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一个讲堂
欲要去海外开设工厂, 语言便是第一大难关。
句不好听呢,如今但凡能够识字的人,在大炎境内都能过上不错的生活, 谁会愿意去海外冒险淘金?
穆空青自家纱厂要往海外开, 若是家中有信得过的管事愿意出海, 穆空青是不介意请人教授他们读书识字, 并学习番邦语言的。
同样的,如今有能力出海办厂的大商们, 应当也是不介意自家下人学习番邦语言的。
但朝廷大费周章签订的盟约,总不可能只为穆空青一家服务。
更不可能是专为豪商巨贾们服务。
若是海外工厂中一个大炎百姓也无,反而全数都是豪商们家中仆从,长久发展下去, 于朝廷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如今大炎境内成规模化的工厂,几乎都是穆府私产。
永兴帝如今信任穆空青,日后却不准。
所以在永兴帝提起开设工厂之事时, 穆空青选择在第一时间便将其中利弊坦言相告。
永兴帝听了穆空青的话后微微蹙眉。
联系到先前工部尚书令工部匠人们习字一事, 永兴帝自然便以为,穆空青是想着令百姓也能人人识字。
他并非好用愚民政1策的君主, 如今在百姓温饱基本无虞的情况下, 若是能启民智,他倒也乐见其成。
只是……
“何其困难。”永兴帝叹道。
穆空青闻言,再看永兴帝的表情,便知道他怕是想歪了。
实在的, 哪怕是数百年后的太平盛世,只怕也不敢拍胸脯,我朝百姓人人识字,更遑论如今。
穆空青都没敢有如此壮志, 却不想永兴帝心里竟惦记着。
穆空青唇角微微上扬,温声道:“陛下误会。不知陛下可知晓水泥厂的工人,都是如何招来的?”
永兴帝一怔,便知自己当真是误会了穆空青的意思。
水泥厂干系甚大,永兴帝如何能不知。
他略一思忖道:“穆卿是想,同当初你办的那讲堂一般,招募有意前往海外的百姓?”
穆空青点头应是:“我朝文风鼎盛,若百姓家中有富余,不需朝廷指引,百姓自当会去习字读书。”
“可人皆惜命,出海之事风险甚高,家境富裕的百姓,又有几人能容家中子弟冒此风险?而那甘愿冒险一试的百姓,却未必能掏得起笔墨束脩。”
穆空青将袖中的文书取出,递交至永兴帝的桌案前:“水泥厂的讲堂无需束脩,听讲者只需同工厂签订身契,许诺日后至少为工厂劳作十年。时至今日,讲堂名额早已供不应求。”
从古至今,能捧上“铁饭碗”的活计,素来都是被大多百姓所青睐的。
莫身契上定的十年了,就是直接定上一辈子,只要能管温饱,也照样有百姓前赴后继。
只是海外工厂毕竟须得背井离乡,若是要定身契,自然也不能同水泥厂一样半月一休沐,直接叫人十数年回不了家。
穆空青道:“如今海外工厂一事初启,所用之人必然还得是我大炎百姓。故土难离,因而微臣提议,身契之事,或可放宽。”
穆空青交予永兴帝的那份文书中所提议的,便是如水泥厂招工一般,令有意出海者,入番邦语讲堂听学,同时签订身契。
只不过出海者的身契并非十年,而是五年一签,同时令立契书,至少续签两次,间隔不得超过一年。
这个时间同现代的劳动合同类似,只是不同的是,身契一定,便没有辞职的法。
相当于每五年给工人放一次长假,让人回乡探亲。
至于为什么不能直接同人签上十五年,再另立规矩给人放假,而是要绕这么大个弯?
穆空青心想,无奸不商这话也并非全无道理。
穆空青自认不是圣人,但也不希望另一个时空中染满血腥的淘金过程,如今要在自己手中拉开序幕。
身契都签了,给不给探亲假,那还不都是凭老板的良心话。
若是不给探亲假,十五年都回不了家的人,是死是活又有谁能记得。
一次只签五年身契,若是人没能回来,也没个合情合理的解释,至少他们的家人还能上衙门,朝他们的东家讨个公道。
永兴帝将这份计划书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一抬头便见穆空青还是那面上带笑的模样,不禁调侃了一句:“你这讲堂的主意倒是不错,但日后总不能办一个工厂,便开一次讲堂吧?你是能请到夫子,旁人却未必。”
教番邦语可不是教水泥工,寻常匠人做不来,必须得是先请夫子教人读书识字,再另请舌人来教番邦语言。
穆空青有这个自信能请到人,一来是他六元及第的名头在士林中着实响亮,二来也是穆空青手下几间工厂为大炎百姓造福不少。
若是纯粹的商户为了买卖请人教书,那还真未必有夫子愿意为银钱折腰。
穆空青摇头:“教人识字罢了,何须请夫子来教?”
在大炎,夫子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叫的。
“酒楼的账房教得,衙门的皂隶教得,就算是那街边落难的老乞丐,只要他曾从学堂外偷学过几个字,也同样教得。”
识字不是读书,真让夫子按照传统的方法来教,人家还未必能学得会。
永兴帝失笑:“倒是我想岔了。”
“既如此,那你便去办吧。”
穆空青得了应允,自然俯身告退。
他此次特意将开办讲堂之事提出,本是想试探一下永兴帝,看他对于百姓习传统诗书经义之外的知识是否抵触。
如今看来,永兴帝比穆空青以为的要开明多了。
穆空青这头还寻思着温水煮青蛙呢,永兴帝直接一步登天想到给百姓扫盲的事了。
不过这样也好,这样一来,开设专门的理工学院一事,至少不会遭到上头的反对。
于穆空青而言,上头不反对,那便是已经成功大半了。
盟约签订,工厂之事也有了个章程。
接下来,便是大炎朝廷派遣公使,随两国公使同去大洋彼岸,确认此事落实。
关于这朝廷派遣出海的第一任使团,穆空青还想过兴许自己也能凑上一道。
却不想船队启航时,穆空青正为番邦税收熬油费火,忙得就差睡在户部衙门了。
出海?想都别想。
不过戚子安倒是跟去了。
出发前还特意来同穆空青道了谢。
是穆空青那个关于开设讲堂的提议,让他手上的学习番邦语的手记卖了好大一笔银子。
穆空青闻言茫然:“银子?”
不怪穆空青不解,如今的文人,可没几个敢将银子挂在嘴边的。
或许户部的大人们除外。
戚子安还是那腼腆的模样,他有些不好意思般低声道:“我家中境况不好,即便是后头去了鸿胪寺,俸禄也仅够我在京城租个宅院安家的。若非这笔银子,我还不知何时才能叫我父母妻儿住上自家宅子。”
穆空青原还以为以他的性子去了鸿胪寺,八成是招了旁人排挤呢。
没想到竟是这个因由。
戚子安主动调去鸿胪寺这样的冷衙门,而非留在翰林院或是六部,为的便是能升些品级,俸禄拿得多些。
眼前之人的身影,逐渐同八年前考场中那个衣衫单薄的青年重合。
官场八年,他的性子倒是一点都没变过。
穆空青便当做没有听见他自揭短的话:“以戚兄的才干,在鸿胪寺应如游鱼入水,同我又有什么干系?”
戚子安苦笑:“我哪里能有什么才干。”
当真有才干的,应当是他面前这人才是。
穆空青的手搭上戚子安肩头,他认真道:“戚兄此言差矣,使团此行有舌人一十八人,能讲番邦语言三种。可这一十八人加在一起,却都及不上戚兄你。”
戚子安在语言上的天分,那当真是让穆空青瞠目结舌。
先前戚子安学会的西语、英语自不必,后头朝廷有意同西方大陆互通有无,鸿胪寺中便又多了德、法等语言的舌人。
结果不出一年,戚子安又将德、法等国的语言学了个七七八八。
穆空青见过他与舌人交谈,兴许戚子安用旁的语言书写文章还有困难,但日常交流已经没有问题了。
使团此次带上的舌人加在一起,会的语言都没有戚子安一人多。
穆空青想了想,又提醒道:“番邦国众多,使团此行怕是也能碰到不少别国之人。届时若是殿下有意,戚兄不妨助殿下同人聊上几句。”
穆空青口中的殿下,的就是此行的带队者,永兴帝的五皇子。
这位五皇子穆空青也曾见过。
当时土豆和番薯收获,永兴帝连带六部阁老出城,当时永兴帝身边便跟了个青年人。
也是到使团人选敲定后穆空青方才知晓,那人便是传闻中幼年失恃的五皇子。
以戚子安的性子,自然不会主动去做那出头的事。
但既然穆空青了,他心下犹豫片刻,便也点头应了。
三日后,朝廷的海船自津沽码头南下广粤,同番邦海船汇合。
朝廷的船队出海,随行护卫的自然是大炎水师。
大炎公使初次拜访邻国,大炎南北水师精锐尽出,只余半数船只留守大炎边岸。
堪称巍峨的海船扬帆,将几国公使所乘船只围拢在当中。
如今水师的战船虽未装上蒸汽机,但船身已经被改造成了一只只钢铁巨兽。
其模样之狰狞,规模之浩荡,让只见过大炎商船船队的公使面色铁青。
即便是数年前曾同大炎水师有过短暂交火的西国公使,此刻心中也只剩一阵后怕。
当年若非他见势不妙走得及时,只怕如今等不到隔壁那位崛起,西国的舰队就要沉在这片海域了。
船队出海了,穆空青的活却半点都没少。
这次的盟约给了永兴帝新的灵感,准备依葫芦画瓢,同南洋诸国也签一个。
南洋诸国的利润虽不及大洋彼岸,但蚊子再也是肉啊。
尤其如今永兴帝吃到了商税的甜头,大炎百姓也不再为粮食发愁,正是发展商业的好时机。
让豪商们去大洋彼岸抢利润,次一些的便去南洋诸国分一分,这样一来,大炎境内的商户们不就有了生长空间吗?
永兴帝一纸令下,底下人便得从年末忙到年初。
好在秦以宁对海贸知之甚深,许多资料穆空青都能直接从自家的路子拿到,办起事来能轻松不少。
要穆空青今日还有什么烦心事,那便是往他府门前塞东西的百姓又多了起来。
秦以宁围着火炉烤番薯,看穆空青那无奈的模样安慰道:“百姓们感激你,这东西也都不是什么贵重物件,你且收下便是了。”
穆空青在她身边坐下,叹道:“这架势,未免太张扬了一些。”
秦以宁摇头:“还不是你自己心软。又是什么讲堂不设门墙,又是什么一个月内后悔了,那便离开讲堂、契书作废。如此一来,不就是叫人去白听几堂课?百姓自然感激。”
穆空青笑道:“到底是背井离乡的事,总得给人反悔的机会。况且讲堂又无功课需要批改,教一人是教,教百人也是教。有百姓愿意来听便听吧。”
这进入纱厂讲堂的头一个月里,讲堂会开设在无高墙坚门之处,便是站在屋外也能听见里头在什么。
而一月内可以反悔的规矩,也是穆空青故意定下的。
给人一个反悔的机会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是真的想趁这个机会,让没有银钱,却有意读书的百姓识得几个字。
秦以宁将烤好的番薯递给他:“别想了,横竖你都同陛下通过气儿了,陛下也不至于为这事为难你。”
起来,穆空青会生出这个想法,还是永兴帝给的灵感。
虽然谈不上全民扫盲,但多少也能帮到一些百姓。
穆空青将此事报上去之后,永兴帝非但没有反对,反而起了今后让其他工厂的讲堂,也都依纱厂讲堂的模式来办的想法。
穆空青觉得永兴帝这是图他们办讲堂花的不是朝廷的银子,但他不敢。
不仅不敢,还得带头向永兴帝表忠心,麻利地将水泥厂的讲堂,也改成了先公开教认字,再私下教手艺的模式。
听了秦以宁的话,穆空青叹道:“我倒不是担心陛下。”
秦以宁挑眉:“那你是担心?”
秦以宁用手比了个写字的姿势,方才道:“担心……旁人?”
穆空青没话,低头咬了一口烤番薯。
前几日张华阳同他,工部那边对于蒸汽机用于海船的试验,已经进行的差不多了。
若是一切顺利,不定新式海船能赶在大炎使团之前,抵达大洋彼岸。
新式海船改造完毕,那么蒸汽机在别处的应用,也就该提上日程了。
想要开发蒸汽机的用途,仅凭工部现有的匠人肯定是不够的,凭他们这些苦读圣贤书的读书人更不够。
这样一来,开办理工学院之事,堪称迫在眉睫。
这一点,就连永兴帝都是承认的。
穆空青一边嚼着烤番薯一边在心里头寻思,自己前头搞出免费教学,已经让不少自命清高之辈颇有微词了。
后头再提议开办理工学院,只怕那些迂腐文人们,就要指着他的鼻子骂了。
谢青云昨日还特意寻了篇抨击讲堂的文章,拎到他跟前读给他听,嘱咐他做事心些。
想想昨日那篇文章上的言辞,穆空青心,挨骂我倒是不担心的。
我担心我到时候不心看到某些人的文章,一个没忍住就提笔骂回去了。
有些人啊,搭理了他,总觉得是给他脸了。
可不搭理他,自己又实在生气。
为了那些人专门写篇文章,这法听着都晦气。
穆空青嚼着嚼着,手上的番薯便只剩了个皮。
秦以宁又剥了一个,塞进穆空青手里。
穆空青看着手上那只穿了半截衣服的番薯,心里忽然就有了主意。