船如今还是战船模样。
漆黑的船身上附着铁皮,模样十足狰狞。船身上同桅杆们一起竖立的,还有一支黝黑的烟囱。
而此时,烟囱里正向外冒着浓烟。
一阵宛若远古巨兽的轰鸣声响起,船身动了。
没有船桨,没有划船的船夫力士,甚至没有扬帆。
那冒着浓烟的巨船用一种令人惊叹的速度,向远处驶去。
好在新式海船的建造尚未公开,试船的地点也选在荒芜之处,不然这狰狞的钢铁巨兽携着滚滚浓烟自行远去的场景若是叫人瞧见,怕是要当它是什么妖魔鬼物。
船只航行时发出的轰鸣声巨大,但却盖不住岸边众人的欢呼。
即便是从头到尾都未曾露过面的钱大人,在见到这神异的一幕时,也禁不住深深吸了口气。
若在场谁最得意,除却亲手将它制造出来的工匠们,那便得属老当益壮的工部尚书了。
要知道,当初穆空青送给工部的那个蒸汽机,只能算是初始版本。
但凡它的体型再大一些,使用的时间再长一些,就很可能会出现爆缸的风险。
而如今这个可以驱动庞大海船的蒸汽机,都是工部的匠人们这几个月来反复推敲改进出的,连模样都与最初的那个大相径庭。
工部尚书捋捋胡子,虽这个头也是穆空青给起的吧,但至少成品出来后,得有他们工部七成的功劳在。
他们工部,终于不再是跟着人家后头吃现成的了!
大船围绕这片海域拢共航行了两个时辰,期间蒸汽机的运转一切正常。
钱大人和工部尚书两人就这么盯着这艘船,仿佛在看什么大宝贝似得,余光都舍不得分出去。
有匠人在激动过后,便带着吏在一旁记录着什么,不时还要比划几下。
穆空青听了一会儿,对方是在这船的速度、平衡度等问题。
听他们的交谈内容,船上应当也有匠人,在记录蒸汽机的耗能问题。
许多东西匠人们自己可以理解,但转述给吏时,表述便有些不清不楚。
即便这些吏都是在工部供职多年,但面对蒸汽机这种全新的东西,他们一时间也难以理解这些匠人们口中所言“耗物”、“聚物”究竟是何物。
这些匠人们大多都不识字,他们憋个半天,也只能凑出那么几句雅词,偏偏吏还听不懂。
好容易同人解释了半天,那吏努力理解了一番,换了个词儿又复述了一遍,再反问人家是也不是,结果便轮到匠人听不懂了。
有时这个过程重复几次,得急了,匠人们的用词也难免粗俗些,便更叫人蹙眉。
那吏即便是个芝麻官儿,到底也是个官,哪是他们这些匠户愿意得罪的,于是这么一来二去,这个将匠人们所言之物记录到纸上的过程,就变得尤为困难。
穆空青心念一动,主动替两边解释了起来。
如穆空青这般能懂文人心思,又能理解匠人们所言之物的人实在是少,有了他的帮忙,这边儿的数据终于被成功落于纸上了。
只是岸边记录的东西到底不是大头。
这些匠人们真正需要的,还得是船上得来的数据。
每时每刻须得用多少水、多少煤,载重如何,温度如何。
船上可再没个穆空青帮手了,也不知最终能记出个什么东西来。
首次试航只行了两个时辰,船只便靠了岸。
穆空青只消看看从船上下来的匠人与吏们的脸色,便知道船上的沟通,必然也是费了好大的功夫的。
穆空青叹了口气,同那岸边的匠人告辞。
船只靠岸,钱大人也终于分出了一分心神。
他见穆空青回来了,不由好奇问道:“你方才在同那匠人些什么?”
穆空青叹道:“没什么,只是这匠人们都不识字,要将新船的消息落于纸上、写成公文呈交御前,恐怕还得费些功夫。”
一旁的工部尚书也听到了,不禁蹙眉道:“这有何好费功夫的?往常工部的公文怎么写,如今便怎么写就是。”
穆空青摇摇头,冲工部尚书一拱手:“大人恕下官直言,这驱动海船之物非同一般,便是翻遍史书典籍,也未必能找到相似之物。”
工部尚书与钱大人同时颔首。
穆空青接着道:“下官方才同那二人交谈了一番,许多词句都是匠人们依据新船的特性自个儿琢磨着叫的。可匠人们不识字,不出那究竟是什么字。官吏们不懂船,即便写了,也多有驴唇不对马嘴的表述。”
工部所用的匠人们大多都是世代相传,毕竟他们手上过的东西,不少都是不能外传的秘技。而这些匠户之后,自然也就没法科举。不能科举,又不能改行,那费钱读书做什么?
工部尚书也是知道这点的,只是他从不觉得匠人们不识字,会对工部办事有什么阻碍。
工部尚书微微皱眉,令人将几个吏手上的簿子呈了上来。
这一看,即便是在工部任职多年的老尚书都皱起了眉。
这纸上写的东西,每一个字他都认得,可合在一块儿看的时候,别呈上去给陛下了,就是拿到他跟前,他都要觉得自己是被糊弄了。
底下的匠人们和吏看着工部尚书表情不善,一个个也都肉眼可见的紧张了起来。
穆空青及时截住了将要发作的工部尚书。
此事非是匠人们的过错,也非是吏们的过错。
穆空青着意提起此事,更不是为了叫工部尚书责罚他们。
“大人且先息怒。”穆空青的语速不急不缓:“此事的根由,还是出在这新船上。”
蒸汽机的出现,迫使匠人们不得不造出许多新的名词,用以表述那些他们从未见过的神奇现象。
而又因其的作用非凡,须得呈上御案,这些新词也不能如往常一般,只用于匠人们之间的相互交流,必须强行落于纸上。
这才造就了这份叫人看了一头雾水的“天书”。
穆空青稍解释了一番,也叫工部尚书的火气下去了不少。
“此事若要解决也简单。”穆空青道。
“我观这新船试航还需一段时间,不若大人趁着这段时间,遣人教会这些匠人们识字。届时即便他们作不出文章来,至少能将自己心中所思所想之物写下来,将那些莫名其妙的词儿解释清楚。”
这船也就是能下海的程度而已,肯定不能这个时候就报到永兴帝跟前去。
海船每日能航行多远,机器能运行多久,不同载重下的速度如何,耗能多少,这些都是需要反复试验才能得出的结果。
这整个试验周期,至少也得同海船自大炎到番邦,两边跑上一个来回所需要的时日相等。
不然若是蒸汽船开到一半,蒸汽机先顶不住出了故障,那岂非同草菅人命无异?
这段时间让匠人们学会基础的常用字,应当是没问题的。
只是,让朝廷去教这些匠户们识字?
工部尚书不禁拧起了眉头:“教匠人们读书?”
这倒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只是从前从未有人想过罢了。
素来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这匠户手段再能耐,即便是立下大功脱了匠户升了官身,那也比不上正经科举出身的官吏。
如今要教这些匠户读书,实在是叫人心里觉得奇怪得很。
穆空青也是正经文人出身,自然知道这位老尚书心里在想什么。
穆空青笑着解释道:“不是读书,而是识字。”
“匠人们不识字,许多东西便只有他们自己懂,不明也写不出。若是匠人们识字,至少能将他们所言之物写出来。”
穆空青顿了顿,接着道:“这些东西若能积攒下来,于后人也是好事一桩。”
将读书换成识字,工部尚书心里便好受了许多。
他看看手上那堆不知所云的东西,再看看那群一脸忐忑的匠、吏们,犹豫道:“让我想想吧。”
人群散开去,穆空青隐约能听见有吏在同上官回报,是方才那匠人的东西他没记全,这船还得再出去一趟。
工部众人忙得脚不沾地,远邻们便再一次到访大炎。
永兴五十七年夏,大炎与当前西方大陆上最强盛的两个国家,正式签订了友好盟约。
盟约内容包括双方互设公使馆、增设通商口岸等,自然还有最重要的,允许盟国在自己的领土上开设工厂,并许诺该工厂将受本国律法保护。
时至今日,大炎境内成规模化生产的,除了穆空柳手下的纱厂外,便是水泥厂和玻璃厂。
眼下水泥虽然已经不再稀缺,大炎境内距离水泥路四通八达还早得很。
在这种情况下,穆空青自然不会大方到将水泥厂开去大洋彼岸。
同样的,大炎海船的海水淡化装置,依旧是这世上独一档的。
远邻们看着大炎的海船馋得口水都要掉下来了,不过是碍于自己的技术不足,这才只能看着大炎的海船叹气。
这个时候将玻璃厂开去别人的地方,完全就是羊入虎口。
但是反观纱厂。
有穆空青这么一座大佛在背后镇着,穆空柳的纱厂早已经成功开遍大炎。
如今因着纱厂的缘故,大炎的布价全面压低,即便是最贫苦的人家,只要肯将地里种满高产粮食,一年下来的结余,也总能买上半匹普通灰布。
穆空柳正是一腔兴奋无处发泄的时候,听可以直接将纱厂开去海外番邦,当即便放下了手上的事务,连夜赶回京城。
就在穆空柳琢磨着该怎么施展抱负的时候,被她惦记着的穆空青此刻也正同人商讨纱厂之事。
那日御书房议事,穆空青话得含蓄,却足够永兴帝领会其中的意思。
或许永兴帝想不到别的什么,但掐住友邻的脖颈,控制友邻的对本国的态度这套,永兴帝可是用得纯熟。
不然,边关互市也就不会时不时地出现盐、茶限令了。
穆空青听永兴帝问话时只提“工厂”而不提“纱厂”,面上的笑意便不自觉地浓了三分。
真要论起国家层面的谋划,当世又有几人,能比得上在位半个多世纪的永兴帝呢?
穆空青摸了摸袖中的公文。
只怕要不了多久,他就得和谢大人一起,再回一趟永嘉书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